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皇宮有些熱鬧。
先是從掖庭守夜打更嬤嬤傳出一則八卦,說是前日三更天時見一黑衣男子與一名女子私會,遠遠瞧那女子模樣,應是宮中哪位體面的妃嬪,登時嚇得拔腿就跑。
宮眷深夜與除了天子之外的男人獨處,傳出去可是要翻天的事情。
豈料那資歷頗老的嬤嬤偏偏在與人相處時喝了那么點燒酒,偏偏她又是個酒后吐真言的性情中人,于是許久沒有新鮮八卦咀嚼的宮人們興奮了起來,一傳十,十傳百,不日便傳到了當時正同梁王下棋的皇帝耳里。
家丑不可外揚,此事如若擱平時,也就悄無聲息地解決了。就怪這事湊巧,那與皇帝下棋的梁王偏生是先帝最小的兒子,年輕有為,妻妾成群。這次進京面圣,皇帝見自己與他近二十歲的年齡差距,早已如鯁在喉。
這倒霉催的消息好死不死一傳來,皇帝一時掛不住面子,立時下令嚴查六宮。
這事還未消停,西宮皇太后那邊又傳了指令。
言道夜里夢到她那去世的親侄女、同時也是她兒媳的孝文皇后托夢,苦言自己離世十載,一雙子女無依無靠。尤其點名道姓指了我這個不孝的長女,一通臭罵。
老太后一覺醒來,越念佛經覺得越不是事兒。吃齋念佛之人最講究慈悲心腸,普渡眾生,于是慈悲的老太后一想到孝文皇后托夢托得很有道理,經書也念不下去了,一下子連頒兩條懿旨:一是命我即刻前往長樂宮伴她念佛;二是傳給了皇上,讓他盡快為我指婚,以慰孝文皇后在天之靈。
我盤在長樂宮佛堂前的蒲團上一個勁兒地打盹兒,老祖宗撥著念珠,恨鐵不成鋼地不知搖了多少次頭。
我實在不知我母后竟會托夢,更不知竟會在別人的夢里痛罵我,這簡直顛覆了她生前在我心中溫靜嫻德的慈愛形象。如今此事更是鬧得各大氏族人心惶惶,生怕災難落到他們頭上,嗚呼哀哉,命也!
“先帝爺十五娶親,十六便有了你父皇……”一縷青煙徐徐升起,太后的話語在我耳邊悠悠響起,不急不慢,似千年古剎間的晨鐘暮鼓,穿過石階上的青苔抵入心扉。
我不禁打了個哆嗦,立馬坐得筆直。
太后繼續道:“你母后始過及笄便入了東宮。你姑母城陽長公主雖說是雙十之年才嫁人和親,但當年長安適婚的大族子弟也都紛紛入朝求尚,怎么到了你這兒就如此不濟,別人怎么對你都像躲什么似的……”
停了手中轉動的天珠,太后疑惑問我,頭上素銀的鳳釵插得極是端正,映得整張本就端莊威儀的面容更顯嚴厲。
“前幾日哀家聽聞宇文家的公子鐘意于你,怎么突然又沒了消息?”
我聽聞,望著她頭上的鳳釵比起方才似乎有點歪斜,頓時愣了愣。
“月兒,你在看哪兒?”
我悻悻收回目光,道:“祖母怎么忘了,孫兒倒還是一個人過得快活。”
“胡說!”太后呵斥住了我。
太后看我被嚇得抖了一抖,也是一愣,平靜些后便又恢復了苦口婆心地教導:“你這孩子打小頑皮,但終歸是個姑娘家,早晚是要嫁人的……依哀家看,再由著你那性子,遲早要出事!”
沉默良久,又道:“若你再這般頑劣,仔細哀家讓你母后夜里親自出馬!”
太后說罷,瞇著鳳目盯了我幾眼,將目光投回了堂前的金身佛像。
我著實不知該如何應付母后夜里入夢,頓時煩悶無比,堂前飄來幾縷安息香,絲毫沒有讓我凝神靜心。
一旁的太后見狀,道:“若是靜不下心,你便退下去抄寫二十篇《金剛經》,明日里拿到璇璣塔壓著。”
我起身告退,出門長樂宮的陽光正好。想到自己無端被罰,竟是一個夢害得,心中冤屈的淚水淌成了一條長河。
青天白日里頭,長樂宮中遍植的松柏都精氣神十足地長著,幾名打理花草的宮女太監見我神色懨懨地從佛堂出來,小聲地議論了起來。
幾人相談甚歡,我不忍打擾只得默默繞過去了偏殿。
正當我獨自傷神之際,長樂宮以外的地方已經炸開了鍋。照此熱鬧情形,想必再過幾日,燕王便要入京。
燕王與帝為同胞兄弟,自幼親厚。圣上登基還未下令削藩之際,燕王便第一個請求歸田卸甲,帝感其血脈親情,推恩之時特許燕國可擁有自己獨立兵力,世子不必入朝游學。
燕王襲承太后母家瑯琊王氏的貌美,早年里貌勝潘安,一生風流,吸引了不少前衛大膽的同性甘為入幕之賓。
誠然如此,宮眷們所期待的并不是這位有著龍陽之癖的王爺,而是他膝下唯一的子嗣,燕國鼎鼎大名卻又神秘莫測的美世子。
燕國有三美,美酒、美地、美世子。
據燕國傳聞,美世子生得花容月貌,絕代之姿令無數美女黯然失色。如此聲名遠播的一位世子,卻連燕人都少有見過,更遑論遠在千里之外的長安。
然而傳言的力量是偉大的。早在嘉瑞六年,彼時尚小的美世子隨燕王入京,一時名動長安。雖此后他不曾再入長安,但當年驚鴻一瞥,讓無數人驚為天人至此難忘。后來有許多不知情的,更是聽到無數添油加醋將其描述到人神共憤地步的版本,從而心生神往。
長安皇族沒見過他但憑著自我強大想象愛慕他的人有許多,比如恭毅郡王府上的湖東郡主。與此同時,皇族里也有些個有幸見過他并將他視為噩夢的,比如我。
這廂我正在長樂宮祥和的日頭下奮筆抄著經書,渾然不知身后突然躥出個鵝黃色的身影,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
身后傳來竊竊嬉笑,我停下手中毛筆,嘆氣:“連溪,你下次淘氣能否換個招數?”
身后那人一聽,松手懊惱不已。
我轉頭一看,不禁揶揄:“三年不見,咱們小郡主出落成儀態萬千的大姑娘了。”
眼前伶俐活潑的妙齡少女,正是恭毅郡王府中的掌上明珠,湖東郡主高連溪。
午時陽光正好,正巧照在她初現婀娜姿態的身上。只見她身穿鵝黃流云文羅衣,下著百蝶芍藥繡裙,一張日益嬌俏白皙的臉龐越發惹人憐愛,粉頰上一對烏溜溜的杏眼滿是機靈,明麗動人的模樣讓長樂宮頓時生動活潑不少。
連溪輕吐粉舌,有些害羞:“阿姊三年不見,眼光倒進步了不少。”
我無奈地看著她,搖頭:“今日怎么進宮來了?”
誰知連溪靦腆一笑,臉上竟染上了幾分酡紅,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讓我不由懷疑:“你作出這副少女懷春的模樣,是要向我宣布什么好事嗎?”
連溪絞著手中的絲帕,扭捏道:“阿姊……聽說,燕國世子要來長安……我……我……”
我環胸看著這位“我”了半天沒了下文的羞澀少女,不禁好笑:“咱們皇室里出了名臉厚的調皮搗蛋鬼,今日里為了一個素未謀面的世子,成了這副德性,嘖嘖嘖,真是奇了。”
連溪一把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作噤聲狀放于唇前,說:“噓——要是讓老祖宗聽見咱們在她這清凈之地議論兒女私情,我也得同阿姊這般倒霉地抄經書了……”
她見我閉嘴,放心松了手,用低八度的聲音繼續說道:“我都打聽到他的名字了,才知道原來阿姊當年掉進滄河,其實是在燕國王宮里養得病啊!那你肯定知道關于他的好多事……”
我頗為頭疼的看著她,放大聲了說:“原來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噓!噓!”連溪又趕忙來捂我的嘴,一張臉漲得通紅。
庭院里忙作的人紛紛側目對廝扭在一處的兩個女子抱來奇怪目光:
“大公主與湖東郡主打小交好,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啊……”
“瞎說,青梅竹馬是指男女之情……等等,我怎么覺得怪怪的?”
“你們說,公主遲遲嫁不出去,該不會是好那口吧……”
“天啊,不會吧……”
趁眾人猜測之際,我扳開了連溪的手,指了不遠處幾個正議論得起勁的宮人,頗為頭疼地對她說:“宮中人言可畏,長樂宮里的這些家伙們尤其恐怖。你猜他們剛剛在說什么?”
連溪大驚失色,不敢相信地捂著自己的臉大呼:“天啊!他們……該不會知道我來這里不是為了給太后請安,只是來向你打聽燕國世子消息的吧!好恐怖……”
我無語地望著她。
“連溪,你在說什么?”
身旁傳來一陣和緩而不失威儀的聲音,連溪頓時愣在那里沒了聲響。
我聞聲抬頭,午時刺目的陽光明晃晃的,耀得我有幾分眼花。
長樂宮歷來承著風水寶地的美譽,今日看來,此言非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