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盞精心雕刻的八角如意冰燈,晶瑩剔透,次第懸掛于城墻之上,遠觀如長河巨龍,近看似飛瀉瀑流。燈中燃著松香油芯,漆黑的夜里光彩奪目。
他下了馬,負手而立,語氣淡淡:“如此看來,那個宇文公子對你倒是有心。”
他的聲音似遠遠飄來,我聽得不那么清楚。
辨明他的話語,我心中的一沉,寒風之中我的雙眼被吹得略微泛紅。我抽了抽被凍得發紅鼻子,輕輕呼出幾口白氣。
“……我這次走了,得等你生辰之后才能回來。你可別誤會以為是我不想為你祝生,等我回來了我在滄河上為你布置各式新奇的冰燈!……”
我一直記得有人這樣說過,為我送上新奇的冰燈。雖然忘了他的樣貌,這些年來,我倒還是等著有個人能早日出現,帶我看一看這精巧無比的冰燈。
我看著眼前琳瑯的燈簾,風中輕輕搖曳,煞是輕柔華美,只得嘆氣。
良久,我對他說道:“你拴了馬陪我在附近走走。”
地上的雪越積越厚,踩上去咯吱作響。我和他頗有默契地沒有說話,各懷心事在雪地里走著。極目遠眺,如黛遠山連綿起伏,如同我的心事一般。我無端想起了初旸。
我長嘆一聲,打破了微妙的氣氛,緩緩說道:“每次走到這兒,我都會想起一個人。”
走在我左后側的他沒有說話,似乎等待著我的下文。
“我十五歲那年,瞧著一個人甚是親厚,便央著父皇將我指給了他。誰知我這人命格不好,還沒過門就克死了他。想來也是欠他的。如今長安有名望的氏族都礙著種種原因不敢求尚于我,算是我的報應。”
他欲言又止:“這些事我早有聽聞。”
我搖頭,繼續說:“我估摸這些京中盛傳的事情你多少知道些,但有些事你不一定知道。打個比方,你喜歡上了一個女的,可是如果她告訴你她忘不了她死去的心上人,和她告訴你她這人嫁誰誰倒霉是百年難遇的掃把星,你覺得哪個讓你更不能接受?”
他認真思考了會兒,說:“后者。”
我極為認同地點點頭:“凡事先保住小命,不錯不錯,有志氣。”
他望著遠方的山巒,目光綿延悠長,說:“感情一事,可以日后培養。”
我往前走著,眼前的路空曠而筆直,鋪著的皚皚白雪竟在夜里也讓我有些眩暈。
“這就是你與那女的不同的地方了。那女的是個認死理的人,她倒覺得克死人無所謂,反正都是各人造化。她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自己不能決定自己的愛情。”
身旁的腳步停了下來,我余光注意到他身子一僵,立在了原處。
我長噓一口氣,胸腔中似被抽空。轉過身望著他,夜色中如此深邃俊朗的面容,每一次午夜夢回,我都在心里刻畫上千萬遍,想象著如果那人沒有死在遙遠的西涼,如今或許也該長成這幅副好看模樣。
“宇文將軍,我早應該想到會是你。”
我終于想通初見他時,那種莫名的熟悉。站在我眼前的人,正是大周的天之驕子、長安城中人人預感的我下一任未婚夫。
他與我對視,古水無波的眸子印著我蒼白的容顏。
“長安城中閨秀個個出眾,比我這病秧子好出百倍。將軍傷勢還未痊愈不該出來與我胡鬧,但總歸是府上有心了。冰燈很是好看,過幾日我會差人登門致謝。”
他緊抿雙唇,不動聲色地盯著我,半晌,聲音嘶啞而遲疑,卻只問“你對……他,可還有情?”
我輕輕地點頭,又點了點。我不知他是指初旸,還是他那位毫無血親的兄弟,但這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
他無奈閉上了雙眼,像是一聲嘆息。我也這樣靜靜站著,等他開口。
良久,他睜開雙眼看著我,幽深的瞳孔似無底的旋渦。他說:“雪大了,走罷。”
烏云越發低垂,把天空遮掩的密不透風,眼見又是一場暴雪。西風打著旋兒呼嘯而過,今年長安的雪,比往年來得更疾、更久。
我走了兩步,又倒回來,腆著臉皮對他說:“能不能把你的馬兒借我……”
不料他幾步上前,遲鈍如我,還沒反應過來,天旋地轉間已被他駕上了馬背。
他一聲呵斥,駿馬攜著我們兩人風馳電掣般往皇宮駛去。
我回頭時,透過他寬闊的胸膛,看見西武門巍巍城墻漸漸隱入了風雪中,無數玲瓏的冰燈匯聚成一塊光斑,暗淡凄迷。
一路無話。
待他“吁”地一聲止住了馬步,我回過神來,已經到了自家門口。
我矯捷地跳了下來,站在靈犀宮門前,正尋思著是不是該開口說些什么,抬頭卻發現他正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我。黑夜在他的臉上投下陰影,看不出任何喜怒。
“你……”
“駕!”話未出口,他竟駕著駿馬揚長而去,黑色的身影融入了雪夜里。
我看著他遠去的方向,久久站立。
不知何時,從背后擁上來一件銀鼠毛氅,我下意識攏緊,嘆息道:“我是不是傷著他了?”
芝芝在我身后,為我撐起了一把朱紅紙傘,說:“長痛不如短痛。皇上賜婚是早晚的事,如果公主不肯也只有趁早拒絕……只是……這位將軍……是個好人。”
好人。我不禁一笑,說:“如今好人太多,但我高息月所求的只是一位良人。”
眾人愛我、敬我、畏懼我,都是礙于我的身份與榮寵。十八年來我尋求一份真情,卻總在關鍵時刻讓我質疑。曾經我相信真情,如今我卻信命。
佇立良久,我看著傘外大雪紛飛,打了個哈欠,擺了擺手往殿內走去。
“折騰一宿本公主困的很,明日不準早早跑來吵我,你們今日都演得一手好戲啊我怎么嚷嚷都沒人應我,到底是不是我宮里的人?最近我吃了那藥一直犯盹,腦子跟著犯糊涂,差一點就犯了錯事,等我閑下來定要好好盤問盤問太醫院的那幫老夫子……”
“……”
多年之后,我總會無端想起這個無聲的雪夜。那時尚還青春的我不知道,它幾乎成為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