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57?—1587(10)
- 不似驕陽:莎翁情事
- (英)安東尼·伯吉斯
- 5221字
- 2020-10-10 10:33:13
抱怨、流淚、擁抱,最后是欲望滿足,腹部隆起的安妮好一番折騰。我干嗎回來?我回來是因為孤獨,因為想妻子孩子,想父母和兄弟姐妹了。盡管吉爾伯特已不是小孩,他現在是個男人了,躥個子長得無精打采、瘦骨嶙峋的,還總抱怨上帝;他一旦病倒,就覺得房子也會嘮叨,白镴都喋喋不休。理查德依然是個一瘸一拐的小孩,不過臉上增添了成熟和狡猾的神情。蘇珊娜長大了不少。其他人都還是老樣子(畢竟幾個月時間并不算長);斯特拉福還是斯特拉福。家境也沒改善,大家還是打著補丁,屋頂的茅草依然是棕褐色,曬得焦焦的,很稀疏,夜里會瑟瑟作響。(難道有蝰蛇在那里做窩?)
“那好,”父親說,“你回來得正是時候,因為羅杰斯大人兩天前說過他需要一位書記員,你再合適不過了。”
亨利·羅杰斯是鎮上的書記,是個癟嘴的正派男人,身上一股霉味,居然對死亡和塵土情有獨鐘。嗯,這也沒錯,難道法律不正是陰魂不散的骷髏頭鬼怪嗎?借由法律,墓地的死者常常比活人管用。征服者威廉的陰魂統治不是年復一年地越來越強悍嗎?非征服者威廉,不,是被征服者威廉[40],酸溜溜地看著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安排。就這樣開始學習法律的術語、儀式,它的勉強運作,它的詭辯和托辭、章程、擔保、雙重證明、轉讓。就等于把小牛皮改作他用,難道羊皮紙不是小牛皮制成的?
“阿門阿門阿門。”威莎答道。
“土地所有權轉讓協議檔案,”那個癟嘴的羅杰斯大人說,“要把地轉讓給自己,就必須起訴持有者非法剝奪了他的擁有權。這是法律虛擬[41],就是這個叫法。”他房間里到處是死了和活著的法律氣味,被瘋癲和合理的死者世界支配著。“然后被告承認原告的權利,接著法庭記錄和解,在末尾[42]簽署三方協議。”
“那什么是土地所有權轉讓呢?”
“就是一種財產讓與模式,即共謀訴訟的和解,所有普通模式都是不適用的。歷來已久,從理查一世開始就有了。”
“啊,詞語,盡是詞語。”
“這就是詞語統治的領域。”威莎似乎茅塞頓開。詞匯、借口、虛構,就靠這些運作。“你一定得學法語,”羅杰斯大人說。他露著那顆巨大的凹牙,轉向放滿了書籍文檔的書架,那里又是征服者的天地了。“這是本輕浮猥褻的書,”他斜睨著威莎,“是拉伯雷的《巨人傳》,我們每天晚餐后一起閱讀。”
唉,這冬季灰暗的日子,安妮一天天笨重起來,很快那張要喂食的嘴巴就得朝著這骯臟的世界啼哭了。“癟嘴羅杰斯大人開心地說,誕生就是死亡的開始,你等于是判了一個生靈死刑。”
卡岡都亞[43]用一頭活鵝的脖子擦掉了屁股上的惡心東西,被送到一位著名的詭辯博士處,那人叫杜巴·霍羅福尼斯[44]。威莎沒學到什么法語;羅杰斯大人和他一起閱讀這本書,一邊還用英語高聲朗誦:“‘此后一位咳嗽不停的老人教他學習,老人名叫約布蘭·布里德大人,即戴口套的傻瓜。’不過我們得省略這些內容,跳到更猥褻的部分。這是為了教育你,年輕人。”
圣誕節后,安妮的肚子已大得令人驚訝,威莎則成了一位鞠躬、微笑、不停摩擦雙手的法官小助理,他也是溫柔的丈夫,會在點著爐火的夜晚把蘇珊娜放在膝頭哄她入睡。一月蹣跚而過,每天都像是在黑暗房間里度過的無聊圣燭節,接著,真正的圣燭節來到了,吉爾伯特乘車過來喊他。羅杰斯大人去參加一個秘密的降靈會,大概還帶著那只活鵝,已經很長時間沒在家了。那天早上大風暴雨,室外的雨瘋了似的亂打著,從天花板上滲透下來(像間諜深入大部隊一般),吉爾伯特進屋時雨點也撲了進來,把威莎剛用大字體書寫好的威爾遜這個名字都玷污了。他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天早上他離家前安妮就開始陣痛了,他站起身去拿斗篷,沒等吉爾伯特言語他就點著頭。接著吉爾伯特咕噥著說起來:
“他們出來了,唉喲,反正從媽媽的肚子里出來了。這是上帝的旨意。”他身披粗絨布斗篷站在那里,雨水如注地滴落在他靴子周圍,他鼻尖上的雨滴也徐徐落下。
“他們?雙胞胎嗎?”
“是的,性別不同,一女一男。”
“兩個?雙胞胎?”這個詞只帶來了苦澀。他接著問:“一男,有兒子?我有兒子了?”兒子,他有兒子了,男孩。他低頭看看羊皮紙,看著那個被雨水模糊的名字。
吉爾伯特說道:“這下子你就像諾亞一樣,在洪水泛濫中有三個孩子了。”
“兒子,”威莎微笑著,“諾亞的全是兒子。”他微笑。(可一想到是雙胞胎他還是覺得苦澀,就像上帝和大自然明白所有一切,有意關注、在乎、照顧他,打了個回馬槍要讓他喜憂參半,給了他一個兒子。)
“我知道,”吉爾伯特鄭重地說,“有塞姆、哈姆,還有雅費,對的,有一個S,一個H,”(他的手指在羅杰斯大人滿是灰塵的桌子上胡亂畫著)“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字母。”(他指的是I或者HI,或J。)“你有一個S。”
威莎把弟弟的話當作預言來聽。蘇珊娜,是啊,欲望之海中他那純凈、明亮的燈塔。他的兒子應該叫哈姆,不,哈姆奈特。他自己叫威莎,幾個月來他就是可憐的霍羅福尼斯,就像那個拉伯雷下流作品中的教師,而他第二個女兒應該叫珠迪絲。[45]
“哦,”威莎說道,“母親呢,安妮,我妻子,她怎么樣?”
“她很好,非常好,她大喊大叫了好一陣子。”
“哦,這樣啊,”威莎苦笑著,“凡事照常,一貫如此,那我們去看媽媽和雙胞胎吧。”他們裹緊了斗篷。“去表達問候和謝意。”于是兩人走進了暴風雨……
至于我們自己(這第一瓶水已然見底),該是時候放出鴿子,讓它去尋找干爽的大陸和那未知的事業了,我們會尋找到最終的答案。他在斯特拉福已經盡力,或者說幾乎盡力了,號角吹響,鐘聲悠揚,陸地的微風鼓動著船帆。我們就開啟那扇任何鑰匙都能打開的門吧。
就說說1587年的仲夏吧。他們騎馬進了斯特拉福,每個演員都各自坐在馬匹上,他們是女王劇團的。那年夏天很干燥,塵土飛揚,就像白花花的沙灘上曬得骨頭都發白了一般。這些來人是誰,這群嘻嘻哈哈的人,他們在酒館里吹大牛,都說自己是王室侍寢官,放肆地喊著蒂爾尼、沃爾辛厄姆等名字。下雨吧,人人都渴望下雨;他們沒有帶雨過來。就像上帝曾經因為人類的罪惡發起了洪水,難道他此刻不打算將他們扔進火爐嗎?罪惡,罪惡,罪惡。上禮拜天講道壇上這個詞就不斷地砸向他們。這些人當中誰罪大惡極呢?但是有個扁臉塌鼻子的男人輕輕晃動著身子,他瞇著眼睛,穿著黃褐色外套,戴著釘紐扣的帽子,短靴的綁帶很粗俗地系到了踝關節處,腰里掛著個皮革錢袋子,隨著咚咚的節拍呼喊著,那笛聲和小鼓奏出的音樂像蟲鳴般微弱。他身后另一個人也在搖擺,那人更年輕些,是個小丑,拿著一塊板,板上寫著七宗罪。
知情的人說他就是迪克·塔爾頓。你沒聽說過迪克·塔爾頓嗎?和他一起的那個人叫杰姆普或坎姆普,或是肯普之類的,腿上系著顫動的小鈴鐺。[46]這個塔爾頓曾經接近過女王陛下,但是(那人低語道)他有次針對沃爾特·羅利爵士[47]和萊斯特伯爵開了個放肆的玩笑,惹女王不開心了。他的眼神有些憂傷,瞧,盡管他嘴巴一直譏諷嘲弄個不停。
嗨,都給我聽著,豎起耳朵好好聽,有個人喋喋不休像個沒皮沒臉的傻子,老天我得拿起鞭子追著抽打。都給我聽著,各位心懷疑惑的閣下現在受到鄭重邀請加入一場胡作非為的盛宴(唉,終日悶悶不樂的你們當然會熱衷于此),還會另外興風作浪,在所不惜,旋啊轉啊跳起快步舞,沒錯,快步舞,這里只有一個編舞者。明天吧,你這惡棍無賴,你這腳底抹油的家伙,忘乎所以的臭鬼和碎嘴。
他們在悶熱的落日幕前——耶和華的怒火[48]之下——手舞足蹈,嘲諷高呼。下雨啊,什么時候能下雨呢?七宗罪,而后是快步舞,旅店里歌聲飛揚,燈光閃爍,愛的小曲在酒壺間飛揚:
呵,我最親愛的你,
雖然我明白
我們會分離,必然分離,
請你不要說出來……
“真熱。”威莎說道,赤膊站在敞開的窗戶前。蘇珊娜正在瓊的房間里睡覺,以前那里另一個安妮也睡過一次的。不過雙胞胎正睡在他身旁的搖籃里,安妮坐在那里,她身材苗條,沒再懷孕,和丈夫一樣打著赤膊。夜色里仿佛有什么事要發生,月亮顯得格外近,反基督的人在圓石路上雀躍。唉,威莎心想,離我前一次的罪過已有很長一段時日,他們沒法再讓我代人受過了。他聽到遠處有人在講話,那不是歌聲。也許是一群人要去田邊大聲祈禱,祈愿上帝讓干涸焦黃的土地泛出新綠。
別了,別了,我的幸福,
你那么可愛,
哪個男人都不能擁有你;
我們就這樣分開……
他看著妻子纖細潮濕的后背,倒錐形曲線從白皙寬闊的肩部流暢地收攏在腰部。聽到那首歌,他涌起一種莫名的惆悵,沒有緣由。她正在閱讀一本小書,眼睛離文字很近,她越來越近視了。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看到了排版緊密的印刷文字。“于是他動身,流浪了好幾日,直到遇見比她更美的姑娘,可是美麗的姑娘對他視而不見,他心里明白這就是他要傾注愛情的人……”看來她在讀言情小說,描寫細膩適合女人讀。他憐愛地俯身吻著她裸露的肩膀。她顯得很驚訝,卻早有準備,她很快放下書。兩個汗津津的身體緊貼著吻了起來。我沒做錯什么,威莎想,這么做沒錯。他們的手臂纏繞愛撫著對方。
街上傳來的是什么聲音?越來越近了。不是祈禱,是嘲笑聲。床上的赤裸男女抬起頭,他比她更心不在焉,親熱還沒達到關鍵階段。外面是扭打、搏斗,伴隨著奚落嘲笑聲;狗兒們吠叫著,哈姆奈特和珠迪絲的熟睡被打擾,吉爾伯特在隔壁房間里咕噥。威莎聽到父親在咳嗽。他從床上起來,肉棒子垂下了,他走到窗口往外看,瞧見在仲夏的月光下,斯特拉福的一群烏合之眾正驅趕著一位嗚咽哀號的老婦人,那人是瑪姬·鮑耶爾,是個巫婆,卜卦師。七宗罪,黑色,金色的。這是怎么回事?
“老巫婆!把雨還給我們!”
“邪惡的咒語,她的貓都是惡魔!”
“脫光她的衣服!”
“把邪惡鞭打出來!”
幾個年輕人正拿棍子揍她;她的衣服被撕裂了,棕褐色干癟的肉體在月光下若隱若現。她哭泣著,垂死般急促喘息,想掙脫這些折磨自己的人;她絆了一下,摔倒了。人們嘲笑著,用樺樹枝抽她讓她起來。這簡直就是對塔爾頓和那群不停蹦跶的戲子的滑稽模仿。
“站起來,巫婆!給我滾出小鎮!”
安妮剛安撫好醒來大哭的雙胞胎。“怎么回事?讓我瞧瞧。”她沉甸甸的胸脯向窗臺靠過來。她看著,“啊,”一邊說道,“他們會殺了她的。”一個小伙子拿著火把,在老瑪姬面前揮舞著,她驚恐地尖叫起來,破衣服燒著了,她不停地撲打竄動的火苗,呼號著,接著斷了氣似的,馬上要昏倒了。“來啊,”安妮喘息著說,“來啊,到窗臺這邊來。”威莎看著她,既感到惡心,又難以置信。“來,快來,唉,快吶!”他避開了她,縮進了房間的暗處。
“呀!”巫婆來了,在這兒,驅趕她的那群暴徒衣衫襤褸地繼續往前,一邊打,一邊嘲笑。
“是那幫戲子嗎?”父親的聲音從走廊里傳來。
“是的,沒錯,是戲子。”威莎回答。
聲音越來越遠:
“她犯了七宗罪!揍她,趕她去教堂禱告!”
“什么,讓惡魔進教堂?燒死她!”
威莎戰栗著,他把先前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拿起來。安妮還在窗臺邊悲嘆。“結束了,”他作嘔般把話吐了出來,“這必然是劇終。”她赤身裸體,趔趔趄趄朝他撲過來。他側身一躲,不想讓她碰到自己。他蹦跳著穿上了衣服,就像塔爾頓在表演,像那個逗人笑的戲子在血腥的正劇之后表演串場。
在街的盡頭那群暴徒安靜了下來,從之前竭力表演的那一幕中退場,他們低語著,三三兩兩地各自退后。一些莊重的男女走上前,有的還穿著睡袍。威莎發現其中有市政官珀克斯,他體態龐大笨重,把瑪姬·鮑耶爾拉了起來。她晃動著松軟的手臂,頭無力地耷拉著,舌頭也伸了出來,月光下她的嘴邊淌著血。這時穿著襯衣的教區執事來了,手下的人將暴徒驅散。威莎在夏日就預見到她的房屋、院落和周圍高大的蕁麻叢會在冬季一片蕭瑟,他仿佛看到轉門的鉸鏈斷了,貓兒們到田里吃地鼠,在發霉的面包還沒消失,箱子里還有面粉存留前,它們還有老鼠可吃。這是遲早的事情。
他回家時心情已經完全平靜下來,發現安妮還睡著。好吧,明天吧,明天就把這幾百行的普勞圖斯偽詩句帶去讓女王劇團的戲子們看,這些人會在旅店里打著哈欠,一夜嬉戲,暴飲暴食之后,他們沒準不會太討厭聽一聽高雅優美(盡管并不激越)的無韻體詩文。他不能再耽擱了,已經二十三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他們也許會否定他,會嘲笑他:你會演戲嗎,小伙子?想當演員嗎,小子?是的,他會這樣回答,是該出來演戲了,不能再被動地躺著等命運安排了。他坐下來,望著街道,此時街上空無一人,宛若被女神的銀色月光洗刷一新;他內心很確定,仿佛胸口放了一封信,告知自己明后天就將跟著女王劇團離開。他要從女王那里走向女神身旁,盡管最初得蹦蹦跳跳,自卑自謙,得爬過黑暗的恥辱隧道,進入幽黑的地獄,那里會有盤繞的蛇,遍地躺著英雄,那里被一個女神統占。嗯,難道這不是命運的再次安排,不是命運在他背后不停忙碌著,他不是很肯定嗎?我們表演的戲劇依然在后面的黑屋子里被不停地構思創作,那穿著斗篷的匿名作家甚至還沒有想好最后的對偶句。
安妮攤開赤裸的四肢躺在床鋪上,她睡得很沉。威莎脫下衣服,準備在床邊的長椅上睡下。他輕輕地沉入了自己腦海里飄渺的黑暗世界,那個遠處的、彼岸的天地,他在那里變成了恩底彌翁[49]。
月光守候你的夢境。擔憂被吻到。
她微熱的光芒并不退縮只是纏繞,
將你的身形幻化成奇異的模樣。雖然隱形,這光芒
進入了思維那黏濕的怪物里尋找夢想。
他毫無恐懼。他根本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