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時節,遍眼黃沙。漠北之地,是南昭國與西寧國之間的一片荒蕪之地。天空是昏黃的,腳下是細密的黃沙。風一吹,便是天地一色。
皇甫惠就在這里漫無目的的走著,天地之間,昏黃之內,僅這樣一襲白衫踽踽獨行,仿佛天地間的至圣至潔,降臨在這黃沙之中。
不過,事實并非如此。皇甫惠自來了這漠北之地,便成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活死人。皇甫弈,南昭國的當朝皇帝 ,特地吩咐要好生照顧他親愛的兒子。于是,每當皇甫惠快要氣絕或自尋死路時,總會有人出手相救。
皇甫惠心中暗自苦笑,這樣的日子,著實不是滋味。以天為被,以地為席,夜枕黃沙,耳聽風鳴。只不過,他無餐無水,這一絲性命,只靠著老皇帝“賞”的靈丹過活。皇甫惠自知死不痛快,縱然武功被廢,以他的學識,自是知道這每一粒丹藥內都是下了一味積陰草。苗疆一帶有民謠曰:“積陰草,積陰德。積滿九十九,閻王送美酒?!被矢萜敢凰?,自己大概每三天就要服下一粒。每服下一粒,身體中的陰寒之氣便重了一層?!叭羰菦]被老皇帝廢了武功,興許還能積滿九十九。老皇帝這招不妥!不妥!”皇甫惠在一沙丘底部坐下,半是輕視半是嘲諷地說道。
“……三皇子,圣上還未及知名,當不上這個老字?!?
“呵……”皇甫惠輕笑,“拿靈丹來,別我這一覺過去就去了,你可沒法交差了呢?!?
沙粒摩挲,一個詭異的人從皇甫惠附近的沙中鉆出,從懷中摸出一個烏黑的瓷瓶,打開來,四周瞬間漫布陰寒。那人伸出食指,口中念念有詞。接著,他指尖一轉紙箱皇甫惠,便見一粒紫黑的藥丸飛了過去,正落在皇甫惠伸出的手中?;矢輰⑵浞湃肟谥型塘讼氯?,末了,報以一笑。
這縷笑容,如清風拂過月色的潔白,瞬間清亮了這昏黃的天地。
“隱七辛苦了?!被矢蓊h首。
隱七沉默片刻,便又緩緩沉入沙中?;矢菀膊簧踉诤酰允情]了眼安眠。
一段時間后,皇甫惠睜了眼。這一夜,安靜得有些可怕。他望向那輪明月,柔白的月光中似是夾雜了幾分鋒利。皇甫惠皺眉,凝望著天象。忽地,他心下一驚,緩緩轉頭。
遠處,在黑夜與黃沙相接之處,一排濤天的黃沙氣勢洶洶地飛奔而來。那黃沙越滾越大,越積越高。而在這排沙墻之后,竟是有一個直擊天際的黃沙螺旋。
“厄夜之災降臨嗎?!被矢莩脸灵_口,“隱七,出來!”
隱七依舊從那原處冒出,“三皇子有何吩咐?”
“你逃吧。以你的武功,逃走沒什么問題?!?
“三皇子何意?”隱七皺眉。
皇甫惠不語,隱七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那沙墻已不足千米遠,而且以飛快的速度前進。
隱七心下一凜,便是提身想走。他揚手將那瓷瓶扔向皇甫惠,口中念念有詞,指尖白光乍現。倏地,那瓷瓶炸裂開來,迸出的冷霧將皇甫惠包裹的嚴嚴實實,皇甫惠直覺胸口壓抑,視線也漸趨模糊。在他即將合眼的那一刻,巨大的黃沙風暴吹散了那陰寒?;秀遍g,他只覺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一個婀娜的女子身形緩緩現出。皇甫惠只覺入眼的是一團烈火,灼傷了整個天際。
“三殿下皇甫惠?”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進入了皇甫惠的耳。
“正……是……”皇甫惠只覺呼吸困難,周身冰冷。終于,他再也抵抗不住體內的陰寒,合上了雙眼。
“云竹,把那條蛇抓回來。云松,把這人帶回去。”
風暴中傳來一聲清脆一聲沉穩的答應。女子揚手,風暴驟停,漠北的夜又歸于平靜。
月光中的鋒利,就這樣退了下去。
皇甫惠再次醒來,已是一個月之后的事情,那日,皇甫惠被身下的寒涼驚醒,卻見一片暖日融融。鼻翼間是梨花的清香。他身上只著中衣,身下是一方長長的赤玉石床?;矢菥従徠鹕恚匆姺旁谝慌缘哪{外衣,略一遲疑,便拿起來穿上。推開房門,入眼的竟不是黃沙漫天,而是滿眼的梨花似雪。正中的一棵梨樹下,一團火紅素手斟酒,梨花的清香飄了滿園。
皇甫惠緩緩走近,輕聲開口,似是怕驚了這幅如畫的景致。“惠謝姑娘救命之恩。”女子聞聲轉身,靜靜地看著他?;矢莺粑粶?,太多的話都被生生壓住。
那樣的一個女子,身形略顯消瘦卻不失挺拔,大紅的衣衫卻襯得她那樣的冰涼。眉是普通的,眼是普通的,鼻是普通的,唇是普通的,可放到一起卻是恰到好處。眼角的弧度多一分便媚,少一分便冷;唇瓣的厚度多一分便膩,少一分便淡。你說不出她究竟美在哪里,可她就是那么美的站在那里,叫你怎么也無法忽視,怎么也無法忘記。
只是,當觸及她目光的那一刻,你終究是打了個寒顫。明明是平靜如水的眼眸,卻分明能感受到那一分化不開的冰涼與寂寥。就像是寸草不生的蠻荒之地,干枯,死寂,肅殺。
……孤獨。
“看夠了嗎?”紅衣女子開口。
皇甫惠這才回神,頓時感覺萬分。片刻后,他緩緩開口:“姑娘何許人也?”
紅衣女子嘆了口氣,之后報以微笑,道:“你的疑問我都會回答,不過,先來跟我見個人?!闭f罷,紅衣女子便牽了皇甫惠的手,朝梨花深處走去。
“……姑娘,男女授受不親?!被矢轃o奈。
“喔,所以呢?”紅衣女子眨了眨眼。
皇甫惠沉默,片刻后開口:“這里梨花似雪,為何姑娘卻穿紅衣?”
紅衣女子沖他一笑,隨即嚴肅道:“因為看著暖和?!?
梨花林中流水環合,一間小小的木屋坐在滿地梨白之上。紅衣女子示意皇甫惠進去,皇甫惠輕輕推門,屋外的陽光便灑滿了房中。
木門吱呀,屋內一個黑衣男子驚喜轉身。
“太子殿下……屬下來遲了,您受苦了……”虛空的聲音中填滿了激動,清風吹過,帶進了滿屋的梨花香。
“夏隱,到底怎么回事?”皇甫惠一臉的茫然。
夏隱虛空的聲音再次響起:“回太子殿下,屬下那日假扮禁衛軍送您到下一關口后,為避免圣上起疑,便回去復命。正遇四殿下尋不著屬下而派兵去夏家問罪。那統領曾與屬下共事,認出了屬下,剛要回去稟報,就被那位姑娘給拿下了。她甚至找了一幫死囚犯來為夏家頂了滿門抄斬之罪。之后,我像圣上復了命,便請姑娘來救殿下?!?
皇甫惠皺眉:“為何滅了滿門?”
夏隱遲疑,沉沉答道:“夏氏隱衛不忠于太子,而忠于逆子……”
一陣沉默,夏隱撲通跪倒在地:“夏家上下,只認殿下您為太子!四殿下手段卑鄙,圣上任其所為,這天下,遲早要亂。太子殿下,您仁心厚德,愛民為民,這些年來屬下全都看在眼里。您才是百姓需要的君主??!屬下懇請殿下復國,夏家定誓死相隨!”
皇甫惠沉默,伸手扶起夏隱,片刻后緩緩開口:“那些……都是樺芯教我所為……不是我……”
忽地,一個輕柔的聲音響起:“打擾一下你們的主從情深啊,我覺得吧,你們應該改改稱呼。這是在我的梨花苑,出了這兒,你們若是還這樣可就自尋死路了?!奔t衣女子倚在門框上,含著笑意看著屋內。
皇甫惠回頭,看著紅衣女子道:“姑娘不覺得我們應該談一談嗎?”
紅衣女子微笑:“來院子里吧,嘗嘗這兒的梨花白?!闭f罷,女子轉身:“云松云柏,看桌上酒!”
片刻后,兩名俊朗少年便在院內設了桌椅,斟了酒。皇甫惠和紅衣女子坐定,梨花飄落于墨藍火紅之上,似想染上些許顏色,徘徊許久才落于地面。
皇甫惠開口:“姑娘何許人也?”
紅衣女子眼中滿是誠懇:“我只是一個山野之女,所守不過這一座梨山。”
“姑娘武功從何而來?又是怎樣的身份?竟能御風,甚至左右天牢里的死囚?”
紅衣女子沉默,后抬頭認真看著皇甫惠:“天生就會,真的?!?
皇甫惠深深吸了一口氣,端起酒杯輕呷一口,滿口梨花清香,瞬間便沖淡了被紅衣女子所嗆的不悅。
“我覺得你應該復國的?!奔t衣女子坐正。
皇甫惠挑了挑眉,繼續品酒。
紅衣女子垂下目光,伸手把玩那白瓷酒杯,緩緩道:
“前朝統一華夏百余年,然末代哀帝桀昏聵無能,多地盤踞的勢力揭竿而起。華夏大地戰火焦灼十余年,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北川樺家出世,以文、武、禮、醫得民心,又迫使幾方勢力簽訂合約,分劃界限各自建國。自此,北昭建立,同有北齊,北梁,北渚北衡,北寧,北疆建立。而樺家之鄉北川,更是被定為至高至圣之所在。自此,太平降于世間。而樺家更是將子孫送入各國輔佐君王治國……”
“北昭五十七年,烈帝南征北渚,北渚亡,南昭立。次年新帝繼位,即開始秘密鏟除樺家。其原因不外乎是因樺家人文武雙全,又兼有回春妙手帝王之術,深得民心,有言曰:“得樺家者得天下”。然而,也正是樺家人的近乎完美,使其被諸國帝王視為眼中刺肉中釘,決議將其從世間抹去。”
“南昭歷二十二年,南昭樺府內一場大火,逃散的樺府之人和樺家之人被盡數逮捕。次月,西寧樺家因毒盡數歸西。南昭歷二十三年初,北梁樺府門戶冰封,終困死屋中。自此,世間不再存在樺家……”
紅衣女子輕抿清酒,聲音低沉了下去。
“皇甫弈本應有所作為,卻終迷于聲色?;矢β∈侄侮幒?,行事不當、不周,卻是狼子野心,妄想一統天下?;矢沂O碌娜?,公主們并無憂國憂民之思,六皇子被四皇子拿捏得很穩很牢,七皇子尚且年幼,且抓物之時竟擇了脂粉香包,定是無所作為。好不容易出了個還算不錯的三皇子,卻淪落至此?!奔t衣女子頓了頓,“不過所幸,你遇到了我,興許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三殿下,賞不賞臉呢?”
皇甫惠輕輕撣落身上的梨白,緩緩開口:
“起初,惠不過以為姑娘在講一段歷史,后來竟發現是十分辛辣的秘辛。姑娘就算不肯說,也定不會是簡單人。不過,姑娘曾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所有不過這座梨山,復國所需,姑娘又何來幫助惠的資本呢?”
紅衣女子抬頭,目光中帶著一絲笑意,之后,朱唇輕啟:
“我姓樺,樺芯的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