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磨亮硬幣的兩面
- 無論那是盛宴還是殘局
- 弋舟
- 1612字
- 2020-10-09 18:11:27
2016年,中國的丙申年,我起意寫一本短篇小說集,名字就叫《丙申故事集》。
《出警》是這個集子中的第三篇,沒錯,正如篇名所示,它事關警事,事關警察。結集后,朋友和讀者都有反饋,覺得這個短篇和我在這一年里寫下的其他小說有些不同,我的責任編輯甚至發(fā)出這樣的疑問:一個小說家在同一個時期,怎么能夠寫出截然不同的小說?她想知道。我理解她在疑惑什么。她當然不會認為小說家應當不斷地重復自己,不斷地寫出“相同”的小說,令她疑惑的,也許是這樣的一個局面:卡夫卡居然“截然”地寫出了托爾斯泰式的小說。
我肯定不是在自比卡夫卡,我只是想要說明,一個作家的根本氣質乃至在文學中處理世界的基本方式,總會有一個限定,而這篇《出警》,可能在朋友和讀者的眼里,超出了作為小說家弋舟的限定。他們也許更加習慣那個寫《所有路的盡頭》和《隨園》的弋舟。
這里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如果必須做出說明,那么好吧,我承認,驅動著我的,首先是那個社會事件——寫《出警》的時候,正有事關警察執(zhí)法的事件聳動視聽。
我無意為誰洗白,也從不以新聞推動寫作的靈感。但是,我之所以在丙申年起意寫一本小說集,并且用時間的概念來命名這本集子,正是因為我想要忠實地記錄“現在進行時”。這首先是對時間的忠實,是對身在時間之中的我看待世界時的態(tài)度的忠實。這樣一個沸沸揚揚的事件,“即時性”地觸動了我,很難得,于是,我在自己的寫作生涯中,少有地來了一次“在場的虛構”。
“在場的虛構”,我認為自己摸到了文學之事另外的一個面向。如果說,寫作亦如硬幣,正反兩面構成了它完整的形狀,那么,更多的時候,我可能只熱衷于摩挲硬幣的單面,讓這一面越來越亮,以至于常年遭到忽視的另一面,越來越暗沉無光。當我摸出這枚文學硬幣來和世界交易時,它“截然不同”的光澤,沒準兒會令人起疑,懷疑我遞上來的有可能是一枚假幣。是的,我是太善于“離場的虛構”了——這本身沒有錯,卡夫卡和托爾斯泰最好各執(zhí)一端,但是,我在丙申年,卻企圖磨亮硬幣的兩面。老實說,如果這算得上是野心,我自己實際上對之毫無信心。
是那個對于“忠實”的承諾鼓勵了我。我寫《丙申故事集》唯一的目標,就是“忠實”——忠實于自己既有的寫作能力,忠實于自己“即時性”的思想感受,忠實于自己“此刻”的提筆熱情。于是,在這本集子的附錄中,我和我的責任編輯做出了題為“重逢準確的事實”這個對話。其中,我們討論最多的,便是“準確”與“事實”這樣的寫作倫理。
如果說,當我寫下《隨園》那樣的小說時,是出于對自己的忠實,那么,當我寫下《出警》時,同樣是出于對自己的忠實(事實上,這兩個短篇幾乎就是同時寫下的)。這就像同時捻動著硬幣的兩根手指,它們都是我的,你無法只認定其中的一根才是弋舟的手指,那樣,不像是一個假動作嗎?而捻動硬幣這樣的一個動作,唯有在兩根手指共同的努力下,才能達成那種可被理解的、有效的景象。于是,在丙申年,由于一個社會事件的驅動,由于我對“忠實”所做的承諾,不經意間,我開始摩挲硬幣的兩面。
寫作《出警》,我只是想要忠實地回到小說的倫理中,讓每一個生命的“孤單”去解釋自身的實相,讓小說家的筆驅散那些“社會性”的紛紜的表象。我知道,唯有在這樣的努力中,自己才能更加理解人之為人的難熬,才能猶如摩挲硬幣的兩面一般,去整全地打量我們的世界。
我說了,對于《出警》,我自己實際上毫無信心。畢竟,我磨慣了硬幣的單面。好在寫出后,反響似乎還好。批評家黃德海在給《丙申故事集》中的小說打分時,將《出警》和《隨園》并列為了“杰作”。這當然是溢美的鼓勵,可還是令我多少踏實了一些。現在,《小說月報》將“百花獎”授予它,無疑會給我添加更大的勇氣。眾所周知,這個獎項,對于當代小說家意味著什么。那么好了,也許就此,我寫作的姿勢將更多地去嘗試讓兩根手指共同地捻動,去磨亮硬幣的兩面。
感謝黃德海這樣給予《出警》表揚的朋友,感謝《小說月報》的嘉獎,你們或許都不曾想到,你們激活了弋舟的另一根指頭。
2017年8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