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公共政策評論(第13卷)
- 岳經綸 朱亞鵬
- 2647字
- 2020-11-06 17:53:56
二、工業主義邏輯:工業化驅動福利國家擴張
遵循工業主義邏輯的學者最先通過對富裕民主國家的觀察開展福利國家研究(Myles & Quadagno,2002:34—57)。在他們看來,經濟工業化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福利國家擴張的根本動力。蒂特馬斯強調,理解福利國家的諸方面需要在特定的歷史社會背景當中才能成為可能。“工業化社會中廣泛存在的‘負福利’,如果國家不予干預的話,自由市場將擴大社會不平等程度。因此國家干預和國家福利提供是對發達工業社會經濟與社會變遷過程的適應和積極回應。”(劉繼同,2004:52—59)
凱恩斯主義經濟學深刻影響了工業主義邏輯對福利國家現象的理解。凱恩斯主義倡導通過增加公共支出來為持續的經濟增長創造需求來源,同時達到緩和資本主義經濟運行的周期性波動與消除不穩定經濟因素的效果。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西歐國家為應對戰爭需要,臨時采取統一調配戰略物資的手段,國家權力應用范圍的相對擴大以及較高的效率結果令人印象深刻。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實際上與美國“新政”以來的主張加強國家干預的(政治上的)新興自由主義(New Liberalism)理念一脈相承,也就是說,凱恩斯經濟學在歐美經濟學界和政策實踐領域持續擴張的主導性影響早已為福利國家的到來埋下了伏筆。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方世界的經濟繁榮在某種程度上也為這種以強調國家干預為核心特征的經濟學說提供了事實佐證。工業主義邏輯將福利國家的產生與擴張視為經濟發展或者作為經濟穩定器的滿意解決方案的不可避免的伴生物,這與凱恩斯主義主張國內充分就業的觀點也是相一致的。哈羅德·威倫斯基(Wilensky,1974)明確指出,“經濟增長是福利國家發展的最終原因”,包括意識形態、經濟結構和政體差異在內的因素對福利國家的成長沒有任何影響。克拉克·克爾(Clark Kerr)等學者(1960:236—250)認為,工業主義本身將會不斷消弭各國在文化傳統和政治結構方面的特殊性,各國也將由于技術發展和經濟增長的影響而不斷趨同。工業化國家最終會變得越來越相似,工業主義帝國將會擁抱整個世界。
當然,必須指出的是,工業主義邏輯內部存在兩種不同的解釋進路,對此,約翰·邁爾斯和吉爾·夸達諾(Myles & Quadagno,2002:34—57)區分了工業主義邏輯的兩種理論版本。工業主義邏輯的溫和版本認為,工業主義、經濟增長和人口老齡化是理解福利國家擴張的不可或缺的因素。工業化進程侵蝕了農業社會中建立在血緣和世襲基礎上的社會制度體系,通過減少傳統家庭的功能并使個人與之相脫節從而創造出過剩的勞動力,而老弱病殘則創造了公共支出的新需求空間(Cowgill,1974:1—18)。在這些新需求背后,是工業化社會中產生的愈來愈多的社會依賴,這些依賴可能是“自然性”的,也可能是“人為的”。“除了受傷、疾病和先天遺傳的無能力之外,現在社會文化因素構成了基本需要滿足中無能力的主要原因。這些無能力包括失業和就業不足、保護性和預防性立法……以及多種多樣數不勝數的細微文化因素。”(蒂特馬斯,2007:55—67)傳統組織單位的弱化和瓦解為官僚組織的功能發揮進一步創造了空間,即代替傳統組織形式來為個體提供福利與服務。個體在工業化與城市化進程中所遭遇的種種問題客觀上為福利國家的介入創造了必要條件(Flora & Arnold,1981)。然而,經濟衰退的背景與福利國家的成長難以構成一幅和諧的拼圖。另一個較強意義上的版本則極大地強調了經濟因素對福利國家發展的決定性影響。在激進版本看來,任何國家只要發展到一定的經濟階段,將必然建立起相似水平的福利國家(Myles & Quadagno,2002:34—57)。
對于福利國家之間的差異,堅持工業主義邏輯解釋的學者將其歸結為各國在財富剩余、經濟發展臨界值、社會項目壽命和政府代表性方面的不同(Quadagno,1987:109—128)。實際上,工業主義邏輯暗含著一種隱喻,即那些步入工業化階段的發展中國家,只要假以時日積累起必要的經濟財富剩余并發展出健全的現代官僚組織,最終也會建立起與西方世界類似的福利國家。
工業主義邏輯解釋的產生有其特定的理論和時代背景。首先,它是當時在西方學界占據支配性地位的經典現代化理論的附屬物。類似于經典現代化理論,工業主義邏輯表現出強烈的普遍主義歷史敘事偏好,這種比較粗糙的線性歷史觀描述在直覺上契合人們追求簡單化解釋的心理需求。但是,這種整體主義的理解思路未必符合歷史事實,歐美主要國家在發展起福利國家之前就已經基本實現工業化,因而,僅僅從經濟發展史的角度難以詮釋福利國家形成的滯后性特征。其次,工業主義邏輯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冷戰敘事背景的伴生物。西方學界試圖證明經濟工業化的后果必然是西方自由主義民主及一系列的附帶效應。再者,工業主義邏輯是功能主義思維范式的體現。功能主義認為,一個運轉良好的社會依賴互相協調的制度之間的配合(Parsons,1964)。根據這種推理方式,福利國家的真實歷史容易被抽象、簡化為人們為獲得制度所帶來的好處而演繹出的一個和諧故事。實際上,這種觀點混淆了福利國家的起源與福利國家的功能,福利國家的功能完全可能是政治沖突過程的副產品,而這一副產品很可能并不與相關活動主體最初的目標相契合。而且,功能主義解釋當中所附帶的濃厚目的論色彩也較容易忽視對福利國家效率問題的探討(Therborn,1987:237—254)。正如道格拉斯·諾思所言,并非所有的制度都能夠提高社會福利(諾思,1994)。實際上,并非所有的福利國家都是富有效率的。
此外,工業主義邏輯中包含著一種基于西方特殊文化經驗的普遍性預測,比如,工業化所引發的社會結構變遷特別是從家族形式向個人主義家庭模型的轉變并非必然,這種所謂的經濟現代化后果如果脫離西方基督教文化中潛在的個人主義因子的共同作用,恐怕就不會發生。而在長期受儒家文化重要影響的東亞國家和地區諸如韓國、日本以及中國的南方和臺灣地區,在實現工業化后,傳統式的大家族主義并未消亡,反而仍在福利供給方面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Jones,1993)。
對于工業主義邏輯的經驗詰問與理論批評是相當普遍的。工業主義邏輯對發達資本主義世界內部福利國家差異性的分析很難令人滿意,例如,何以解釋福利資本主義存在“三個世界”(甚至更多“世界”)而非一個“世界”?如何解釋福利世界中的“美國例外論”和“瑞士例外論”及其他版本的例外論?此外,還有學者針對其過于定量化取向的研究方法提出了批評(Lockhart,1991:510—529;Obinger,1998:241—263;安德森,2010:31)。
作為一種偏經濟學思維的解釋,工業主義邏輯還極大地忽視了政治因素在人類歷史活動過程中所發揮的重大影響。政黨組織、工會團體和其他的權力斗爭過程都未能充分地納入其分析范疇。福利資本主義世界內部的顯著差異促使社會科學家必須轉換研究視角,以尋求對福利國家現象更為精細化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