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又過了幾年,突然起意想去長白山轉(zhuǎn)轉(zhuǎn),便轉(zhuǎn)到了山腳。
茶棚里坐著幾個販運的馬夫,短衣褐褂,正作著長篇大論,聽來解解乏也不錯。
"你們還記得幾年前從這長白山嫁出去的孟家那丫頭嗎?就是嫁給了顏相爺?shù)哪茄绢^,現(xiàn)在可不好過啊!”
“不是說她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嗎?怎么個不好過法?難不成那顏相爺又看上別個野丫頭了?哈哈~~”這話一出來,惹得另外幾個馬夫都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我緊握住手中的茶碗,卻是慢慢地松開來。
“你們聽我說啊,那姓孟的丫頭嫁過去后,先是得意了一段時間,畢竟那相爺還寵她。后來不知道是出了啥事,那丫頭漸漸地竟顯出瘋癥的跡象,整日里自言自語,瘋言瘋語,有時候還旁若無人的大笑大哭,真真把個人瘆的慌!那顏相爺也是 個善人,請了多少醫(yī)生來看,沒個知道緣由的。到后來啊,相爺也不怎么愛搭理她了,畢竟誰愿意天天對著個瘋子呢?!你們說是吧?要我說,就是那丫頭命里就沒這福分,消受不了啊……”
苦笑兩聲“晚月,你到底沒能……”,作為故人,還是該去看看的吧。
行了遁隱之術(shù),我潛入相府晚月的房間,她正對著蠟燭發(fā)呆,時不時地挑去燈花,燈火搖曳間,我仿佛看到了那個曾經(jīng)天真率性的少女。
現(xiàn)出人形,我緩緩走近晚月,她眼里突然清明起來,我微微一怔,看來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明月姐,你……”我摸了摸她的頭,像以前一樣,淡淡地笑了:“你不用知道為什么,我不會害你,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
她突然攥住了我衣袖的下擺,像個孩子一樣無措地哭了出來,大滴大滴的眼淚砸在了地上。
“明月姐,我父母他們,還好么?”
平靜下來的晚月聲音還帶著濃重的哭音,也或許是長久不說話,聲音沙啞異常。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路過長白山時,獵戶和他的妻子不在,問周圍的村戶,說是晚月出嫁后便沒了影蹤,無人知曉他們的下落。
“他們?nèi)ツ戏娇春Hチ耍苍S那里太漂亮不舍得回來了。”我輕撫著晚月的背,輕輕的回答,眼睛卻是 瞥向那搖曳著燈火的蠟燭。
“那就好!”晚月輕呼出一口氣,“還好我沒有害了他們……”
“顏宋并不愛我。”晚月低沉著開口,眸里彌漫著難以言說的悲傷。
“所以人都知道的事,我卻花了那么長時間才明白……”
是的,顏宋一心致力于求仙問道,大郴王朝的皇族沒有不知道的。
當初他高調(diào)要求娶孟晚月,眾人都道他是終于開了竅,縱然門不當戶不對,也都欣然接受。
誰都沒有想到大婚那天,顏宋到底沒有進他們那間洞房,只是在書房過夜。第二日卻像不曾有異般,來到洞房接了晚月去拜見公婆。
雖然不解,礙于情面,晚月也不好開口詢問。
接下來的一個月,日日如此,夜間從不進入新房,只在書房留宿,日間卻待她如新婦般溫存。
溫柔是溫柔,只是在外人看來的恩愛,在晚月這個當事人看來,異常諷刺。
時日多了,難免府中之人嚼舌。
晚月本不想在意,可是,真的在意,又要怎樣裝做不在乎呢?
八月半中秋佳節(jié),家宴上顏宋對晚月一如既往地溫柔,羨煞旁人。
晚月卻是味同嚼蠟,暗暗下定決心要跟顏宋詢問清楚。
慢慢踱步到顏宋的書房,手里提著食盒,那是她去廚房做的蛋羹,為了不讓自己的到來顯得那么突兀。
月光下,站在門前的晚月穿著樸素,她還是不習(xí)慣長袖寬袍,自己將平素所穿都做了盡量的改動,若那外人不識,都會將她誤認作府中丫鬟。
手在碰到門框的前一秒停了下來,門內(nèi)有人說話。
往后退了兩步,晚月想不到這么晚了還有人在,本想就這么他走了,門內(nèi)的聲音卻讓她的步子就這樣生生地停了下來。
是一個男人。
“你想好了嗎?”那男子問得漫不經(jīng)心。
顏宋的聲音很清冷,不似平常,“不曾。”
男子冷哼了一聲“你不是一直想成仙么?那孟晚月可是難得的慧靈,取她慧根,成仙不就唾手可得了。怎么,不想成仙了?”
“那……晚月會怎樣?”屋里桌子“鈍”地響了一聲,應(yīng)該是有人放下了茶杯。
“你想她怎樣?”
“自然是一世長安。”
“被自己的丈夫拋棄,你覺得她怎么長安?這世上可沒那么 好的事,有得必有失,失了慧根,她必然一命嗚呼。”
屋內(nèi)陷入了長久的靜默,一如晚月的心。
雖然作過無數(shù)次的猜想,當真相擺在面前,再也無法逃避的時候還是會痛吧。
“想要她活下來,也不是不可以。”
“要怎么做?”顏宋可能是有些興奮,聲音里帶了一絲迫切。
“哼,活下來還不如死了。你可以和她生個孩子,在孩子生下來后取了孩子的慧根。只不過那孩子有慧根的幾率只有一半。說吧 ,你什么打算?我可沒時間總是等著你來做決定。"
“我……”屋內(nèi)顏宋低頭沉思,渾然不覺門外晚月跌跌撞撞地跑走,那男子卻仰起頭倒了兩口酒,嘴角噙笑,眉間卻并無笑意,微微偏頭向著晚月落跑的方向。
“等你三天!三天后必須回答我!”男子不知不覺間隱去了身影,空氣中仿佛還回蕩著他的聲音。
顏宋眉頭緊皺,嘴里輕輕說著“三天,我該怎么辦?該怎么辦?”
這兩日,顏宋待晚月愈加溫柔,府里人都猜測相爺這是要回心轉(zhuǎn)意了。
距中秋過去了三天,這天太陽還在半山掛著,顏宋囑咐仆從備了晚飯送至晚月房間—他們的新房。
雖然知道了背后的隱瞞,晚月還是順從地和顏宋吃完了這頓晚飯,只不過那眉眼間的苦澀卻是怎么也抹不去。平日精明至此的顏宋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看他依舊的溫暖的笑容,晚月只能一杯一杯地飲酒,能這樣陪著他也好。
可能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也可能別的原因,他們終于做完了婚禮的所有程序。
第二日醒轉(zhuǎn)過后,晚月對著床上的落紅,發(fā)了很久的呆,嘴角慢慢漾出一個微笑,“你雖然不愛我,卻也沒有愛別人,我還是幸運的,不是么?”
這天晚月正坐在床上發(fā)著呆,突然想起與顏宋初次見面的那天,繼而想起那只叫桃子的胡狼,有些疑惑:來了這么多天,不曾見過,會去了哪兒?正好見顏宋進來,便隨口問道。
顏宋微駭,輕輕說道:“桃子不適應(yīng)這邊的氣候,平時都在長白山待著。我夏季才會去那看看它。怎么突然說到它了?”
“沒事,我就是突然想到就問問而已。”晚月看著他正喝著茶的側(cè)臉,怔怔地出神:他是我的夫君。我是他的夫人。這,是我們的關(guān)系嗎?
顏宋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回望過去,溫潤道:“晚月,我們出去玩玩吧。你來了這些天了,還不曾出過門。”
“好。”晚月滿心歡喜,或許,顏宋放棄了修仙,他或許真的回心轉(zhuǎn)意了。
相爺夫婦在上京城內(nèi)恩愛地四處游玩,一時成為上京城內(nèi)一段佳話。
所有人都說,顏相爺和相爺夫人是和和美美的一對璧人。
晚月在這一片贊揚聲中漸漸忘了那晚莫名出現(xiàn)在顏宋房中的男子,心里甜絲絲的,盡全力去做好一個妻子,和一個大家閨秀般的相爺夫人。
就這樣過了兩個多月,晚月不負所望被診斷出了喜脈。
得到消息的眾人都喜笑顏開,孩子的父母,卻各懷心思的陷入了沉思,臉上終日郁郁,人前只能勉強擠出笑容。
懷孕的晚月,有些敏感,或許是將為人母,凡事有些疑神疑鬼。而顏宋,他壓制下去的成仙欲望,一點點兒的在心里重燃了起來。
這天丫鬟來報相爺不見了,留下一張字條。晚月接過,上面不過稀稀松松數(shù)字“因事外出,不必擔(dān)心。”
顏宋這一走,晚月每日似往常一樣,做做女工,偶爾干點家務(wù)活,肚子一日日地大起來后便被老夫人像菩薩一樣供起來,再不讓動彈,更不必說做點什么需要大動作的事情。
日子過得倒也看起來安穩(wěn)舒心。
臨盆前顏宋回了家,夫妻兩依然分房而睡,相敬如賓,只是少了熟稔,添了陌生。
孩子出生那天,屋外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是順產(chǎn),足月的男嬰,白白胖胖的,還緊閉著眼睛。精疲力竭的晚月欣慰地看了孩子一眼“我的孩子,你是不忍心娘受苦嗎?真是個孝順的孩子……”漸漸地睡了過去。
一道閃電,一頓響雷,晚月突然驚醒,急切地詢問一旁的丫鬟:“孩子呢?孩子在哪?”
那丫鬟微笑:“夫人不用著急,孩子在相爺那里,相爺可喜歡小少爺呢,夫人有福氣啊!”
“顏宋,不!不要!”晚月卻像是聽到什么噩耗一樣,臉煞白煞白的,竟是吼了出來。
不顧身體的疲憊,飛快地沖出房間,待那丫鬟反應(yīng)過來喊人的時候,晚月已經(jīng)沖出了院門。
一路飛奔到顏宋的書房,晚月連想也不想的沖了進去。顏宋竟不在里面。退出來,晚月漫無目的地跑著,路上遇見幾個下人,抓著其中一人的衣襟慌亂地問道:“相爺呢?相爺在哪?”
那人顯然被嚇到了,顫顫巍巍的說:“相爺在……在哪兒,小的們并不知道。夫人有何急事嗎?”
像是突然被抽取了力氣,晚月癱坐在地上,任暴雨傾砸在身上,旋即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是第三日的正午,顏宋就坐在床邊,眼神迷離。
“孩子呢?孩子呢?”晚月緊緊抓著他的衣裳,指節(jié)泛白。
顏宋從沒有見過那么不帶感情對他的晚月,在他記憶里,孟晚月一直都是愛著他的那個孟晚月。
“晚月,你先冷靜一下,孩子先天不足,已經(jīng)走了。你莫要太傷心罷。”
晚月一把推開他,眼里寫滿了不相信,“你騙我,騙我。我的孩子那么健康!我知道了,是你想成仙,你想成仙,取了他的慧根,所以他死了,死了……你還我的孩子,還給我!”
這么瘋狂的晚月,想必顏宋也不曾見過。因為愛他,所以只會展現(xiàn)自己最好的一面給他。
可惜他不懂得珍惜。
“你知道那件事了?”顏宋有些詫異,但很快平靜下來。
“孩子確實不在了,但并不是我做的。”
那邊晚月卻根本聽不進去,她只是不住的搖頭,口里自言自語:“你騙我,騙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眼里盈滿了淚水,癡癡呆呆的,竟似神智有些不清了。
“晚月,晚月……”顏宋將她攬入懷中,并不再說別的話。
滿室的寂靜。
雖然傷心,這件事也就這么過去了,晚月依舊每天發(fā)呆,在人所不注意的地方默默地流淚。
眾人只道她喪子心痛,不作他想。
這天晚月在花陰下呆坐著,遣散了仆從,只是呆呆的望著那塘里的錦鯉,卻突然聽見假山后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我明明用了他的慧根怎么還不能飛升?”是顏宋!
“那慧根太弱,恐怕你還是要用孟晚月的。別在那菩薩心腸了,你連自己兒子都殺了還有什么不能放棄的?反正成仙后就是永生,這一世也不會有任何記憶了。”
“連自己兒子都殺了。連自己兒子都殺了……”晚月腦里就這句話在一直一直地回蕩,指甲深深掐進肉里。
待她清醒過來,園內(nèi)已經(jīng)沒有了聲音,想來是離開了。
誰都想不到平日溫順的相爺夫人會提著劍直奔相爺而來。
這一幕嚇壞了府里的眾人,慌忙上來拉住晚月。顏宋直直的看著晚月,眼里有心痛、難過、悔恨,或者還有一點別的什么東西。
“對不起!”
“對不起?你一句對不起就夠了嗎?我要你償命!”說著便提著劍刺了過來。
劍尖卻在他眉間三寸處停了下來,“你為什么不躲?不是想要成仙嗎?”
顏宋啟唇,卻不再說什么,天地間靜寂一片。晚月緩緩放下劍,卻又突然提起直直插入自己腹中。眾人還未反應(yīng)過來,顏宋飛快地上前接住她欲墜的身體。
“快去找大夫!”
晚月自然是活了過來,卻活的像個活死人。
說完這些,她久不好好打理的身體撐不住,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