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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早晨,我被隔壁花園里的炮隊開炮聲吵醒了,我看見陽光已經從窗戶照進來,便起床。我來到窗口,向外張望。碎石小徑都是潮濕的,草上也掛著露珠。炮隊開了兩次炮,每次空氣波都猛烈地沖擊過來,撼動窗戶,我的睡衣前襟都被氣流沖擊而擺動。我看不見炮,但它們顯然是從我們的頭頂直接飛出去的。炮隊安置在這樣的地方,真讓人討厭,好在炮的口徑不是很大。當我朝花園張望時,聽見一輛卡車在路上的開動聲。我穿好衣服,下樓,在廚房里喝了點兒咖啡,便向車庫走去。

十輛救護車并排停靠在長長的車棚里。它們都是頭重腳輕、車頭平而短的救護車,漆成灰色,造得像是搬運用的箱型車。機械師們正在車庫里修理一輛救護車。還有三輛救護車留在山里的包扎站。

“敵人向這個炮隊開過炮嗎?”我問一位機械師。

“沒有,中尉先生。有那座小山做掩護。”

“這里情況如何?”

“不算太糟糕。這部機器趴下了,但是其他的都能闊步行軍。”他停下手里的活,笑了一笑,“您休假剛回來?”

“是的。”

他在工裝上擦了一下手,露齒詭笑。“玩得開心?”其他人也露齒詭笑。

“不錯,”我說,“這部車哪里出毛病啦?”

“完蛋了。一個接一個的毛病。”

“現在是什么毛病?”

“需要新鋼環。”

我離開他們,不打擾他們干活,這部車一副慘相,引擎被打開,零件散放在工作臺上,我走進作為車庫的棚子里,每一輛車都檢查了一下。它們的潔凈程度算中等,有幾輛車剛剛洗過,其他的都布滿灰塵。我仔細地檢查了輪胎,看有沒有裂縫,或者石頭劃傷的痕跡。情況似乎一切都好。很顯然,有沒有我的監督,這里照樣運轉,沒有什么兩樣。汽車的保養狀況,物資的調配,將傷病員從深山里的包扎站順利地運出來,送到醫療點,然后再根據傷病員的病歷,將他們送到相應的醫院里,我原來想象這一切工作的順利進行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我的。我現在終于明白了,有我沒我,都沒有什么關系。

“零件調配有什么困難嗎?”我問機械中士。

“沒有,中尉先生。”

“現在加油站在哪里?”

“老地方。”

“好。”我說,回到住房,又到食堂坐下喝了一杯咖啡。咖啡是淡灰色,因為加了煉乳而帶甜味。望著窗外,一個可愛的春天早晨。鼻子里開始有一種干燥的感覺,這說明接下來的白天會很熱。那天,我到山里的各個工作點轉了一圈,回到鎮子時已經很晚了。

一切似乎都比我休假前的運轉還要好。我聽說,進攻戰又要開始了。我們所屬的師將攻擊河上游的一個高地,少校告訴我,在進攻期間,我將負責各個急救站的運轉。進攻部隊將在河上游狹窄的峽谷地段渡河,然后部署在山坡一帶。救護車急救站將盡量靠近河,同時又要有天然屏障的保護。這些地點當然是由步兵選擇,但是具體工作還是要靠我們籌劃執行。這種事情總是能給人一種錯覺,好像你就是布陣作戰的大兵。

我滿身塵土,臟極了,上樓到我的房間里洗漱。雷納迪手里捧著《雨果英語語法》,正坐在床上看書呢。他衣裝整潔,穿著黑皮靴,頭發錚亮。

“棒極了!”他一看見我就說,“你跟我一起去看巴克利小姐。”

“不去。”

“去。勞駕你陪我去,幫我給她留個好印象。”

“好吧。等我洗干凈。”

“洗一把就行了,用不著換衣服。”

我洗完,梳好頭,我們就走了。

“等一等,”雷納迪說,“也許我們應該先來一杯。”他打開他的箱子,拿出一瓶酒。

“別喝女巫烈酒。”我說。

“不是女巫。是哥辣怕[1]。”

“好吧。”

他倒了兩杯酒,我們翹著食指,碰了杯。這種哥辣怕非常烈性。

“再來一杯?”

“好。”我說。我們喝完第二杯,雷納迪收好酒瓶,我們便下樓了。我們穿過鎮子走去,天氣炎熱,好在太陽開始落山,所以一路非常愉快。英國醫院設置在戰前德國人修建的一座大別墅里。巴克利小姐正好在花園里。還有一位護士跟她在一起。我們看見她們的白制服在樹叢中晃動,便朝她們走去。雷納迪行了軍禮。我也行了軍禮,但是沒有他那么殷勤賣力。

“你好嗎?”巴克利小姐說,“你不是意大利人,對吧?”

“嗯,不是。”

雷納迪正在跟另外一位護士說話。他們一起談笑風生。

“真奇怪——竟然加入意大利軍隊。”

“不是真正的軍隊,只是救護車隊罷了。”

“還是很奇怪。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不知道,”我說,“并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解釋的。”

“噢,沒有解釋?我從小長大,得到的教育都是說萬事有因。”

“要真是那樣,豈不是太美妙啦。”

“咱們一定要這樣明槍暗箭地說話嗎?”

“不。”我說。

“那我可以松口氣啦。不是嗎?”

“你手上的那根小棍子是什么?”我問。巴克利小姐個子很高。她穿的好像是護士制服,金黃色的頭發,被太陽曬成深色的陽光皮膚,灰色的眼睛。我認為她很漂亮。她拿著一根細細的藤杖[2],就像是小孩子玩的馬鞭,外面還包了皮革。

“它屬于一個小伙子,他去年陣亡了。”

“我非常抱歉。”

“他是個非常可愛的小伙子。本來要娶我的,但是死在了索姆河[3]戰場上。”

“慘不忍睹的惡戰。”

“你也參加了?”

“沒有。”

“我聽說過,”她說,“這里可沒有那樣慘烈的戰斗。他們把這根小藤杖寄給了我。是他的母親寄給我的。部隊把他的個人物品送回家去。”

“你們訂婚很久了嗎?”

“八年。我們是青梅竹馬。”

“那你們為什么不結婚呢?”

“我不知道。”她說,“當時沒有結婚,是我傻。我本應該給他的。但是,我以為那樣對他反而不好。”

“我明白了。”

“你愛過人嗎?”

“沒有。”我說。

我們在一條長凳上坐下,我看著她。

“你的頭發多么漂亮。”我說。

“你喜歡嗎?”

“非常。”

“聽到他的死訊,我本想把我的頭發統統剪掉。”

“別。”

“我只想為他做點什么。你知道,我對那事情不在乎,他若要,我完全可以給他。早知道是這樣的話,他要什么我都給他。我會嫁給他,怎樣都行。現在我才明白。但是當他想上前線打仗的時候,我卻不明白這些道理。”

我什么都沒有說。

“那時候,我什么都不懂。我以為把我給了他,對他反而更糟糕。我以為他可能會更加難熬,后來,他就死了,當然,一切都完了。”

“我不知道。”

“唉,全完了。”她說,“一切都完了。”

我們看著雷納迪與另外那位護士說話。

“她叫什么名字?”

“弗格遜。海倫·弗格遜。你的朋友是個醫生,對嗎?”

“對。他是個非常地道的好人。”

“那太好了。在離前線這么近的地方,很難找到什么好人。我們離前線很近,對吧?”

“很近。”

“這是一條愚蠢的前線,”她說,“但是風光非常美麗。他們是要發動進攻了嗎?”

“是。”

“那么,我們就有事情可做了。現在我們都人浮于事。”

“你做護士工作有多久了?”

“自從一九一五年年底。他一參軍,我就開始了。我記得自己有一個愚蠢的想法,他可能會到我工作的醫院來養傷。帶著刀傷,我心想,頭上裹著繃帶。或者是肩膀中彈。非常生動而壯麗的畫面。”

“這里倒是非常生動而壯麗的前線。”我說。

“是的。”她說,“人們還沒有意識到法國戰場的慘烈。一旦他們知道了的話,這個戰爭恐怕就無法進行了。他沒有刀傷。他們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我什么都沒有說。

“你認為戰爭會永遠進行下去嗎?”

“不會。”

“有什么能夠讓戰爭停止呢?”

“總有什么地方會支撐不下去的。”

“我們會垮掉。我們會在法國垮掉。索姆河戰役不能一再重演,一定會導致崩潰的。”

“這里不會崩潰。”我說。

“你認為不會?”

“不會。去年夏天他們就打得很漂亮。”

“他們會撐不住的,”她說,“任何人都有支撐不住的時候。”

“德國人也同樣。”

“不,”她說,“我可不這么想。”

我們朝著雷納迪和弗格遜小姐走去。

“你愛意大利?”雷納迪用英語問弗格遜小姐。

“還不錯。”

“不明白。”雷納迪搖了搖頭。

“Abbastanza bene.”我幫他翻譯成意大利語。

他搖了搖頭。

“那可不太好。你愛英格蘭嗎?”

“不怎么愛。我是蘇格蘭人,你明白了吧?”

雷納迪茫然地看著我。

“她是蘇格蘭人,所以她愛蘇格蘭勝過英格蘭。”我用意大利語說。

“但是蘇格蘭就是英格蘭嘛。”

我把這句話為弗格遜小姐翻譯成英文。

“Pas encore.”弗格遜小姐說。

“不是一回事?”

“從來就不是。我們不喜歡英格蘭人。”

“不喜歡英格蘭人?不喜歡巴克利小姐?”

“噢,這就不一樣啦。你一定不能這樣斷章取義。”

過了一會兒,我們就道晚安,離開了。走回去的路上,雷納迪說:“巴克利小姐更喜歡你,超過我。這是十分清楚的。但是,那個小蘇格蘭也相當不錯。”

“相當好。”我說。我一點兒都沒有留意到她。“你喜歡她?”

“不。”雷納迪說。

注釋:

[1]這種渣釀白蘭地名叫哥辣怕(Grappa),起源于意大利,酒精含量為35%—60%,原料是制葡萄酒剩下的果渣(主要是葡萄皮和葡萄籽等),經過發酵和蒸餾而來,不加水。

[2]這種藤杖(rattan stick)又叫訓鞭,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英國軍官使用的無用裝飾物。

[3]索姆(Somme)河戰役(1916年7月1日—11月18日)發生在法國北部索姆省索姆河地區,總共30萬軍人陣亡,雙方大約各半,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最龐大、最慘烈的陣地戰,戰役的結果是雙方保持僵持狀態。英國使用了坦克,這是歷史上第一次坦克參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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