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8章 總要有一個起點作為河流的航標

這篇有關童年閱讀記憶的文章令人糾結。

寫之前,和朋友聊天,恰好觸及童年記憶。大家從唐山大地震那一年聊起——滂沱的大雨,操場上塑料布搭建的防震棚,為了避震而睡在洞穴般的木床下,以及與凄風苦雨并置的狂歡……那些蟄伏在意識深處的映像,紛至沓來,被一一喚醒。

稱其為“蟄伏在意識深處的映像”,是因為,我難以將之視為一種無可辯駁的“記憶”。那更像是某種與生俱在的事實,并不經過對于經驗之事的識記、保持、再現或再認。就好比,除了一個失憶者,有誰會專門“記憶”自己的性別呢?

聊天現場,有人表示驚詫:哇,你記事這么早?一番換算,當年我四歲。這似乎更加坐實了我那被喚醒了的“蟄伏在意識深處的映像”,不大符合記憶的規律。然而不好意思,這些映像,端的就根植于我的意識之中。在場的張楚亦是信誓旦旦,聲言他記事更早,大約可以追溯到兩歲。那么好了,可見“記憶”這種東西,在約定俗成的“規律”之外,還有某些更為復雜的因素在作祟。

為了切題,我專門百度了“童年”的定義。度娘如是告知:童年期的年齡范圍在六七歲至十二三歲,這一年齡段,是為一生的學習活動奠定基礎知識和學習能力的時期,是心理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

這個定義令我舒了口氣。我可以理直氣壯地對應為個人文學航程“起點”的時間段,大致也是在這樣一個時期。那么,我將不用再絞盡腦汁去說明六歲之前我的那些“蟄伏在意識深處的映像”——那些在我看來,住過風雨飄搖的防震棚也算是“文學啟蒙”的妄見。

然而,求教于度娘之前,究竟是什么令我感到理不直氣不壯?顯然,那并非因為我純然搞不清何為“童年”;我想,是在于當我試圖回想最初的文學起點時,那種童稚期發蒙的復雜性,委實令我感到了彷徨。事實上,相較“文學”這個貌似天然與“識字”有關的概念,真正構成我們最初經驗的那些藍本,可能并不完全對應著“識字”。譬如,在我看來,當兩歲的張楚記事之時,那一年滂沱的大雨與操場上塑料布搭建的防震棚,便已經是近乎“文學”可讀的藍本。而凡此種種,似乎也更加符合我對于一個作家開蒙之初的想象。

說了這么多,我不過是想要為如下“荒謬的事實”做個鋪墊——我在十三歲時,翻開了《小邏輯》。

這就像兩歲的張楚記得唐山大地震一樣,十三歲的我煞有介事地捧起黑格爾,可能無涉“記憶”,可能也無涉“文學與閱讀”。這些被我姑且稱為“蟄伏在意識深處的映像”,成為我爬梳自己“文學起點”的線索。這些“荒謬的事實”,并不佐證我們如何早慧,不過說明了,尤其在童稚的年代,當我們在“起點”張望世界的時刻,滂沱的大雨和連囫圇吞棗都算不上的翻開《小邏輯》,都一并構成了度娘告知我們的——“是為一生的學習活動奠定基礎知識和學習能力的時期,是心理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

現在,努力回想自己嚴格意義上的“文學起點”,我大致可以記起的,有這樣一些書籍:《吹牛大王歷險記》,書中櫻桃核射進鹿的腦門,竟讓鹿頭長出了櫻桃樹的細節永生難忘——以至于如今得知李敬澤先生也對這本書念念不忘,竟令我莫名地欣慰;一本應該是北歐人寫的童話,書名和內容全然想不起了,可就是頑固地記得。《卓別林傳》,記下它,也許完全是因為記下了跟著父親一同買這本書的那個下午的場景(這就像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多年后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一樣),還有書中卓別林與周總理西裝革履的合影——他們真的是衣冠楚楚,體面極了。而“體面”這個詞,當時一定尚未進入我的認知,但通過他們的儀表,我便已經開始領受那樣的一種人類應有的風度。《唐詩三百首》,與之共同形成映像的,是沾了水的網兜——那真是奇妙的武器,母親用來逼迫我每日背會一首唐詩,“床前明月光”還好對付,“漢皇重色思傾國”就太過分了,對于一個兒童來說,不言而喻,這樣的詩歌不僅冗長,而且,真的是太難理解了……

就是這么紛亂,難以厘清。我無從將抽象的無序轉變成形象的有序。即便,我記得四歲時滂沱的大雨。唯一可以確認的是,童年這些紛亂而無序的與文學有關的映像起點,就是我如今成為一個小說家啟程之時最初的航標。

那么好吧,姑且就從“六歲”這個童年的標準起點說起。

那年,父親遠在陜北富縣工作,我和母親生活在西安。我的父母都畢業于中文系,家中有書,至今我的書架上還擺著一部分他們的藏書。讀書人家,多年下來,家中的物什早已天翻地覆,唯獨有些書籍不會被輕易拋擲,它們隨著主人四處輾轉,默默地藏身在書柜的角落。于是,當我此刻需要借助實物來完成自己準確的回憶時,這本書便被我篤定地翻了出來。說“篤定”,是因為我完全相信它一定在,然而這“完全相信”,卻又無從很好地解釋。我只能以陳詞濫調的方式說出,這本書“烙印一般地刻在我的記憶里”——

《春秋故事》。編著:林漢達;封面、插圖:劉繼卣;出版: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

如果必須讓我招供一般地自述個人“文學起點”的第一本書,似乎,我只能給出這個確鑿的答案。你瞧,我形同說出了一個病句,在“只能”的猶豫和“確鑿”的肯定之間舉棋不定,并且,還做了“似乎”的鋪墊。這關乎我對于自己記憶的不敢信任,也關乎力圖水落石出一般找到自己來路的鄭重。

發黃的扉頁上,母親的字跡已經有些漫漶,卻依然醒目:

弋舟 1978.8.17

不同于父母的其他藏書,這本書的扉頁沒有他們藏書章的鈐印,上面堪稱隆重地寫著他們兒子的名字,并且,記錄下了購書的日期。在我而言,這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時刻,就此,確鑿無疑,白紙黑字,我的名字嚴肅地和一本書建立了關系。

翻開目錄,“千金一笑”“兄弟相殘”“暗箭傷人”……那一年,從兩千七百多年前的周幽王,那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昏庸大王開始,一個六歲的兒童展開了對于自己民族歷史的“文學想象”。我難以肯定,這本書是被我獨立“閱讀”的,還是輔以了母親講故事一般的灌輸?在一些顯而易見的生僻字旁,出版者用心地標注了拼音,譬如褒姒(sì),譬如鎬(hào)京,但我依然無法確認,六歲的我,是否就一定認識褒姒的“褒”和鎬京的“京”。最終,令我決定認領下這個“文學”開端的,是這本書講述的方式——

“千金一笑”的故事出在兩千七百多年以前。那時候,中國還沒有皇帝,皇帝這個稱呼是從秦始皇開始的。中國在三千年以前的一個朝代叫周朝。周朝最高的頭兒不叫皇帝,叫天王。兩千七百多年以前,周朝有個天王,叫周幽王(幽yōu)。這位周幽王什么國家大事都不管,光講究吃喝玩樂,還打發人上各處去找美人兒。有個老大臣叫褒珦(bāo xiàng),他勸天王要好好管理國家,愛護老百姓,不要把老百姓家里的姑娘弄到宮里來。周幽王聽了,冒了火兒,把褒珦下了監獄。

不厭其煩地將這本書的第一段文字整段敲下來,只因為,當我此刻重溫這些內容,某種神秘而動人的力量瞬間將我擊中,乃至我竟有些百感交集。仿佛那一年的地震,大地聳動,暴雨滂沱,在一個四歲孩子的心靈投射下無從記憶但偏偏蟄伏下了的映像,這段文字,倏然實現的,是如今作為一個小說家的我,與自己內心的密碼發現新大陸一般的相遇。它的敘述美妙如斯。那種行文的腔調幾乎立刻令我想起了什么;當“找美人兒”和“冒了火兒”這樣的詞跳進眼里,我幾乎立刻辨認出了自己審美的淵藪。這里面,是知識與美的傳播者平易的姿態,戲謔的格調,耐心的教養,以及不動聲色的自信。

它令我幾乎立刻想起了什么呢?喏——

世界上最大的河流,諸江之父的密西西比河,是那個無與倫比的惡棍表演的舞臺……

沒錯,我隨手敲下的這一段,出自博爾赫斯之手。我并不需要照搬更多,也不需要專門遴選篇章,我只需信口說出——我無從說明地以為,林漢達先生在我這本開蒙之書中寫下的句子,于文學精神上,和博爾赫斯有著完美的一致性;并且,這種一致性,尚不拘囿于文學的精神,它更可能是一種世界觀,一種方法論,是一個人言說時的根本調性與理解生命時行走的基礎路徑。差強人意,這似乎便解釋了為何這本書能夠令我“完全相信”,能夠“烙印一般地刻在我的記憶里”。在如此高級的敘述之下,它娓娓道來,挾著我們那經由數千年的文明魅力而達成的巨大優勢,交融于一個六歲兒童的心靈世界,使得他在“千金一笑”“兄弟相殘”“暗箭傷人”這些專屬東方的凝練語境中,舉目張望,邁出了借由“文學性”認知世界的第一步。

我愿意認領這個起點來作為自己文學河流的航標。它是如此的具有民族性,又如此的具有普世性;重要的更在于,在這個起點上,有著母親寫下的我的名字,由之,它是如此具有私人性,如此溫暖我。

我想要強調的是,同時羅列出這本書封面與插圖的作者,完全是因為,與林漢達先生的文字一樣,劉繼卣先生的畫作同樣構成了我文學的啟蒙。通過他杰出的畫筆,我得以“目睹”我們的歷史,“目睹”那些短褐與長袍,那些金戈與鐵馬,那些冠冕堂皇與蠅營狗茍。這些畫面,這些“蟄伏在意識深處的映像”,必定在日后潛移默化地作用在我的目光里,它們構成了我身為一個中國人的基本常識,也構成了我身為一個小說家的基本見地。同樣,這本書的出版機構我也要鄭重地確認一下。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將這個機構的名稱拆分,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它所是的那個機構,無愧于其中的任何一個詞。和《春秋故事》一起擠在書架角落里的,還有《上下五千年》《唐宋詞選講》《少兒古詩讀本》……我的這些童年讀物,大多數與這家出版社有關。

當然,《小邏輯》與這家出版社無關。它出自商務印書館,是那套赫赫有名的“漢譯名著”中的一本。

然而,正是林漢達先生,是劉繼卣先生,是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是和父親一同購買《卓別林傳》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是母親揮舞著的沾了水的網兜,是這些“蟄伏在意識深處的映像”,共同鋪就了我走向《小邏輯》的童年閱讀之路。

十三歲那年的課堂,我將頭埋在課桌上,懷著一種兒童期行將結束的沾沾自喜,一種可被理解的準少年的狂妄與得意,一種不為人知的恐懼與焦灼,像一個盼望被人捉住的賊,聚精會神而又不知所云地偷窺著桌倉里的黑格爾,我想象著,當被活捉的那一刻,自己將是怎樣的慌張與驕傲……

接下來,我在文學的河流里遇到了呂新。

許多年后,我收到了這位前輩贈我的小說集。在附錄的創作年表中,我看到,1986年他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那是個幽幽的湖》。這成為一個確據,讓我得以確認自己符合“約定俗成”的文學意識始于何時——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年,十四歲的我讀到了這個短篇。這是一個準確的、“有意識”的文學的標記點,其后,我的文學企圖也許更加“自覺”,也更加具有了目的性——我開始一期不落地追讀《收獲》,追讀《花城》……我難以說出,這究竟是幸福還是悲傷的開端。

就此,“真正的閱讀”開始了,我將告別那些混沌卻具有起點性航標意義的“蟄伏在意識深處的映像”。一艘纖弱的小舟,在文學浩蕩的河流里開始了它的漂泊。

2017年12月13日

主站蜘蛛池模板: 噶尔县| 东乡族自治县| 河南省| 满洲里市| 嘉义市| 桐梓县| 道孚县| 安义县| 桓仁| 格尔木市| 玉门市| 东阳市| 建平县| 广灵县| 独山县| 社旗县| 积石山| 洛宁县| 四平市| 彭州市| 五大连池市| 尼玛县| 七台河市| 射洪县| 克山县| 渭南市| 永平县| 巨野县| 铜鼓县| 四平市| 河北省| 云梦县| 平和县| 慈溪市| 宝应县| 崇文区| 八宿县| 论坛| 论坛| 浮梁县| 尉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