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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恒常與流變中

這些小畫作于日常小憩時。

之所以強調“日常”,是想區別于那種專門的、懷有“創作”企圖的時刻。可現在意欲做出這般區別,我發現,原來準確地陳述又頗具難度。因為作畫的那些時刻,似乎本就沒有一個“準確”的心情。它們真的是“小憩”時的產物嗎?似乎也不是。事實上,完成它們同樣令人有種“工作”的緊張感。裁紙,構圖,鈐印,一切都有著對于形式的強迫性要求——它們沒有小憩的閑適。盡管我常常草率地將這些小畫定義為涂鴉,可一旦認真追究,我就得承認,那些作畫的時刻,自己依然致命的鄭重。

所謂“致命的鄭重”,可能是,內心其實是想要擺脫掉鄭重的。然而,即便小憩,即便涂鴉,也依舊“致命的”無可松弛。但,它們的形制,又顯而易見地無從被視為“創作”;并且,如果一定要在“涂鴉”與“創作”之間做出抉擇,搖擺一番,我仍舊只能傾向前者。

那么,為什么要擺脫“鄭重”?為什么“鄭重”揮之不去便會令人感到是“致命”的事?為什么提筆時刻的“松弛”,會成為心底的盼望?

也許,于我而言,“鄭重”已經構成了某種壓迫,已經部分地損害著我的創作。這里所說的“創作”,是指我的小說寫作。無可爭辯,作為一個美術專業出身的人,如今我完全是被當作一個小說家來看待的。這期間身份的轉換,也與這些小畫的定義一樣令人難以準確地陳述。

事實上,從繪畫到寫作,這個“跨界”的行為,已經被人追究了無數次。為什么?是什么令你做出了這樣的選擇?畫畫與寫作之間構成了怎樣的關系?似乎這一切必然要有一個能夠脫口而出的答案;也似乎,在這兩門藝術之間,必定有著某種不言而喻的關聯早已被約定俗成,然后等著你再把它們交代一遍。這令人厭倦。如果真的有那些不證自明的事物,我們是否必須一次次地重復,一次次地鞏固它們的不證自明?——然而,這的確又是必須的。就像面對常識,我們需要不厭其煩地重溫。

批評家黃德海論及我的小說時寫道:

那些小說中的平常日子,有綿延致密的細節和具體而微的想象,尤其是對人物內在情感的處理,揣摩功夫下得透,轉折處布置精心,沒有常見的突兀和尖銳,準確能看出作者深邃的用心。可等這一切團攏起來形成整篇,卻又似乎跟所謂的現實并無太大的關系,現實中的干凈或污穢、溫存或敵意,仿佛都經過了意識的再造,籠罩上了一層明顯的反省色彩,磨去了其中的粗糲感,顯出整飭的樣子。

不是嗎?如果將這段話中的“小說”替換為“小畫”,他的這段論述依然可以成立。這批小畫同樣“有綿延致密的細節和具體而微的想象”,同樣“沒有常見的突兀和尖銳”,同樣,“似乎跟所謂的現實并無太大的關系”,于是,“仿佛都經過了意識的再造……顯出整飭的樣子”。

在我看來,如果這番定義真的命中了我的風格,除了喟嘆黃德海目光的準確,我還當警惕。是“整飭”這個詞令人踟躕。它當然是值得追求的,所謂藝術“高于生活”的那個部分,在很大程度上,或許就是經由“整飭”來完成的;然而,意識再造之后,藝術若“似乎跟所謂的現實并無太大的關系”,也一定會令人深感無力。

潛意識里,這或許便是我在作畫時想要擺脫“鄭重”的一個動因。而“鄭重”又是如此地難以被擺脫,尤其寫作的時候,對于“鄭重”的消減,幾乎就是對于所為之事意義的消減。那么畫畫或許會好一些?尤其,當這些小畫被自我暗示為“作于日常小憩”的產物時。

然而,你也看到了,此刻當我對這些小畫做出說明,在“作于日常小憩”的基本想象下,同樣也不得不承認它們“專注”的實質,承認它們的匠心乃至匠氣,承認我即便是在一廂情愿地涂鴉,也依舊無法完全地松弛。

一切就是這般的纏繞。我想,諸般問題的開列與辯難,自古以來就為難著我們,并且在為難之中塑造著我們。至少,在目前這個階段,我也只能夠將自己為難到這樣的一個地步。因為,無論畫小畫還是寫小說,于我而言,徹底地擺脫鄭重,完全地倒向某種“才子氣”,或許更具風險。

文人提筆,風流滿紙,這是我們的財富,亦是我們的債務。所以,我可能會在潛意識里告誡自己,萬勿“揮灑”,毋寧“匠氣”,會在潛意識里對提起筆來寫字畫畫的作家們中那些老老實實寫楷書、描瘦金體的同儕心生敬意。

藝術之事,恒常者何?流變者何?于我而言,或許,恒常者依舊是致命的“鄭重”與“專注”,那相對的一極,“松弛”與“草率”,于流變中為我們構成審美里輕與重的平衡。在“小畫”的心情中想象“大畫”,這或許就是我今天有限的格局。我無力讓自己更大,但也未曾甘心一味地小下去。

誠如黃德海在評論中對我的擔憂:

自省同時流露出的自憐式的柔弱感,很容易把人捆縛在某些細致周密的固定頻道——或者也可以這樣來表述我的擔憂,柔弱的自省有時會把人從生活的煙塵中生拉出來,耽溺在意識的清凈境界里,就如弋舟自己說的那樣,過上一種奇怪的“二手生活”。

這便是我自己此刻對自己的擔憂。

好在,他將我近期的小說稱為“盛放在拗格里的世界”——

安置了世界本身的粗糲和不完整,卻不是削齊磨平,而后讓它再生般地重生在虛構的世界里,就像古詩里的拗格,看起來每一處關鍵的平仄都不對,卻在全詩完成后呈現了全備的美感。除了偶爾還是會流露出的幽僻孤冷,那些亙古長存的山川、勁力彌漫的日常進入小說,打開了人內心的某些隱秘之處,勾勒出早已被現代小說遺忘的雄闊野心,閱讀者或將緩緩感受到其中含藏的巨大能量。

對我,這是有效的鼓舞。我想,他的如下言論,亦可作為這批小畫的箴言——非關幽冷俏模樣,莊嚴賦盡煙塵中。

2017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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