第6章 157?—1587(5)
- 不似驕陽:莎翁情事
- (英)安東尼·伯吉斯
- 4472字
- 2020-10-10 10:33:13
他沒有想到,當時也不會相信,他最終因渴望死亡而非酒醉睡下時,她會一直守在那里。他要不就是眼睛半閉著,像女妖般假寐,看著她吱吱呀呀地走下樓梯,像個哼哼唧唧的干癟老太婆忙乎著家務,忙著做給病人喝的肉湯,陶罐里放著公雞,還有草根、草藥、純的肉豆蔻、八角、研磨切絲的甘草、玫瑰露、白葡萄酒、棗子等。她是個安靜的老女人,還閱讀《主婦寶典》和《妙招寶庫》(關于如何制作玫瑰醋;洋蔥糖蜜汁已被證明能抵御一切瘟疫和疾病,就是藥效猛了一點),后來她又陷入了布朗主義者[19]的憂郁,讀起了《上帝霹靂之預言》《鞭撻罪大惡極者》和《專治邪惡不忠之人腸胃的強效瀉藥,信不信由你》。陶罐在火上燉著,她坐在一邊,隔著襯裙揉著疲倦的腰部,喃喃地讀出了聲來。
他覺得自己好像上當了,成了被逮住的兔子,像個臣服于騙子悍婦的軟蛋。所有男人都一樣,起初是個蠢蛋,接著就成了戴綠帽的蠢蛋,老天,男人全這個樣。很容易輕信,可事實上所有男人都咎由自取。五月的這次事件之后,他就感冒了,肚子絞痛,屁股酸疼,他不停呻吟,把所有的污言穢語都罵遍了,這才覺得沒準別人說的是對的,五月柱就是個惡臭之極的偶像。可是春日白天漸漸長了起來,夏季將至,威莎又愛意萌動了,不過這次是純潔之愛,很純真,不再是那種假裝正經,或明明穢欲難耐,表面還要堂皇莊嚴。他開始認真投入手套制作,目光如奶牛般平靜空明,還在燭光中閱讀諾斯翻譯的普魯塔克和戈爾丁的奧維德,還有他自己的詩,都是些呆板的作品,他心里這么想,是快節奏的一行十四個音節的詩歌,關于羅馬在叛國罪之下的衰落。有一天,他的父親叫他去格拉夫頓寺買山羊皮。
“那人叫惠特利,他讀了很多宗教書,是個聰明人。他和我一樣,也是從斯尼特菲爾德來的。你然后再去棕色哈里那里,因為他那里的距毛[20]更好些。”
要去格拉夫頓寺他就需要繞道肖特利。“安妮—安妮—安妮—安妮,”八哥鼓噪著。想到那個夏日他渾身顫抖起來,他這會兒明白她是誰了,她就是秀蘭農場已故迪克·哈瑟維的女兒,父親死后家道中落,生活窘迫,被那些算不上真正親戚的人敗光了家業,還要受到羞辱——例如她的繼母寡婦瓊,還有三個未成年的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們壯實霸道。她可是過了豆蔻年華還沒嫁人,成了滯銷貨,誰都不想要。唉,她在家伺候人,從大桶里給哈里打來糖水。威莎依然還有被她十根手指緊緊抓住的感覺。可他明白現在自己安全了。他天真地以為,碰上這種情況,哪個男人都不至于受到脅迫。父權社會中,這種事情人人都一樣,不會有什么風險。他沒有玷污處女貞潔,除非也許是在那段幽黑的失憶時刻,但這不太可能。她表現得像個很老到的人。
接著他發現那鳥兒的“安妮”鼓噪聲一直跟著他到了格拉夫頓寺。在惠特利家里(惠特利是位皮革商),安妮正等著他,此安妮身上毫無彼安妮的一切印跡,因為這位安妮芳齡十七,正值青春年華,她頭發烏黑油亮,閃著光,簡直不像是真的,如此柔軟,額頭雪一般白皙。她雙眸漆黑、真摯,就像迪克·奎尼的目光。
“安妮,”惠特利喊道,他打著哈欠,扁平的雙腳穿著拖鞋,“給他倒點酒來,他是杰克的兒子,”他對著妻子說道,“就是斯尼特菲爾德的杰克。”他妻子從奶棚里進來,表情冷淡,微笑著,女兒就是她的翻版,只是母親更加成熟豐滿。
安妮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她哥哥一出生就死了。她與世隔絕,性格膽怯,但聽著這個語速很快、目光炯炯的詩人手套商說話,她的眼睛睜得老大,他第二次到訪時,她還陪他一起走進了花園(她的父母就站在窗口看著,微笑著,推搡著:瞧啊,瞧他多體面,她可真糟糕)。這花叫啥,這朵呢?有些花名字可多了。這花我可不喜歡,有一股墳地的味道。噢,你太小了,不該談論墳地的味道。什么,我不小了該知道嗎?我可真不知道。看,我都害羞不敢看了。
大概是到了第五次或第七、第九次來訪,父母就由著兩個年輕人獨處了。他拉著她的手,那手修長冰涼,她也沒有讓他放手。他看著她年輕的胸脯高高聳起,心頭一熱。不,這并非欲望,不,不是欲望,這應該是愛。他想,墮入愛河才是威爾的行為,是威爾該做的,可以這樣表達:此刻我鋪好了床,此刻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就這樣我掙脫了放肆欲望的束縛,永遠逃離了惡女人的欲望之爪,讓愛的甜美手指來觸摸。在她與自己并排躺到婚床上,躺在帶著薰衣草芬芳的潔凈床單上之前,她都不會被男人觸碰(他對自己發誓,決不會像托比[21]那樣酒醉后整夜鼾聲如雷)。啊,修長白皙的雙手,足弓高高的腳,低沉溫柔像男孩子的嗓音。這是否太過甜美純真了?假如他做了選擇,那是否意味著就放棄了另一個機會,即名聲顯赫地壽終于新宅,得償所愿呢?究竟什么才是生命的渴望呢?請告訴我,告訴我呀。
這一樁婚姻會有利于他父親搖搖欲墜的產業,是一次拯救。惠特利給的嫁妝一定不錯。可在所有獲許進行的動作間(貞潔的吻,僅此而已),涌上了一個先聲,那個渴望強烈的亞當,那紅腫、壓抑的棒子,像是幽暗深處對甜蜜情話的嘲笑。不會太久的,忍耐,等待吧。到春天就好了。
唉,我們都錯了,這可真是禍兮福所倚啊;難道不是上帝創造了撒旦,并預知了其中的端倪嗎?因此,欲望是愛的一部分,而尚未滿足的那部分欲望就是惡,那么就去實現那欲望——疏離,潛伏,淡漠而隱秘的——然后像凈化井水一般來洗凈愛情。這事情運作起來很簡單。得等著,確實,春日的情人(這是她父母處心積慮制造的歡樂,這預謀已久的婚約)此時到秀蘭農場來登門了,盡管來得并不正大光明,而是四下窺探,偷偷躲藏,直到她出來采集玫瑰。她走了出來,這另一個安妮。那是八月的一個晚上。他倆躺在橡樹下干燥的苔蘚上,威莎依然覺得自己不過是個男孩,而她完全是個女人了,她會讓男孩脫得精光,夕陽即將夜行前往未知鄉之前還吃驚地瞥瞥那對扭動的白屁股,這時她花紋袍子下的上半身還嫻靜地半躺著。此后事態就一發不可收了,因為他的種子已蓄勢待發,他確信自己看到了灌木籬墻外偷窺并咧嘴笑的人。但事情還沒完。閃電突然在晴朗的天際刻寫著他的名字:Wlm Shaxpr,起初無聲無息,突然雷聲大作,像蓋章似的壓了下來。她微笑著,這笑容在公地上看兼具魔性和夢幻感,不過(他為何之前從未見過呢?)在締結了契約的床上則顯得更令人舒暢。最奇異的事情在于,他覺得自己噴薄而出的種子莫名地被她蘊藏,立即開始生長。他若是還心懷亞登的古老信仰的話,沒準就會劃個十字祈禱。
“安妮安妮,”時鐘打鳴了,“安妮安妮安妮,”白嘴鴉嘶啞地叫起來了。他幾乎每天都騎馬去看望的是純潔的安妮,甜美的安妮,那純潔冷靜的戀人。可是他覺得(他做了不少怪異而恐怖的夢)再也不能拖到春天了,他們必須在降臨節前成婚。
“怎么回事?”惠特利問。“你們倆干了啥非得這么急?你們要是干了我擔心的事情,老天,我非得抽你們不可。”
“啊,不不不,不是的。”威莎懵懂地說,笑得很勉強。“是因為我很想娶她為妻,擔心命運不濟,總擔心會有閃失。”
“瞎說,小伙子,別胡思亂想,不可能的。等一下,別急,冷靜下來,好好想想,不就是幾個月嗎。”
于是到了寒冷的十一月,冬日初上時,他依然騎馬前往格拉夫頓寺。馬蹄在霜凍的路上奔跑,快到肖特利時兩個男人攔住了他。他們喊著他的名字,讓他下馬。
“不,我要遲到了。你們叫我有什么事?”那兩人長著圓臉,動作粗魯,很像,都是農民,胡子長成黑桃形狀,穿著抵御寒風的皮衣。
“不是我們要什么,而是她要什么,是名譽要什么。要說遲到,你可是遲得太久了。我是福爾克·桑德爾斯,”這位精明的說話者繼續道,“這位是約翰·理查森大人,我們都是哈瑟維小姐的親戚。”
“她怎么了?”威莎傻傻地問道。“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她還好嗎?”
“她很好,”約翰·理查森說著,他的左臉頰抽搐著,被蒼蠅叮著似的,“她胖了,很好,一天天胖起來。”
“遲了,”福爾克·桑德爾斯說道,“遲了也不錯嘛,你問遲了,不過總比不問好。她正等著你呢,她會怪你遲了,不過最終她肯定會原諒你的。”
“好幾個星期,你剛才說,”約翰·理查森說道,“不錯嘛,不如說,得好幾個月呢。那玩意兒蹬腿還有段時間呢。”
“別打字謎了,”威莎說道,雖然他心里一沉,早已明白一切,“直說吧,然后放我走。”福爾克·桑德爾斯一把抓住馬韁繩;棕色哈里不喜歡這男人身上的氣味,它搖著頭,嘶嘶叫著。桑德爾斯緊緊拉住皮帶,說道:“好啦好啦,別嘮叨了。”
“來吧,”理查森說,“你可得當好你私生子的合法父親,趕緊下馬,跟我們走。這條路你之前可經常走。”
“哪有這回事情。”威莎說。
“走過一兩次就足夠了,”桑德爾斯說著,竭力控制住棕色哈里那不安分的腦袋,“八月的一晚就夠了,在橡樹下。”威莎突然猛戳著棕色哈里的腰窩,馬兒后腿直立起來,渾身劇烈抖動,仿佛要說“不,別戳我”,它的腦袋掙脫了那臟兮兮的緊拽著韁繩的手指。于是威莎就飛奔開去,留下兩人揮著拳頭,在身后恐嚇地叫喊著,污言穢語的咒罵在冷冽的空氣中格外清晰。
該干就得趕緊干了,趁還沒到下雪的降臨節。如果此事只關乎安妮,死纏爛打地強求沒準管用(我想死你了,我迫不及待,就想摟著我的裸妻),哪個女人愿意推遲婚禮呢?他最后向那母親求助。他哭喊著,差點哭昏過去。母親溫柔地笑著。當晚她肯定給丈夫吹足了耳旁風。11月27日他騎馬(若真有上帝的話,那真得千恩萬謝了)前往伍斯特,去那里辦好結婚許可證。在主教那里的登記注冊十分順利。下雨了。那晚他心滿意足地在埃夫斯厄姆過夜,就在水岸客棧,他喝著麥芽酒,這時福爾克·桑德爾斯和約翰·理查森找到了他。他們倆一同朝他喊了聲“啊”作為打招呼,抖著淌水的斗篷,他們也是過來避雨的。
“那么,”桑德爾斯說道,“明天我們就找人來宣讀一次婚訊,不讀三次啦[22],我們一個婚約付四十鎊,保管一切順順溜溜的。”
“這可真掃興,”理查森傲慢地說,“這不為難主教嗎。”
“我剛從伍斯特來,”威莎微笑著,“你們要趕去伍斯特就太遲了。”
“瞧他喋喋不休地說什么‘太遲’,”桑德爾斯說,“你一定懂法律,小伙子,知道法律是怎么回事吧。”他揮了揮農夫粗壯的拳頭威脅道。
“白紙黑字的,”理查森說,“威廉·沙子比亞……”
“莎士比亞。”
“莎士比亞,沙子比亞,一回事。和伍斯特教區的少女安妮·哈瑟維。”
“你娘還是少女呢。”威莎激動地嚷著。理查森早想發作了,可他察覺到對方不太理智,便說:
“對對對,這一點最重要,可你不早就破了她嗎。”
“所以說,”桑德爾斯發話了,“四十鎊可不是開玩笑,這可不是小孩子拿來買小玩意的零花錢。管他什么法律也擋不了這樁婚事,也別管犯不犯法了。”
“她可是個好姑娘,”理查森說,“有點倔,但管得住,她雖然不年輕了,可是手很巧,很會做面食,床上功夫嘛你最有發言權了。”
“夠了,”桑德爾斯說,“別再向他推銷了,別說了。他自個兒盛夏里早買下了貨,現在就差送貨啦。”
“這話就對了,”理查森說,“小寶寶春天就到啦。”
“假如我說滾蛋,”威莎開口道,“再往你們鼻子上吐口唾沫呢?”
桑德爾斯遺憾而鎮定地搖搖頭,“唉,”他最后說道,“河底下可沉著好多脖子上綁了塊石頭的狗呢。沒準這里就有。唉,磨坊水池里裝著小貓小狗的袋子也不少。刀子鋒利,立馬見血,你可逃脫不了你——你——你的——”
“命運?”威莎把話接了過來,他從來就詞匯豐富。
“沒錯,命運。她就是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