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向服務型政府的行政精神
- 王鋒
- 10692字
- 2020-11-06 15:24:55
第二節 行政精神的類型學考察
從公共行政的二重性出發,我們可以更完整、更準確地把握行政精神的內涵。公共行政技術化的一面所追求的是理性精神,一種建立在工具理性基礎上的科學精神、專業精神、客觀精神;而公共行政價值性的一面所追求的是一種倫理精神,一種價值精神,這種價值精神強調行政主體的主體性、反思性,強調他們管理社會公共事務的主動性與服務性。從行政管理的歷史演進考察,根據技術性與價值性的兩面在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的具體構成,行政精神相應地發展出經驗性的行政精神、理性化的行政精神和超理性的行政精神三種基本類型。
一、經驗性的行政精神
農業社會政治與行政混沌一體,政治、行政、宗教、道德等都處于一種未分化的狀態,用黑格爾的話來說,“塵世政府就是神權政治,統治者也就是高級僧侶或上帝;國家制度和立法同時是宗教,而宗教和道德戒律,或更確切些說,習俗,也同時是國家法律和自然法”17。雖然行政管理以某種方式頑強地表現出自己的存在,但這種所謂的行政一方面仍處于未分化狀態,另一方面注定了不過是政治統治的工具,和政治本身一樣都是為最高統治者的統治而服務,因而農業社會的行政管理就其實質來說,屬于統治行政。在政治與行政未分化時的統治行政中,行政管理必然以國家統治的形式表現出來。這種統治最典型的表現就是大大小小的統治者基于個人經驗的治國術。這樣,就農業社會的行政精神來說,它是建立在個人經驗基礎上的,是一種建立在統治者個人經驗基礎上的非理性的行政精神,這種行政精神既無價值,也無理性。
盡管農業社會也出現過像中國的“貞觀之治”、“康乾盛世”等所謂的“盛世”,但都回避不了一個問題,即它們的主要統治形式是皇帝或國王的專制統治。為了維護皇帝或國王的專制統治,政治必然是強權式的。為了論證這種權力的合法性,統治者往往將自己神化為某種神秘意志的代表者和這種意志的唯一解釋者。由于擁有某種神圣的權力解釋權,專制統治下的統治者往往利用手中的權力來滿足自己的私利。由于統治者認為自己的權力意志至高無上,他們往往在權力行使過程中變得肆無忌憚。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反思俄國的專制統治時曾這樣說過,“當一個人有了主導其同類一切不受限制的權力的時候,當一個人將另一個貶低到無以復加的境地的時候,他就會忍不住要為非作歹。暴政是一種習慣。最終會轉化為一種病癥。本來頂好的人卻變得如野獸般殘忍。嗜血、精神被徹底扭曲,而這反而成了取樂的手段”18。
既然強權政治的核心是權力,且強權政治下的統治者為了證明自己統治的合法性,都極力為自己的統治罩上神圣的光環,即把自己打扮成某種神圣力量的化身,并且獨占了這種神圣意志的解釋權,從而使自己的權力意志具有了合法性。因為這種權力的至上性,所以強權政治下政府管理的基本原則必然是任性和隨心所欲。正如弗格森所說:“每個權力代表同樣也是按這一指導性準則辦事。被激怒時,他會出擊;高興時,他會施予恩惠。在與稅收、司法或警察相關的事務中,每個省長就好比是身處敵國的將領。他來時全副武裝,以殺人放火相要挾。與其說他在征稅,不如說他是使用武力斂集貢品。”19由于這種權力的行使不受任何制約,因而統治者在管理社會事務過程中往往會興之所至,隨心所欲。
由于權力在整個社會中居于支配性地位,因而,對強權政治下的被統治者來說,其主要原則就是服從。“臣民們被告知,他們沒有權利,不能擁有任何財產,在沒有征得乖戾易變的君主的同意時,不能占有任何職位。這些信條是建立在征服的普遍原理之上的,它們必須在鞭子和利劍的脅迫下反復灌輸,它們只有在鎖鏈和關押的恐懼中才最能夠為人們所接受。”20借助于國家暴力機器,統治者在使用權力方面得心應手,權力成為維護其統治的便利工具。在這種情況下,統治者與被統治者是不可能建立起平等的社會關系的,對被統治者來說,他們只能是強權統治者的臣民,他們的唯一原則就是服從。
強權政治下整個社會的治理都寄托在統治者個人身上,這意味著統治者尤其是最高統治者必須具有旺盛的精力和出色的才能或者具有良好的美德,要求統治者具有豐富的統治經驗。我們知道,權力意志式的統治或管理依賴于統治者的個人經驗,而經驗往往帶有很強的主觀性和偶然性,這使得這種統治或治理也就具有強烈的個人色彩,國家或政府往往會因為最高統治者的變化而陷入周期性的混亂之中。因而,我們看到,把政府治理的基礎完全建立在個人經驗之上,使政府本身變得非常虛弱。
更為重要的是,經驗是過去生活實踐的積累。經驗使人們生活于常規之下,從而使人們變得習以為常,進而在行動中變得不假思索。這也就是說,人們之所以采取行動,僅僅是因為遵從傳統。正如弗格森所說:“僅僅習慣于墨守成規的政治家和軍隊將領一旦失去他們習以為常的規則就變得手足無措,一有風吹草動就對國家完全絕望了。他們只善于沿著一條特定的軌道繞圈子。一旦被拉下馬,他們在現實中就不知道如何和他人打交道了。”21杜威對習慣的局限性也有過非常精彩的解釋。“習慣是把心靈之眼限制在前面路途之上的障眼物。習慣禁止思想從它當下所從事的活動中偏離出來而進入一個更復雜、更生動但與實踐無關的視域之中。在習慣的范圍之外,思想在混亂的不確定性中摸索前行;然而,在常規中逐漸完成的習慣是如此有效地監禁著思想,以至于思想不再是必需的或可能的了。墨守成規者的道路,是他無法跳出的壕溝;壕溝的邊沿禁錮著他,并且如此徹底地指引著他的路線,以至于他不再去思考他的路途或目的地。”22習慣與傳統是過去經驗的積累,從而成為常規。僅僅就這一點而言,如果生活中出現的某一事件一旦脫離了常規,出現了我們今天所說的風險或不確定性,僅僅靠經驗就無法有效應對了。
強權下的政治統治,其核心在于權力,政治生活的關鍵就是爭奪最高權力。在農業社會中,奪取權力在大多數情況下必然是以強權方式進行的,而為了維護和鞏固這種政治統治,最高統治者及其統治集團往往通過炫耀權力來達到鞏固統治的目的。因而在農業社會的統治行政中,作為政治附屬物的行政管理中不可能孕育出普遍的行政價值。統治行政下的君臣關系及上下級關系,就其實質來講,是一種建立在人身依附關系基礎上的主奴關系。因而,這種強權式統治是為維護少數人利益而存在的,它無法也不可能承載我們今天所共享的自由、平等、人權等基本政治價值,因而也談不上所謂的相對獨立的行政價值。如果說有行政管理,那也不過是強權統治所帶來的副產品。
農業社會中最高權力集中于皇帝或國王身上,以此為基礎,大大小小的官僚在其統治范圍內成為大大小小的“土皇帝”,在管理社會公共事務的過程中,他們往往基于個人經驗進行管理,因而在管理過程中必然表現出經驗性、隨意性與盲目性。正像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描述的法國統治者一樣,“全部政治系統只維系在查理曼一人的權力和偉大以及他個人高貴的心靈”,雖然有下級的忠誠與服從,但這種忠誠與服從不是建立在現代公民意義上的對于國家的忠誠與服從,而是建立在人身依附關系基礎上的對于統治者個人的忠誠與服從,因而這種管理與服從雖然有著表面上的秩序與權威,但由于它執著于特殊性、主觀性,因而經常為偶然性、反復無常和暴行所左右。23大小官僚基于個人的生活經驗或憑借前人的經驗進行決策。既是個人經驗或前人經驗,自然會表現出很強的隨意性,因為它的主要依據就是官僚以自己的主觀意志取代管理過程中所必需的科學論證及應有程序,僅憑個人好惡,既不對管理過程中遇到的問題進行深入細致的調查,也不對這種隨意決策所造成的后果進行評估,因而決策必然是隨意、盲目的。同時,農業社會的行政管理也缺乏工業社會所必需的專業知識。就拿中國古代的科舉考試來說,它只是一種基于官僚錄用所必需的資格考試,主要考查一個人為官所必需的人文知識,它沒有也不可能涉及現代行政管理所需要的專業知識。經驗型管理是適應農業社會公共事務非常簡單的情況而產生的一種管理方式。所以在農業中統治行政下所養成的行政精神只能是一種非理性的行政精神,或者說是經驗性的行政精神,如果說在農業社會中還有行政精神存在的話。在社會一切都還處于混沌未分的情況下,國家的統治行為中也蘊含著最初級形式的行政管理,在這種行政管理實踐基礎上所生成的行政精神當中包含著行政精神后來發育的因子,只不過這時理性化及價值性的內容都還以潛在的形式存在。
二、理性化的行政精神
按照馬克斯·韋伯的說法,近代以來,社會經歷了一個祛魅化的過程。24世界的祛魅即意味著社會的理性化,這意味著社會不再匍匐于神性或某種神秘莫測力量的控制之下,人們在理性的指引下,力圖按照理性來精確地解釋和認知他所生活的世界。
理性精神在這里被化約為一種計算能力,一種對事物之間因果規律的追求。在其本質上,理性意味著在紛繁復雜的事物當中尋求一種確定性,尋求一種確定性的知識,它傾向于把世界知識化,而且這種知識僅僅是一種特殊知識——技術的知識。因而在追求確定性的過程中,理性主義就走向了技術化的道路。它企圖把一切都化約為技術化的知識,因為這種技術化的知識恰恰與確定性可以畫等號,與人們對確定性的追求相合拍。“技術和確定性在他看來是不可分隔地連在一起的,因為確定的知識,在他看來,是不需要在它自身之外尋找確定性的;知識,就是不僅以確定性終,而且也從確定性始,確定性貫徹始終的知識。”25技術的知識就是這樣的知識。技術化的知識,其優越性就在于它從純粹無知中產生,可以被精確認識,確立為普遍化的規則,甚至可以被培訓、學習,成為一種技術化的力量。
受這種理性精神的影響,公共行政也變成可以理性化的。因為工業社會中公共行政更多的是提供服務而不是統治與管理,像教育、社會福利、公共衛生、就業等問題具有技術性的特點,因而需要按照技術的邏輯來思考、來處理,也需要受過專門訓練的技術專家來解決。在這個意義上,行政管理是可以而且應當理性化的。公共行政首先被當作可以尋求確定性,可以排除偶然性的領域,而且是最為可靠的領域。因為它有一個可靠的載體,這就是韋伯所說的現代理性官僚制。在韋伯看來,發育成熟的現代理性官僚制,因其所能提供的精確、穩定性而具有技術上的合理性,成為工業社會廣泛采用的一種普遍有效的組織形式。其成功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一方面它排除了農業社會中基于官員個人意志的任性,確立了普遍有效的規則的統治;另一方面它排除了行政管理過程中的個人主觀性,不“看人辦事”,不因人而異,提供了穩定的、可預期的規則化管理。
現代行政管理的理性化從兩個方面得以繼續發展。其一,公共行政的專業化。如前所述,農業社會中社會公共事務比較簡單,不需要也沒有發展出專業化的行政管理來。不同于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在其發展過程中,一方面,社會事務日益紛繁復雜迫切需要專門的組織來從事社會各組織的協調與管理,這個專門組織就是政府;另一方面,社會公共事務的日益復雜化,也在政府行政內部得到體現,這就是政府內部的職能分化與日益專門化,政府以其專業化管理來回應社會生活中日益發展的要求,這種需求促使行政管理的專業化與專門化得到進一步發展。正如有學者所說:“公共行政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職業專家集團的影響,這些專家包括科學家、工程師、健康專家、系統分析師、政策分析師、規劃師、電腦專家和經濟學家等。”“政府創造了職業化,它讓職業具有合理性,它支持所有形式的職業化努力,它雇用數量永遠在增長的職業人員。職業專家為公共機構提供了知識、培訓和領導;影響著公共政策進程;決定著許多公共機構的結構。在公共服務中,職業專家獲得權力的途徑顯然是由于他們所受的專業化培訓和擁有的知識。”26
其二,公共行政中的技術主義與管理主義。技術是近代理性主義的本質。對行政管理來說,理性主義的實質意味著行政管理可以被技術化,可以成為知識化的領域。當威爾遜清晰地表達出政治與行政二分時,他所想說的實際是,行政管理是一個事務性領域,是一個技術性的領域,是與政治、價值無涉的領域。因而在行政管理領域當中所遵循的是技術的邏輯。正如威爾遜在其論文《行政學研究》中所指出的:“如果我看到一個殺氣騰騰的人在敏捷地磨著一把刀子,我可以借用他磨刀的方法,而用不著借用他可能用刀子犯謀殺罪的動機。同樣,如果我見到一個徹底的君主主義者很好地管理著某一個公共機關,我可以學習他的辦事方法,而無需改變我作為共和主義者的特點。他可以為他的國王效勞,而我卻將繼續為民眾服務。但是我卻希望能象他為其統治者服務那樣為我的統治者服務。”27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威爾遜實質上是把行政管理當作一種技術性的東西來看待的。正因為如此,它才可以為不同的國家、為不同的統治者服務。借助于韋伯的現代官僚制這種高度技術化的組織載體,行政管理的技術性一面得以充分發展起來。此后,圍繞如何更有效地執行政治意志,即如何既經濟又有效率地完成政治命令或者政治任務,行政管理的技術化得到進一步發展。這就是行政管理內部的職能分工以及行政管理本身的專業化。行政管理的職能分工則是理性化行政的進一步深入。法約爾認為“管理就是實行計劃、組織、指揮、協調和控制”28。古利克則在法約爾的基礎上,把行政管理的職能由五項拓展為七項,即計劃、組織、人事、指揮、協調、報告和預算。也就是我們所熟悉的POSDCRB。29法約爾、古利克等關于管理的五要素說具有經典性意義和深遠影響,此后,行政管理的研究與實踐也是在這五種職能基礎上的深入與細化。也正是在這個基礎上,隨著社會發展的需要,隨著社會公共事務的增加以及日益紛繁復雜,人事管理、財政管理、審計管理等專業性比較強的行政管理部門與領域逐漸發展起來。至少后來的管理以及行政管理中的管理過程學派都是按照這五種要素來進行管理或行政管理,即使到今天,行政管理無論是理論研究還是實踐基本上也還是按照這種職能劃分來進行的。我們今天所看到的行政管理學科的繁榮以及行政管理學科之下眾多分支學科的發展,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這種理性化行政及理性化行政思維的產物。而當代新技術的發展,尤其是計算機、網絡等技術的發展,使行政管理更加醉心于技術化的追求。
建立在理性設計基礎上的現代行政,從工業社會的理性化進程中得到充分的營養,并且順應這種社會發展要求,得到充分發展。而這種理性行政的發展也必然會在其中孕育出相應的理性精神。只不過,這種理性精神是片面發展的理性精神。其實這種片面的理性精神在威爾遜、古德諾二人對政治與行政的二分中就埋下了伏筆。當行政管理祛除了價值負擔,變成一個純粹的事務性領域后,行政管理當中所孕育的精神只能是一種得到充分發育的工具理性精神。這意味著,管理行政之下的理性精神“將公共行政看作是一個領域,在這個領域中,人們應該應用科學的方法來決定程序、解決問題、測量效率和生產力,以及做許多其他應該做的事情。管理科學的一個主要目標就是客觀和公平地解釋行政現象,并致力于控制組織活動中出現的不理性的政治和人類行為”30。
正因為如此,建立在理性設計基礎上的現代管理行政,傾向于一種封閉的管理,把行政管理當作一個封閉的體系,排斥民眾的參與。“效率、工具理性、職業主義、實證主義的和功能主義認識論以及管理領導力均是主流公共行政的根基”,它從功能的角度出發,把關注的焦點放在“經濟、效率、績效、目標維持和沖突管理”上,但恰恰是這種理性化設計,忽視了行政管理中的民眾參與,它把民眾看作只是被動接受政府管理與干預的實體,根本不去回應民眾參與社會管理的要求。31
現代理性行政體系盡管排除了行政人員個人的主觀任性,帶來了行政管理中的普遍性、確定性,但是這種普遍性與確定性是以犧牲行政人員的主動性為代價的。在充分發展的現代官僚體系下,我們所看到的是行政人員的按部就班、循規蹈矩,他們的積極性、主動性被扼殺了。“官僚主義者關于他們的工作雖然有著非常狹隘的觀念,但卻堅持認為這種工作是重要的。他們堅信他們的職責就是提供有效率的服務,他們的技術理性和精確測量顯示了他們對其職業的獻身。”32在這種按部就班、循規蹈矩中,他們成為無反思的、無批判性的存在,他們是一群有技術效率的、盲目效忠的、無批判的存在者,這使他們在行政管理的日常性工作中,成為無反思性的、無批判的個體,他們僅僅是政府及其行政管理中的“行動的主體”,他們在某種意義上是無頭腦的。33
不僅如此,片面的理性化行政以及貫注其中的工具理性精神,一方面造成行政管理以及行政管理知識的“碎片化”,另一方面導致行政管理中的管理主義。如前所述,工業社會是一個分工不斷趨于加深的社會,表現在行政管理當中,就在于隨著社會分工的加深而產生眾多需要行政體系進行管理與協調的領域,進而在行政管理內部也越來越呈現出專業化與知識化特征。問題在于這種專業化與知識化恰恰立足于本領域或本部門內,因而從社會整體來看,也就意味著是“碎片化”的,它僅僅是站在本部門內去占有知識,在這個意義上,掌握這些專門知識的行政人員確實是“專家”,但這種專家的知識必然是不充分的,缺乏對所管理的對象及問題的整體化了解及把握,進而也影響了對所管理的公共事務的反應與判斷,從而導致我們所熟悉的本位主義與部門主義。從其知識根源來說,就在于這種因為部門分工而產生的“碎片化”知識的泛濫。
按照自然科學的思維去理解社會科學乃至人文科學,對行政管理領域作“碎片化”理解,由此導致的一個直接后果就是在管理社會公共事務時,傾向于以一種工程主義的思維去解決問題,但是這種工程化的理解及解決至少產生了如下結果:越來越多地運用理性和工具的方案來解決行政管理所面對的問題;越來越多的集中政策制定以及對人文與價值的有意無意的忽視。34我們當下所經常看到的“重點工程”、“形象工程”等其實就是這種技術主義致思的結果。
三、超理性的行政精神
后工業社會的興起,要求有與之相應的行政類型,也要求有與該行政類型相適應的行政精神。作為對理性行政精神的超越,超理性的行政精神建立在后工業社會豐富的實踐基礎上,它要求行政實踐重視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認為行政關系的核心是如何滿足后工業社會人們的差異性存在,從而使行政實踐在開放性中凸顯出其價值性的一面。與后工業社會相適應的服務型政府歷史地提出了行政精神的價值性的一面,這種價值精神確切地說,就是要求行政管理具有一種倫理精神。
后工業社會的充分發展,歷史地提出了服務行政的要求,也使公共行政的價值精神得以凸顯,這種價值精神是公共行政原來所具有的,只不過,在農業社會或工業社會,公共行政的價值精神要么被遮蔽,要么以扭曲的形式存在。到了后工業社會,社會發展的重心發生了歷史性的變化。“從管理向服務的轉變,卻要求價值因素的介入,而且這種價值因素不是政治價值,而是一種道德價值。”如果說政治價值是一種外生價值的話,那么服務行政下的道德價值則是一種內生價值,它是政府及其行政人員行為的直接依據。35后工業社會服務行政的日益發展,歷史地要求公共行政內生價值得到充分展現。這種內生價值的要求,首先來自于行政管理的對象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用貝爾的話來說,農業社會是人與自然之間的競爭,因而它以人與自然界的關系為中心;工業社會是人與加工過的自然界之間的競爭,因而它以人與機器之間的關系為中心;后工業社會則是人與人之間的競爭,它以如何有效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為核心。36在貝爾看來,后工業社會以服務業為核心,人與物之間的關系——不管這物是自然物還是人造物——已基本上得到解決,它主要面對的是如何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這里,社會的關鍵是如何圍繞人的生活需要而展開,即根據社會所能提供的保健、教育、娛樂等社會服務來確定的。顯然,這些用以促進生活質量提高的公共服務都與政府有著很大的關系,關鍵在于政府以什么方式來提供,是由政府自己獨自提供,還是由社會來提供。
行政管理所要處理的核心問題的歷史性變化,使得服務型政府成為必然,進而也使行政精神中價值性的一面得到充分呈現。這種價值精神首先就在于公共行政對人的重視。如前所述,在農業社會與工業社會中,人們主要面對的是人與物的關系,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人也被當作物來看待。工業社會中“生活是與經過加工的自然界進行競爭”,它需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協調,適應這種流水線式整齊劃一的生產需要,韋伯式的官僚制恰恰滿足了這種要求,從而使社會有效地組織起來。在這樣一個科層化、組織化的世界中,不僅行政管理對象被當作物來看待,甚至科層制體系中的行政人員也是被當作物來看待,他們只不過是整個官僚制機器高效運轉、精密協作的一顆顆螺絲釘而已。而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成為行政管理所要處理的核心,也就自然而然地提出了以什么方式為人的生活與發展提供他們所需要的服務的問題,對此的答案是要以人的方式來對待人。這是行政管理價值性之所以在后工業社會凸顯的歷史支點。
后工業社會把人作為行政管理的起點,這里的人不是抽象化的人,不是自然狀態中的人,而是處在現實生活中的人,是在具體社會情境中去理解的人。而從這個意義上去理解人時,自然而然地要求行政管理重視人的差異性。這意味著行政管理者不再居高臨下,而是在與他人的共同交往中去理解他人的處境,這種處境顯然不可能是齊一化的,而是差異化的。正是在差異化理解中,行政管理者才能真正了解被服務者的需要是什么,也才能確定以何種方式提供他們所需要的服務。在這里,需要傾聽,需要在非中心化的場域中去關注行政關系的這種歷史性變化,需要行政管理以開放的心態來面對這種變化,即要求公共行政不再以權威方式來建構公共行政實踐,而是以服務的態度來建構行政實踐,不再致力于宏大的政治敘事,而是從生活政治的維度去理解后工業社會行政實踐的歷史性變化。
后工業社會行政精神對價值、倫理的關注,還意味著需要發掘行政管理者的主體性。在農業社會中,皇帝與官僚、上級與下級之間是一種主奴關系,存在著各種各樣的人身依附關系,這也就決定了在農業社會中不可能有行政人員的主體意識。工業社會雖然以主體意識的確立為前提,也恰恰依靠這種獨立的主體意識獲得源源不絕的發展動力。但在行政管理領域,恰恰相反,行政人員不可能擁有獨立的主體意識,不可能有所謂主體性的獲得,他僅僅是被動執行上級命令的工具,是一個“行動著的主體”,但這個“行動著的主體”是不具有主體性的,是無頭腦的。當后工業社會服務行政歷史性地出場之時,也就意味著政府必須以一個相對獨立的主體出現,意味著它必須獲得主體性。“在政府及其公共行政是一個相對純粹的行動領域的時候,按照科學化、技術化的路徑加以建構是合理的。”“然而,在政府擁有了主體性的時候,就必須同時擁有價值因素。在某種意義上,政府的主體性恰恰是由其所擁有的價值因素來確定的,是價值因素賦予了它主體性。”37正是這種主體性的獲得,使行政人員不再亦步亦趨,而是根據對具體情境的理解,創造性地去完成行政管理任務。
主體性的獲得,使行政人員在歷史上第一次具有了反思性。行政管理并不是理論的思辨,它是一個行動的世界。而工業社會中的管理行政將行政人員設計成為一個被動的、機械的命令執行者,因而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行政管理者注定是一群無反思能力、缺少批判性的人。他們是具有技術效率的、盲目效忠的、無批判性的群體,在剛性的官僚體系內從事著日常性的、慣例性的工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循環往復。但是,作為一個提供差異性服務的領域,服務行政要求行政管理者是反思性、批判性的。“公共行政管理者的行動總是要求反思式判斷,即什么是‘合適’的行動?我對管理的責任是什么?我對自己的責任是什么?我的行動對于我所服務的公眾意味著什么?”38行政人員需要將反思置于行政管理的日常生活世界中來理解,在與他人的互動中來建構行政管理實踐。這種反思“不應該被限定在一種智力和個體基礎上的實踐,它不僅僅包括個人在組織世界里審視他或她存在或批判知識和方法。相反,反思應該植根于生活經驗,并承認我們通過與周圍的其他人互動來建構我們的社會世界”39。
強調后工業社會服務行政條件下行政價值精神的歷史性生成及其豐富內涵,并不意味著公共行政的技術性的一面不需要了,也不意味著公共行政實踐中不需要科學精神、理性精神。如果說,技術與價值在農業社會統治行政中以原始的方式統一起來,行政管理或者治理國家被當作一種藝術性操演,工業社會中的行政管理以科學精神與價值精神的分離為代價,使行政管理沿著技術的邏輯得到片面發展,那么后工業社會服務型政府的歷史性生成,則為公共行政技術性與價值性二者的統一提供了歷史性機緣,也使得行政精神的兩個方面在后工業社會背景下得到完全呈現。服務型政府“把科學化、技術化追求與價值追求統一起來,甚至讓科學化、技術化追求從屬于和服務于價值理念”40。這里的關鍵在于,后工業社會中服務行政歷史性地提出了行政精神兩個方面——技術性與價值性相統一的要求,而且也為二者的統一提供了歷史機緣。
當代中國正在經歷著深刻的社會轉型。這種轉型不同于西方發達國家的自然歷史演進,在某種意義上是歷時態事件共時態發生。這也就是說,當代中國的社會轉型既有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變的因素,又有從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轉變的因素,即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后工業社會三種因素雜陳其間,使得中國社會的轉型既是建構性的,又是演進性的。換言之,共時態因素的廣泛存在使社會建構成為必要,歷時態的因素則需要社會自身有內生的東西從中生長出來,否則建構也不會成功。具體到行政管理來說,一方面,我們正在經歷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變,行政管理的理性化還沒有實現,行政管理的法治化、規則化還遠沒有實現。同時我們又面臨著工業社會幾百年來發展過程中的消極因素,即理性官僚制中需要被否定的內容。另一方面,作為面向未來的適應后工業社會發展要求的服務行政的產生及其發展成為歷史的必然。但問題在于,當代中國在服務型政府建設過程中能否以及是否可以超越理性化行政而直接進入到服務行政的進程中,是否可以在行政管理體系中實現跨越式發展?理性化行政中的合理因素在服務型政府建設中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 從我們的理論推演來看,從公共行政的二重性出發,服務行政下的行政精神是科學精神與價值精神的高度統一與融合,這就意味著科學精神中所蘊含的專業精神、理性精神及客觀精神仍然是服務行政所必需的,服務行政并不排斥科學精神、理性精神,相反,它還要求價值精神統攝科學精神。“把科學化、技術化追求與價值追求統一起來,甚至讓科學化、技術化追求從屬于和服務于價值理念。”41因此,在服務型政府建設過程中,需要我們在實現公共行政的多重跨越中,高度重視公共行政理性化過程中所養成的科學精神,即公共行政的理性精神、專業精神及客觀精神,推動服務型政府建設邁向更高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