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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自由主義以前

現代國家是一種獨一無二的文化的特殊產物。但是這種產物仍在制造之中,一部分制造過程乃是社會秩序新舊原則之間的斗爭。我們的主要目的是了解新原則,但是要了解新原則,就必須先對舊原則作一回顧。我們必須了解舊的社會結構是怎樣的,而舊的社會結構,如我將說明的,主要在自由主義思想的鼓舞下,正在緩慢然而穩當地讓位給公民國家這一新的組織。舊的結構本身絕對不是原始的。什么叫真正原始是很難確定的。但是有一點十分清楚。無論什么時候,人總是生活在社會里,每一種社會組織都以親屬關系和簡單的鄰居關系為基礎。在最簡單的社會里,這些關系——可能被宗教或其他信仰所加強和擴展——也許是唯一有重要意義的關系。血統的經和通婚的緯織成了一張網,從這張網當中產生了許多小而粗糙但卻緊密的團體。但是親屬關系和鄰居關系只在小范圍內才起作用。地方集團、家族或村社往往是朝氣蓬勃的生活的中心,較大的部落聚集體卻很難達到真正的社會團結和政治團結,除非以軍事組織為基礎。但是軍事組織既可以把一個部落聯合起來,同樣也可以使其他部落處于屈從地位,從而以原始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為代價,建立一個更大同時更有秩序的社會。這樣一種秩序一旦建立以后,當然并不以赤裸裸的武力為基礎。統治者們開始擁有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力。這可能因為他們是神或神的后代,也可能因為他們受到全體祭司的祝福和支持。在無論哪種情況下,他們不僅有權掌握人們的肉體,而且有權掌握人們的精神。他們是上帝任命的,因為各種圣職都由他們授派。這樣的政府不一定同百姓水火不相容,也不一定對百姓漠不關心。但它主要是高高在上的政府。就它影響人民生活而言,它按照它自以為明智并對它有利的原則給人民規定義務,例如服兵役、納貢、服從法令乃至新的法律。某一法理學派認為法律是上級對下級發出的命令,并以懲罰制裁為后盾,這種看法是不正確的。但是,盡管這對一般法律來說是不正確的,用來形容那一特定社會階段卻大致是正確的,這個階段我們可很方便地稱之為權力主義時期。

在世界大部分地方以及在歷史上大多數時候,存在著的就只有上面所區分的這兩種社會組織。當然,兩種社會組織本身在細微處可以有許多變異,但是往這些變異的深處看,就只看到這兩種交替出現的類型。一種是小的親屬集團,本身往往非常強勁,但是在采取一致行動方面卻軟弱無力。另一種是較大的社會,其幅員大小和文明程度從一個小的黑人王國到龐大的中華帝國各不相同,它們以某種軍事力量和宗教或準宗教信仰的聯合為基礎,我們給它取一個中間名字,叫做權力原則。在文明較低階段,照例只有用這個方法鎮壓敵對民族的抗爭,在共同的敵人前維護邊界,或建立外部秩序。不實行權力統治,就只好重新回到野蠻人的相對而言的無政府狀態中去。

但是古代也出現了另外一種方法。古希臘和意大利的城邦是一種新型的社會組織。它在幾個方面與氏族和村社不同。第一,城邦包含許多氏族和村社,其起源也許在于幾個氏族不是在征服而是在比較平等的聯盟的基礎上合并起來。雖然城邦與一個古代帝國或一個現代國家相比顯得很小,但是比一個原始的宗族卻大得多。城邦的生活更加復雜多變。它容許個人有更多的自由發揮機會,在它發展的過程中,確實也鎮壓了一些老的氏族組織,并以新的地理的或其他方面的劃分來代替。事實上,城邦不是以親屬關系為基礎,而是以公民權利為基礎,就是這一點使它不僅有別于公社,而且也有別于東方的君主國。它所承認并賴以生存的法律不是上級政府對下屬百姓發布的命令。相反,政府本身也服從法律,法律是城邦的生命,受到全體自由公民的自愿支持。從這種意義上說,城邦是一個自由人的共同體。從集體意義上說,其公民是沒有主人的。他們自己統治自己,只服從一些生活中的規章,這些規章是古時候傳下來的,由于歷代人忠心耿耿地執行而具有力量。在這樣一個共同體中,有些最令我們傷腦筋的問題是以一種非常簡單的形式提出的。尤其個人與共同體的關系是緊密、直接和自然的。他們的利益顯然是結合在一起的。除非每個人都盡到自己的義務,否則城邦就很容易被破壞,人民遭到奴役。除非城邦為人民著想,否則它就很容易衰亡。更加重要的是,當時沒有教會和國家的對立,沒有政治生活和宗教生活之間的分歧,沒有宗教和非宗教之間的分歧使公民不能盡到效忠義務,使良心的力量反對愛國的義務。要把這樣一個共同體形容為人們由于希望生活得好而聯合起來,不必借助哲學的想象,只要相當簡單和自然地說明事實就行了。我們如今正在辛辛苦苦滿腹狐疑地力求恢復的理想,在古希臘的生活條件下自然而然地就實現了。

另一方面,這個簡單的聯合有極其嚴重的局限性,最終導致城邦制崩潰。聯合生活的責任特權不是奠基于人類個性的權利,而是奠基于公民身份的權利,而公民身份從來不跟著社會一同擴展。居民中包括奴隸或農奴,在許多城邦中有大批原初被征服的人的后代,他們本身是自由的,但被排斥在統治圈子之外。盡管社會狀況相當單純,城邦卻經常被派系糾紛分裂——一部分也許是老的氏族組織遺留下來的影響,一部分也許是財富的增長和新的階級劃分的結果。派系的弊病因城邦處理各城邦間關系問題失當而變本加厲。希臘城邦堅持其自治權,雖然本來可能解決問題的聯邦原則最終被采用,但是在希臘歷史上為時已晚,挽救不了城邦的命運。

羅馬的建設性天才想出了一種不同的方法來應付日益擴大的關系中所包含的政治問題。羅馬公民身份被擴大到包括整個意大利,后來又擴大到包括地中海流域的全部自由人。但是這種擴大對于城邦的自治甚至更為致命。意大利人無法在羅馬廣場或馬斯平原集會以選舉執政官和通過法律,公民身份擴大得愈廣泛,對政治目的也愈無價值。事實上,羅馬的歷史可以當作一個絕好的例證,它說明,要建立一個大帝國,只能以依靠軍事力量的個人獨裁為基礎,并以有效的官僚機器來維持和平與秩序,除此以外,要在任何其他基礎上建立這個帝國,是何等的困難。在這個巨大的機構中,軍隊是權力的中心,或者不如說,每支駐扎在某個遙遠邊境基地上的軍隊都是一個潛在的權力中心。一個早已公開的“帝國的秘密”是:羅馬以外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立一個皇帝,雖然當皇帝的人始終有點神圣,法學家也念念不忘皇帝體現人民意志這一理論,事實卻是:皇帝是一支強大的軍隊選中的,由戰神批準,只要能夠鎮壓任何敵對的覬覦王位者,就能保持權力。帝國在持續的戰爭中迅速解體,這倒并不是因為邊境內外都存在著野蠻暴虐。為了恢復秩序,中央和地方權力之間的妥協是必不可少的,封建主就成了一地之君,效忠于一位遠方的君主,忠誠程度視情況而定。在這同時,由于秩序普遍混亂,西歐大部分人民失去了自由,一來是由于征服,一來是由于在亂世必須找到一個保護者。中世紀的社會結構于是就采取了我們稱之為封建制度的等級形式。在這個徹底應用權力原則的過程中,每個人在理論上都有他的主人。農奴聽命于地主,地主聽命于大莊園主,大莊園主聽命于國王,國王聽命于皇帝,皇帝由教皇加冕,教皇聽命于圣彼得。從宇宙的統治者到最卑微的農奴,門第的鏈子算是完成了。  這當然只是中世紀理論的一個方面,但是這個方面最接近于事實。在中世紀,在古典傳統的影響下,出現了一種相反的觀點,認為政府的權力來自被統治者。但是它的主要影響和重要性在于它被當做后來一種思想的起點。關于這整個問題,讀者可參閱吉爾克的《中世紀的政治理論》,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梅特蘭譯。 但是在這個體系里,工商業的興起提出了新的自由中心。人們在城市里重新學習有關聯合起來進行共同防御和管理共同利益的課程,這些城市從貴族或國王那里獲得了權利特許狀,在歐洲大陸甚至成功地建立了完全的獨立。英國從1066年被威廉征服起,中央權力最為強大,但即便在英國,城市也由于許多原因變成了自治的共同體。城邦又重新誕生,隨之而來的是活動激增,文學藝術復興,古代學問重新發現,哲學和科學再生。

中世紀的城邦比古代的城邦優越,主要在于奴隸制在其生存中不是一個重要因素。相反,通過歡迎逃亡農奴,為其自由辯護,大大促成了較溫和的奴役制的滅亡。但是,和古代的城邦一樣,它被內部派系斗爭嚴重地、永久性地削弱,而且和古代城邦一樣,其成員的特權不是奠基于人類個性的權利,而是以公民的責任為基礎。城市的自由只限于“特許權”,亦即通過特許狀獲得的公司權利以及從國王或封建主那里爭取到的權利,其中包括行會和同業公會的權利,這些權利只有作為這些集體成員的人們才能享受。但是城邦的真正弱點依然是它的孤立。它僅僅是一代又一代變得愈益強大的封建社會邊界上(實際上是在邊界內)一個相對自由的小島。隨著交通的發達和生活藝術的提高,中央權力(尤其在法國和英國)開始超過封建主。封建主的反抗和騷亂被鎮壓下去,到15世紀末,龐大的、統一的國家(現代國家的基礎)已開始存在。它們的出現意味著社會秩序的擴大,在某些方面更意味著社會秩序的改進。在早期階段,它贊成公民自治,鎮壓地方無政府主義和封建特權。但是中央集權的發展最終是和公民獨立的精神不相容的,有害于國王及封建主之間早期的斗爭為全體人民獲得的政治權利。

于是,我們進入了現代時期,這個時期的社會建立在一個絕對權力主義的基礎上。國王的權力至高無上,并傾向于專制獨裁。在國王以下,從大地主直至干零活的工人,分成許多社會等級。這個時期較諸早期的社會有一點不同。金字塔的底部是一個至少擁有人身自由的階級。農奴制在英國實際上已經消失,在法國大部分地方不是消亡了,就是削弱成為土地保有權的某些可憎的財產附帶權。另一方面,英國農民開始脫離土地,為這個國家今后將發生的社會問題奠定了基礎。

現代國家是從一種權力主義制度的基礎開始的,那種制度提出抗議,從宗教、政治、經濟、社會以及倫理道德種種方面提出抗議,就是自由主義的歷史性開端。因此,自由主義最初是作為一種批判出現的,有時甚至作為一種破壞性的、革命性的批判。在長時期內,它的消極作用是主要的。它的任務似乎是破壞而不是建設,是去除阻礙人類前進的障礙而不是指出積極的努力方向或制造文明的框架。它發現人類受到壓迫,立志要使其獲得自由。它發現人民在專制統治下呻吟,國家受一個征服種族的蹂躪,工業受社會特權阻撓或被賦稅摧殘,就提供救濟。它到處消除自上而下的壓力,砸爛桎梏,清除障礙。等破壞完成以后,它是不是也會致力于必要的重建?自由主義的本質到底是建設性的抑或僅僅是破壞性的?它是否具有永久性的意義?它是否表達了社會生活的某些重大真相,抑或只是西歐特殊環境所造成的暫時現象?它的任務是否已經完成,只消心安理得地把火炬交給一個更新的、更有建設性的原理,自己功成身退,或者偶爾尋找一些更落后的地方來進行傳教工作?這些都在我們需要回答的問題之列。眼下,我們只消指出,自由主義起源的環境足以解釋為什么批判性和破壞性的工作占主要地位,而無需由此推斷出缺少最終的重建力。事實上,無論是借助自由主義還是通過人類的保守本能,重建工作始終是和破壞工作同時進行的,而且將會一代比一代更加重要。現代國家,如我將要說明的,大大有助于使自由主義諸要素融會貫通,等我們懂得了這些要素,明白它們在何種程度上已獲得實現,我們就能更好地理解自由主義諸要素,并解答其永久性價值的問題。


[1] 這當然只是中世紀理論的一個方面,但是這個方面最接近于事實。在中世紀,在古典傳統的影響下,出現了一種相反的觀點,認為政府的權力來自被統治者。但是它的主要影響和重要性在于它被當做后來一種思想的起點。關于這整個問題,讀者可參閱吉爾克的《中世紀的政治理論》,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梅特蘭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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