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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短篇小說的動機

寫作日久,有時不免會揣測,究竟是出于何種動機,人類展開了短篇小說的寫作。就是說,我們究竟是被何種目標或對象所吸引,激發和維持了寫作短篇小說的內部動力?

寫《威克菲爾德》的那些日子,霍桑被什么所驅使?是什么召喚了塞林格,讓他寫出了《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

之所以不去以《紅字》猜度霍桑,是因為相較于短篇小說的寫作,寫作長篇小說的動機似乎更容易被描述,它們宏闊龐然,有著清晰的身軀,并且,描述起來也容易滿足人類追求“確鑿”的本能,換一種說法,就是它們也許更容易被說明和更容易被理解。而短篇小說的寫作動機天然地具有更大的偶然性與隨機感,它們難以被捕捉,捉到了,也難以被輕易地表達。就好比,當我們力圖去說明“灰色”時,總是會比力圖說明“紅黃藍”時感到吃力和為難。那么,為什么不以《九故事》來整體地想象塞林格呢?那是因為,當九個短篇被他集體命名后,“意圖”擴張,于是“意義”彰顯。而這構成“整體”的“九分之一”,顯然更加具有不確定性,它獨立成章的時候,必定沒有那么的“理智”,那么的富有“規劃性”。打個比喻,一本小說集或許可以被稱為一棟完整的建筑,而其中的一個篇章,或許只是局部中的殘垣斷壁。

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我總是會對這些更加難以被抓在手心的問題所吸引?總是會對沒有清晰答案的問題產生興趣?同樣,我自己也回答不了。硬要作答,也只能差強人意地將之推卸給“天性”。嗯,或許是,我的“天性”中有著迷戀含混事物的因子,我喜歡面對“沒有答案”之時的無力感。這當然是局限。當強人們十拿九穩地將世界像是捏著一塊生鐵似的捏在手心時,世界于我的手感,更多的時候只能是猶如掬水捧沙,它只是片刻地把握,在體味把握的同時,那種勢不可擋的流逝感也一并發生。

偶然性,隨機感,灰色,無力,殘垣斷壁,掬水捧沙,勢不可擋的流逝……這一切,或許亦可被視為我對短篇小說的認知?不不不,一定不是,若這件事情能如此簡單地被定義了,它就已經是一塊能夠被手拿把抓的生鐵。

霍桑和塞林格是問不著了,有機會的話,我也許可以問問孫甘露寫作《信使之函》時的動機,問問格非寫作《蘇醒》時的動機。我想他們一定能夠聽得懂我是想問什么,也一定會明白我其實并不奢望得到什么確鑿的答案,因為那既是為難前輩,也是折磨自己。我們或許僅僅是展開一個迷人的謎面。他們在我的提問面前,不會如同面對一個記者時那樣撓頭。這個答案是無從印在報紙副刊上的,說狠一些,印上去了,就形同“泄密”。

可有時候我們又不能徹底沉溺于秘而不宣,不解釋,不說明,或者解釋不了,說不清楚,那樣世界也只能是坍塌的。盡管在一個小說家心里,在坍塌與矗立之間,他們對世界的想象可能更傾向于前者,但誰都明白,說到底,世界是大家的,斷非只是小說家的。小說家壟斷不了對于世界的想象,一目了然,是世界容納著小說家。這里面有律令,有規矩,生鐵似的。

好吧,為了矗立的世界,我試著先問問自己——就拿《丁酉故事集》為例。

這本集子收入了我在丁酉年寫下的五個短篇小說。我將盡量誠實地數算寫作它們時的“動機”。然而,誠如這本集子后記里的那個對話所說:“寫這批作品之前,我并沒有這些篤定的前瞻,如今水落石出了,或者才恍然大悟——哦,原來它們是這個樣子……”這個事后的數算,也只能是后知后覺。

《巴別爾沒有離開天通苑》。你瞧,我在給《收獲》微信公眾號寫的創作談中,信誓旦旦地說:“無從想象”的確在今天剝奪著小說這門藝術的虛構特權——所謂現實比虛構更加富有想象力。并且,我還將小說與現實做了勾連,就仿佛那種“社會性”的企圖真的就是寫作這個短篇之時顯豁的動機。如實說,不是這樣的,至少不完全是這樣的。此刻詰問自己,我得坦白,寫這個短篇的首要動機只是——我希望在《收獲》上發表一個短篇。這事關我私人的寫作計劃,我想要每一年都在這本心目中圣殿一般存在的刊物上留下一次痕跡。這沒什么好避諱的,也并非那么難以啟齒,我甚至想過,寫《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的塞林格,也同樣如此企圖著《紐約客》。你看,實際上,可能在更大的程度上,寫作這件事情并沒有那么的玄奧,它的動機有時緊緊纏繞著現實,譬如被催稿,譬如需要稿費,譬如榮譽感或者干脆就是虛榮心。其次,才事關小說里的那只貓,那座“亞洲最大的居住小區”,這兩者都是我的經驗,并且在那段時間強烈地刺激著我,讓我覺得我應該以一個小說家的能力將它們描述出來。

《緩刑》。噢,這干脆就是一次稿約的結果?!缎≌f界》做得漂亮極了,并且這本刊物“命題作文”的策劃也做得分外迷人,它滿足了我對于寫作短篇小說“游戲性”的那種認知,大家集體參與,在一個既定的規則之下,各顯其能。這里面顯然有“競技”的成分,似乎格外能夠兌現我對這門藝術“技術性”的強調。但這個“游戲”一點也不隨意,這個“競技”一點也不機械,它們只是作為一個前提,強制性地成為一次寫作的動機,然后——小說本身開始了。

《勢不可擋》。首先,驅動著我的是“勢不可擋”這個詞。因為那段時間,談論AI技術,即人工智能,本身就有一股勢不可擋的架勢,朋友們見面時要說,乃至文學活動的主題都要圍繞著此類話題展開。“未來已來”,這個形勢突然變得空前盛大,那種極具強迫性的力量既令人興奮,又令人厭倦。那么好吧,寫作的動機于是產生了,回應一下,以小說家的方式,回應一下吧!況且,和我聊得最兇狠的就是王十月,那么就寫一篇給他所供職的《作品》吧。

《會游泳的溺水者》?!蹲骷摇肥俏覒延刑厥馇楦械目铮绻阒懒似裎宜械摹靶¢L篇”都是刊登在這本號稱“中國《紐約客》”的刊物上,你就能夠理解我的心情。我得給她寫小說。她當然不缺小說,但是我得給她寫。如此,我們大約又能總結出一個作家寫作時的“動機”——兌現情誼。同樣,這也沒什么可指責的??芍肛煹囊苍S只是無情無義或者假以情誼粗制濫造。小說寫就,無論水準如何,我可以認真地說出,寫作之時,我是忠實于自己的能力的,甚至,我調動了自己曾經作為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經驗。

《如在水底,如在空中》。也許這一篇的寫作動機最富“文學性”。那段時間我去了甘肅的武威,在街上,一座筑成錢幣模樣的雕塑吸引了我。它叫“涼造新泉”,也是當地出土的這枚古幣的名字。是這個名字的音韻在一瞬間打動了我,加之武威街頭薄涼的春風,昏黃的夕陽,當這一切集體作用在一個小說家的身心之時,那個寫作的“動機”得以形成就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了。于是,如你所見,在這個短篇里,也有一枚“涼造新泉”。

你看,數算下來,短篇小說的寫作動機似乎也并非完全無從循跡與描述。而數算一番,帶來的啟迪則是:當我們去描述,我們就能成為一個現實主義者,從而在描述里,發現那不可描述之事原來都能從現實之中找到確據。那無外乎就是榮譽感,情誼心,游戲精神,勢不可擋的形勢與一座橫在眼前的雕塑——所謂現實比虛構更加富有想象力。

2018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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