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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文思-普里查德的學術軌跡(代譯序)

翁乃群

E.E.埃文思-普里查德是一位自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初著述豐厚、影響廣深的英國著名社會人類學家。1937年首次出版的《阿贊德人的巫術、神諭和魔法》是他基于1926年到1930年期間三次累積長達20個月的田野調查所撰寫的第一部田野志專著。該著作與他于1940年發表的《努爾人——對尼羅河流域一族群生計方式與政治制度的描述》后來都被視為代表他所處時代的人類學經典之作。他也因此被后人視為現代社會人類學奠基人之一。商務印書館出版《阿贊德人的巫術、神諭和魔法》的中譯本,無疑將有助于學人在對埃文思-普里查德的學術建樹有更多了解的同時,也對在我國仍處于潛學地位的人類學,和上個世紀中葉歐美人類學研究及其學理發展脈絡有更深的認識。

1902年埃文思-普里查德出生于英格蘭的薩塞克斯。在牛津大學讀書期間他學的是近現代史。畢業以后他到倫敦經濟政治學院人類學系攻讀博士學位,師從該系心理學派人類學家塞利格曼和功能學派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他最早的田野研究經驗就是參加塞利格曼主持的尼羅河流域社會文化研究。1935年埃文思-普里查德受牛津大學之聘任非洲社會學講師,使他獲得了與功能結構學派人類學家拉德克利夫-布朗進行更多接觸和學術交流的機會。正是拉德克利夫-布朗的社會學理論取向,對他后來的社會人類學理論建樹有著比其前述兩位導師更大的影響。他始終遵循馬林諾夫斯基開創的、長時段深入的參與式田野調查方法。在馬氏之前,尤其是在19世紀文史哲影響下,人類學者的研究資料主要依賴傳教士、旅行者、商人、殖民官員的著作,而不是靠自己進行系統化的田野研究。馬氏之前的人類學者還相信把這些碎片化的資料納入他們的理論便成為客觀的事實,而從來沒有擔心它們會受到理論建構的歪曲。比起馬氏缺乏理論構架和系統化的田野研究,埃文思普里查德更欣賞布朗依據社會學所進行的框架和觀念的系統化的田野研究,在他看來,后者更具有明確的調查范圍以及更嚴格控制的比較研究。雖然他的兩位導師以及布朗對他后來的學術發展有很大的影響,但他并沒有止于模仿或簡單繼承他們的學術主張,而是在自己的學術實踐和理論創造中追求對他們的超越。

1939年二戰爆發,埃文思普里查德參了軍。他在阿比西尼亞參與組織了阿努厄人(Anuak)和居住在該地區與埃塞俄比亞交界的其他族群抗擊在埃塞俄比亞的意大利駐軍的戰斗。這是他參軍后參加的第一場戰斗。后來他因通曉英語、法語和阿拉伯語而被派駐到敘利亞任行政官員。1942年底他被派到英軍駐昔蘭尼加(現為利比亞東部一地區)軍管部門任行政官員。他在那里工作了兩年,大部分時間生活在貝多因游牧族群之中。雖然在這期間他不能開展嚴格意義上的人類學田野研究,但后來他還是根據這一段的經驗,發表了《昔蘭尼加的塞努西教團》(The Sanusi of Cyrenaica)一書。在該書中他主要利用大量的歷史資料分析了一個基于親族關系的社會如何發展成中央集權政治社會的過程。該書被認為是研究該地區社會歷史變遷的權威性著述。

1945年從軍隊復員后,他即被劍橋大學人類學系聘為高級講師。一年后,他轉到牛津大學人類學系接替退休了的拉德克利夫-布朗任系主任。1951年他出版了關于努爾人研究的第二部著作《努爾人的親屬制度和婚姻》。1956年他關于努爾人的第三部著作《努爾人的宗教》出版。與涂爾干關于宗教的觀點——認為社群通過對某些社會集體符號的崇拜達到崇拜社群自身——不同,埃文思-普里查德認為宗教并非滋生于社會結構,也不受社會結構所制約。他認為對宗教的研究最重要的是弄清楚人們相互間是以何種方式解釋他們生于斯長于斯的世界的錯綜復雜。

1950年冬,埃文思-普里查德在英國廣播公司的第三臺節目向普通聽眾就社會人類學研究范疇及其方法等問題作了一系列講座。第二年該系列講座以《社會人類學》為題出版。1956年出版的《原始社會中婦女的位置》是他的第二本論文及講演集。他在1930年代的論文后來被匯編成集,以《贊德人的魔法師》(The Zande Trickster)為題。而1926年至1936年他在東非英屬埃及和蘇丹開展田野研究工作期間的著述均收集在1930年代出版的《蘇丹札記》系列資料中。

埃文思-普里查德認為人類學是“啟蒙運動之子”。在法國,該學科從其開始就受到了百科全書派哲學理性主義思想的影響,尤其是受到首先提出創建研究社會的科學的圣西門的影響。而后來該科學被圣西門的學生孔德稱為社會學。正是這些18世紀法國學術思想,在上個世紀初通過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及其學生莫斯(Marcel Mauss)和列維-布留爾(levyBruhl)的著作,對英國社會人類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在英國,社會人類學的淵源則源自18世紀蘇格蘭倫理哲學家休謨、亞當·斯密、斯圖爾特、亞當·福格森等的思想。而他們的靈感則源自培根、牛頓等。雖然他們也曾受到法國哲學家笛卡爾的影響,但與上述法國的學術思想不同,在他們看來,社會與自然體系或有機體并無不同。因此他們主張對社會的研究就應該像物理學家研究物理現象一樣,是實驗性的,并能夠用歸納法探尋出其通則和規律。雖然在這樣的學術脈絡下他們都強調經驗主義,但他們的研究更多地依賴于內省和推理而不是對真正社會的觀察。他們將抽離了情境的事實用于說明或證明他們靠嚴密推理而得到的結論。正是在這樣的學術軌跡下,19世紀下半葉出現了一系列對社會制度的系統研究。梅因的《古代法》、巴霍芬的《母權論》、庫朗歇的《古代城市》、麥克倫南的《原始婚姻》、泰勒的《人類早期歷史的研究》,以及摩爾根的《古代社會》等經典之作,便是這一學術時代的代表性成果。這種不是建立在通過自己長期深入的田野觀察的人類學研究一直到馬林諾夫斯基時代才得以被改變。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社會學在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思想的影響下,在研究方法上更多地追求“客觀性”。現象學對這種“客觀性”研究提出了批評,認為要了解一個社會或文化不可避免地需要依靠“意識”(consciousness)和“反省”(reflection)(即主觀性。——作者)的經驗,而這正是人類具有的獨特性。面對現象學的批評,一些社會學者便放棄對客觀性的追求陷入到自身的主觀性之中。而另外一些堅持追求客觀性的學者,則不顧這些批判繼續遵循舊有的研究方法。這正是埃文思-普里查德步入人類學領域時,所面對的學界兩難局面。而他后來的學術實踐和論述表明,他一方面拒絕將社會文化研究化約為見不到個人主體能動作用的社會客觀性,同時也不放棄對具有“客觀性”的比較研究的追求。他對阿贊德人巫術、神諭和魔法的研究,就是對人們社會生活中遭遇不幸的責任追究這一普遍現象的不同處置方式的研究。當遭遇不幸,是指控他人或自負責任,不同處置方式其背后必然有著社會本身的合理解釋。而這些合理解釋(意識層次)和不同處置方式(行動層次)構成不同社會對遭遇不幸的特種處理系統。他的研究中既考慮到文化理性,也顧及到歷史的情境。

在學理取向上,埃文思-普里查德不贊同諸如里弗斯(W.R.Rivers)、哈登(H.C.Haddon)及佩里·史密斯(Perry Smith)等由自然科學學科轉向人類學的學者們對人類社會文化和意識的研究的自然科學導向,即將人類社會及其意識視為像自然現象那樣按照某種自然法則運行的體系。他認為社會是一個倫理體系而非自然體系,因此人類學研究社會探尋的是社會型構,而不是社會過程,是模式而不是科學規律,是對社會的翻譯而不是解釋。從這個意義上說,埃文思-普里查德更接近于涂爾干、莫斯和列維·布留爾等法國社會學家的學說。在他的研究實踐和倡導的方法論中,特別強調對社會文化情境和意義的探究。他認為人類學與追求普世性規律的自然科學不同,應以人文學科尤其是歷史學為模式。正因如此,他通過在研究中對社會文化情境和意義的特別關注,將其功能學派前輩放棄了的歷史學方法重新引入到人類學研究方法中。他后來的研究實踐和理論建樹證明他對學術前輩們方法論的超越。這主要表現在他的研究在關注文化意識、社會制度的同時,也探討生活在文化意識和社會制度下并受其制約的社會能動主體對文化意識和社會制度的支撐和構建作用。

埃文思-普里查德與他前輩的一個不同之處,在于他把日常知識作為其研究的最重要內容,并預言了后來研究日常生活社會學的發展。自19世紀以來,許多社會人文學者將研究關注點集中在思想史和知識社會學領域。19世紀末20世紀初現象學的發展使這種趨勢發生了變化,出現了一系列對普通人在日常生活情境中如何運用普通常識的社會學。埃文思-普里查德認為責任追究體系是人類社會日常生活中具有普世性的現象,但不同社會有其不同的責任追究體系。在阿贊德社會開展參與式觀察田野調查時,他發現的巫術信仰以及社會機制就是紛雜多樣的責任追究體系中的一種。

瑪麗·道格拉斯認為在學理上,埃文思-普里查德還受到博覽人類學著作的劍橋實驗心理學家弗雷德里克·巴特萊(Frederick Bartlett)的影響。巴特萊認為認知的過程是對感官所接受的信息作的選擇與組織;但他確信作為認知主體的個人具有社會屬性,認為對感官所接受信息的選擇則必然受到社會經驗的影響。在埃文思-普里查德的許多論述中,人們不難看到巴特萊上述觀點的影響。而這又與意大利哲學家雷那諾(Eugenio Rignano)關于注意力的“記憶解釋”(memoric explanation)有著學理脈絡的關系。在他1934年發表的“列維-布留爾關于原始心智的理論”一文中指出:“一如詹姆士,雷那諾以及其他若干學者所證明的,不論何種聲音或影像,傳抵一個人的腦部,并不一定會進入他的意識。我們可以說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在潮涌而入的感覺印象中,只有少數能以其較強的影響力通過選擇成為意識印象。一個人的興趣所在就是他從事選擇的依據,而這些興趣絕大部分是由社會決定的,因為它通常就是一個社會所有成員賦予某一客體的價值,對個人對該客體的注意與否具有指導的作用。因此,認為野蠻人都神秘地認知,或說他們的知覺都是神秘的,乃是一種錯誤的說法。我們可以這樣說:野蠻人之所以對某些現象特別注意,乃是基于社會所賦予這些現象的神秘特質,而他們對這些現象的興趣主要地,甚至完全地,也就是針對這些神秘的特質而產生”(瑪麗·道格拉斯1982:55-56)。在埃文思-普里查德看來,要弄清楚這些問題既不能通過抽象的思辨,也不能只從許多他人的民族志中選取資料,而要靠嚴格控制的、深入的田野研究進行系統化的資料搜集。正是在這樣的學理認識上,他實踐著自己的學術追求,對學科發展作出了學術貢獻。

從埃文思-普里查德的學術實踐和理論發展的軌跡,我們可以了解到上個世紀中葉歐美人類學學科話語、學術實踐和理論的發展歷程。毋庸諱言,埃文思-普里查德對東北非,特別是對二戰前英屬埃及、蘇丹殖民政府管轄下尼羅河流域多個族群的社會制度進行的人類學田野研究,不無表明當時英國社會人類學學術實踐和發展與英國海外殖民統治的曖昧關系。在當時,正是英國海外殖民統治為英國社會人類學的發展提供了學術馳騁的廣闊天地。但更值得指出的是,借著深入細致且系統化地對人們遭遇不幸的反應的田野研究,埃文思-普里查德從出版這本民族志開始,就在人類學發展史上確立了自己獨特的學術地位。

參考文獻:

Bohannan,P.& M.Glazer.1988.“E.E.EvansPritchard 1902-1973”,in P.Bohannan & M.Glazer eds.High Points in Anthropology.second edition.McGrawHill,Inc.

瑪麗·道格拉斯著,蔣斌譯,1982,《原始心靈的知音——伊凡普里查》。臺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

http://www.mnsu.edu/emuseum/cultural/anthropology/EvansPritchard.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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