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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戰爭

長期以來,受她宗教和教育的指導,我那“來自仙境的妻子”——我喜歡這么稱呼她——已習慣于高度自律,這也已然成了她生活的全部習慣。她知道我會因她的傷痛而難過,知道我料想到新的經歷對她來說必然是痛苦的,也知道我一直在尋求機會盡量給她幫助和安慰;并且,除了這些事之外,她更多地贊許我的種族敏感性和自豪感。

這里就再次出現了我們之間的不同:她們是一個極有組織性的民族。對她們來說,生活中大多數興趣都是共有的;她們的愛和自豪感,以及雄心壯志,都是屬于全民族的,甚至連母職也被視作社會服務,并且一直是這么在實現的。她們每個人都熟知她國完整的歷史,因為這是她們簡明而美好的教育體系的一部分;她們也熟知她國的每一寸土地,熟知它的每一個行業。

她國的孩子們被帶往國家的每一個地方,人們展示所有的藝術和工藝給孩子們看,教會她們以民族的成就為榮,并讓她們學會欣賞民族的需求和困難。當她們長大成人,心里深深烙下對她們至關重要的社會意識,在我們這里,哪怕一千個人里面也沒有一個能達到那樣的程度。

這種東西是內在的;我們沒法從表面看出來,頂多只能看到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熟知她的每一項瑣碎的家務并以此為豪。此外,由于我們對她們國家的評論幾乎都是贊美之辭(她們并沒有聽到過特里的話!),因此我們也就沒有傷害到她們的民族自豪感;不過也可能是我們傷害過但她們并沒表現出什么吧。

現在,艾拉多,這個勇敢的旅者,離鄉來到我們的世界。不像當初我們三個是被放逐到了一個智慧有序、和平美麗的地方,到處充滿了開明女性們母親般的關懷;而她卻孤身一人,在初來乍到的陌生地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可怕的戰爭。在她以前的生活中,最惡劣的事情也不過是誤解、事故、或如此種種;千年以來,普世的美好與舒適已成了她們民族的習性,因此,眼前歐洲戰亂的一幕給她帶來的震驚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料。

她以為我與她感同身受。我確實感覺糟糕和羞愧,但不是她想象的那樣,還不及她在她國面對過失時那種糟糕和羞愧的千分之一。

一直以來,我從她身上學會了怎樣從新的角度來看待發生在我們當中的事情,而我最明顯的一個新印象就是我們的社會化程度實在太低了。我們對社會上公然的惡行漠不關心,除非她們觸及到我們自身了;就好像家庭主婦對椅子上的油膩毫不在意,除非她自己的裙子剛巧被弄臟了。甚至我們的“改革家”,也不過是這么一類家庭主婦——會對油膩的椅子有極大的興趣,卻根本不管布滿塵土的地板、灰蒙蒙的窗戶、空空如也的煤桶、變質了的黃油、或是所剩無幾的肥皂。確實有一些特別的惡行會喚醒我們,或當中的一部分人,但對于創造一個干凈清潔、不用再苦苦改造的社會——我們卻從來沒想過——大多數人都沒想過。

但是艾拉多,啊,這個可愛又體貼的人兒,她不僅要忍受和面對這些新事物給她帶來的接連不斷的震驚,而且還要努力地掩蓋自己的感受,以便不讓我感到難堪,這真是種高尚的情懷。她無法忍受責備我的性別、我的國家、或至少我的文明和我的世界;她實在不愿意批評我。

我感到相當地慚愧。如果一個男人一直以來習慣了住在我說過的那種舒適的環境里,然后又突然身陷骯臟下流之地,到處都是嘈雜、混亂和敵意,他一定比一開始就住在這里的人更容易感受到環境的糟糕。

讓人感受最為深切的要數敵意了。這里就再次出現了她國的女性和我們之間的心理差異。一些人的生長環境中充斥著謾罵和爭吵,到處都是傷風敗俗之事,那么他們不會特別注意到這種敵意。而有的人在善解人意、禮貌相待的環境中成長,她們的語言像藝術般優雅,那么當她聽到有人說“住嘴,你這混蛋!”,甚或只是看到一屋子怒目而視的仇者——哪怕他們一言不發——都會印象深刻。

這里的氛圍——社會上彼此懷疑、互不信任、冷酷無情、自高自大、蔑視他人的風氣——時時困擾著艾拉多,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在這艘船上有一個德國軍官。他一開始試圖和艾拉多搭話,因為她是個漂亮的女人。艾拉多也想跟他說話,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偉大民族的一員。但是我,作為一個旁觀者,發現她清晰睿智的頭腦很快就推斷出了他的為人及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即使身為一個高尚的人,她也心懷恐懼地離開了。

在到達目的地瑞典之前,我們碰到了一艘英國帆船,我們三個都很高興能換乘到那上面,因為這樣的話我們能早日到達家鄉。至少我們是那么認為的。不過我得補充一下,那個德國軍官并不高興。

艾拉多為這個更改而歡呼雀躍。相比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她更熟悉英國,而且也能講英語。我想她認為對她來說待在英國會更容易些。

但事不如愿,我們不能很快搭上英國船離開。特里很堅決地想要參軍,或者用某種方式來服務后方,而他們也很高興能用到特里和他的飛機。這并不叫人驚訝。如果特里有其美中不足之處,那么同樣,他的不足也有其可取之處。況且他確實為同盟軍做了不少貢獻。

艾拉多也出乎意料地要求再待些時日,她說:“日子是艱難,但也許我們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想盡我所能多學點。”

于是我們留了下來,艾拉多學她想學的。這并沒有花她很多時間,因為她學起來很快,而且不久就找到了合適的書籍。同時她也是個極好的傾聽者,很多人都樂意和她說話或給她看些東西。

我們在倫敦、曼徹斯特和伯明翰做調查,在美麗的鄉村度過了快樂的時光,驅車北上蘇格蘭和愛爾蘭,走訪威爾士,接著,她又催著我們前往法國,這實在讓我感到驚訝。

“我想親眼看看,去見識見識,”她說,“真真切切地見識一回。”

我很為她擔心。她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堅決。她一如既往地溫柔,但卻立場堅定,而且關于社會狀況她跟我談得越來越少。

于是我們前往法國。

她探訪了醫院,看著那些肢體殘缺的男人和那些被截肢或失明了的男孩們,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一天比一天痛苦。同時,她日復一日地接觸著這門新的語言,不久也能夠和這里的人們說上話了。

后來我們碰到了特里,他正開車到處偵察。艾拉多要求特里帶上她——她想看一場戰役。出于對她的擔心,我努力勸說她不要這么做。即使她原本身強體壯,如今眼看著也被她親眼所見的一幕幕所擊垮了。但她說:“盡我所能去看去見識,我責無旁貸。他們告訴過我,這場——戰爭——沒什么特別的?”

“沒什么特別。”特里說,“不過比普通戰爭的規模要大些罷了,就像現在很多東西也要大些一樣。噯,在我們的歷史上,只有大概三百年的時間是沒有戰爭的。”

艾拉多瞪大眼睛看著他,迷惑不解:“什么時候?耶穌降臨之后嗎?”

特里大笑道:“哦,不。不是某一段時間,而是這里幾年那里幾年拼湊起來的三百年。所以你看,戰爭可真是人類生活中的常態啊。”

“所以,”她說,“我應該見識見識。請帶上我吧。”

特里不愿意,他說這很危險。但是拒絕艾拉多是件難事,她自有她的辦法做到她想做的事。于是她見到了戰壕,見到了死去的人們,也見到了在最近戰斗中活下來的人們,聽到了他們的呻吟。她還見到了廢墟,遍地廢墟。

那晚,她像個大理石雕像,冰冷而又沉默,一動不動地坐在窗邊,眼睛望向遙遠的星星。她心痛而又溫柔地待我,就好像對待一個全家患了麻風病的好友一樣。

我們回到了英國,在那里停留的最后幾個星期,艾拉多盡量用來了解比利時的狀況。

她再也無法承受了。她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但我能聽到她痛哭不止——艾拉多,這個全心關注社會的女子,在她年輕美好的生命歷程中從未經歷過如此的痛苦。對我們而言,戰爭的恐懼,那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而她卻感同身受。

我撞開了門鎖——我必須來到她身邊。她無法言語、無法直視我,只能將她的臉埋在枕頭里,渾身戰栗地避開我,好像我也是個德國人一樣。她哭得無法自持。我忽然覺得,這并不像一個普通女人在平日里傷心落淚那樣,而像一個堅強的男人終于崩潰了那樣的痛苦。她對此感到有點難為情。

隨后我看到她稍微顯露出一點釋然的神態,但這放下的重負并不是來自于可怕的新認知,而是來自于她的極力自制。

我跪在她身邊,將她攬入懷中,她將頭埋在我的肩上。“親愛的,”我說,“親愛的——雖然我無法制止那些恐怖的事情,但至少我能幫助你去忍受——你不妨讓我一試。你瞧,你在這里孤身一人——你所擁有的也只有我了。不管怎樣,你得把你的恐懼說出來——全都跟我說說吧。”

她緊緊地抓住我,表情緊張而又害怕。“我想要——我想要——我的母親!”她抽泣著。

艾拉多的母親也是那些坐在廟宇里的智者之一,在人們需要的時候,她們會給予安慰和建議。她們不常在一起,但彼此相愛的程度是超乎我所知的。出于她們對兩性世界的贊頌和對她國未來的考慮,當初她的母親不僅建議她隨我而來,而且態度迫切。

“母親!母親!母親!”她低聲抽泣著,“啊——母親!幫幫我忍受這一切吧!”

但這里沒有母親,也沒有廟宇,只有一個愛著她的男人,在這個男人身上,她似乎找到了一點慰藉,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有一件事我們比你們更懂,”我說,“那就是怎樣去解決痛苦。你不能總是獨自承受著——你必須得把它說出來——讓其他人幫你一起承受。這才是個健康的心態,親愛的。”

“但這似乎很——不好。”她喃喃道。

“啊,不,這不是不好,只是有必要這么去做。‘你們應彼此協助背負重擔,’你知道的。而且我們還有一句講婚姻的諺語,也挺不錯,‘讓快樂增倍,讓煩惱減半。’我最親愛的,把你的煩惱都堆到我身上來吧——這是一個丈夫應盡的責任。”

“但是我怎么能夠把自己感受過的事跟你說呢?要我對你的民族——你的文明——品頭論足,這樣太無禮了。”

“我想你低估了兩件事,”我說,“一,我是個人,即便是男性;二,我的她國之旅以及與你一起的生活,對我已產生了很深的影響。我這次看到了戰爭的可怕,這是我以前從未有過的感受,而且我甚至能看出點它對你的影響。現在我想要你做的就是從你感受到的壓力中解脫出來——它給你帶來那么大的創傷,用語言把它表達出來——說出來。全部都說出來。把最可怕的那些都說出來。你說——‘這是個不文明的非人類的世界,它比我們山腳下那些可憐的野蠻部落更加糟糕。’說出來,親愛的——我受得了。說了你就會感到好些。”

她抬起頭,哆嗦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想你是對的——肯定會有點解脫。而且這里還有你!”她忽然將手臂環住我,緊緊地,緊緊地擁抱著。

“你真的很愛我——我能感覺到!有點——有那么一點——像母愛一樣!這真讓我感激!”

她安歇在我的臂彎里,暴風驟雨般的悲痛終于慢慢平息,然后我們緊挨著坐下來,她聽從了我的建議,努力想象著這極度的痛苦,并把它用語言完完全全地表達出來。

“你瞧,”她緩緩地開口,“這么做對我來說很難,因為我不喜歡傷害到你。你肯定會非常——非常介意的。”

“就此打住,親愛的。”我說,“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敏感。我的感受和你的感受其實是兩碼事——你也瞧見了的。記住,在我們種族的傳統中,戰爭是個好事,極好的事情。在我們整個歷史當中,我們把戰爭和斗士理想化了。到現在為止,你應該已經讀過很多關于我們歷史的書籍了。”

我知道她讀過的,她亦傷感地點點頭。“是的,幾乎全是關于戰爭的。”她同意道,“但是我沒有——我無法想見這是怎樣一回事。”

她閉上雙眼,身體往后縮了縮,但我毫不動搖地繼續說道:“所以你瞧,這次戰爭——對我們來說——并不完全是件恐懼的事;只是相比其他那些參戰方沒什么名氣的戰爭來說,它更令人恐懼些,當然,還有個原因是我們現在真正開始變得文明起來了。回頭看看歷史上一路走來人們頻頻經受的戰亂之痛,那些和這次,其實都不那么巨大。現在你不再為此感到那么痛苦了,對吧?”

是的,她承認,不那么痛苦了。

“很好,”我緊接著說,“我們,她國之外的人類,彼此之間代代相斗,但我們仍存活在這里;有一些軍事狂熱主義者說我們之所以仍存活著,就是因為戰爭——當然一些和平主義者說‘盡管有戰爭’,現在我開始同意他們的意見了。艾拉多,和你在一起、通過你的影響、因為你、也因為見到過在你們那片樂土,人類可以過上那么美好的生活,我現在看待事情完全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在成長。”

對此她微微一笑,然后重又握起我的手。

“你是史上最最重要的大使,”我繼續說,“你來自高山之島,你們的國家是個小小的世外桃源,現在你被派遣而來,來看看我們這個貧窮蒙昧、血流不停的世界,并把關于它的消息傳回給你的民族。也許那源源不斷的母愛最終能幫助我們擺脫這愚昧。而且你沒法承受我們這種悲傷——你會活不下去的。你必須得回想,然后跟我說出來,不帶感情地說出來。”

“親愛的,你太令我驚訝了!”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氣,回答道,“你是對的——完全正確。我想我確實是——有點——低估了你的智慧。原諒我吧!”

盡管我知道她根本就無意冒犯我,但還是馬上就原諒了她,她也開始釋放自己的想法了。

“首先是關于基督教,”她說,“一開始,這個宗教給了我巨大的希望。當然,不是它的神話故事,而是它的精神;然后,當傳教士詳細宣傳基督教的傳播及其無窮裨益的時候,我開始覺得這真是值得我們去了解的好東西,很像我們國家的‘母職’,了解它對我們有好處。”

“母職”,這一詞總是被她國的女性們滿懷敬意地說出來,這是她們所知的最神圣且至高無上的詞語。

“但是在我這幾個星期來的閱讀、學習,以及和你們的交談中,我并沒有發現基督教為停止戰爭做過哪怕一件事,也沒有發現基督教國家比異教徒國家少打過哪怕一仗——反而更多。而且基督教國家之間也有戰爭。基督教并沒有給世界帶來和平——一點兒都沒有。”

“是的,”我承認,“確實沒有,但它在努力——改善情況和救治世界。”

“那對我來說只是意味著——愚蠢,”她回答說,“如果一幢房子著了火,那么真正能阻止損毀的辦法只有把火撲滅,而坐下來醫治灼傷的皮膚、修理燒壞的家具——這些都是愚蠢的做法。”

“更有甚者,那些修好了的家具還充當了燃料、助燃了火焰。”我補充道。

“你看到問題所在了!”她高興地叫出了聲,“那么你為什么不——哦,我知道了——因為只有你一個。你的一己之力沒法改變現狀。”

“哦,不,在這個問題上我不是獨自一人,”我快活地回答,“有很多人也發現了。”

“那么為什么——”她發問,但又止住了,停頓了一小會兒,接著又緩緩開口。“我希望從頭腦里趕跑的是人類故意令彼此陷入巨大的水深火熱之中的畫面。如果這種痛苦是無法避免的,那已經夠讓人難以忍受了——完完全全的恐懼,還迫切地想沖過去幫助。但現在,不單單有恐懼,而且還極度不屑于幫忙——因為他們自己并不是非得要承受那樣的痛苦不可。”

“你說得太對了,親愛的。”我同意道,“但你打算怎樣讓他們停止呢?”

“這就是我必須要找到的答案。”她嚴肅地回答,“我希望母親在這里——還有所有那些超母。她們將會找到解決的辦法。肯定會有一個辦法的。你說得對——我不能讓自己被這件事打倒——”

“這樣說吧,”我說,“即使世界上有四分之三的人被殺光了,仍然會剩下很多人,而且會很快將這個世界重新塞滿人,都是些聰明的人。你還記得你們國家擠滿人有多快吧?”

“是的,”她說,“而且我不會忘記,最重要的是種族的進步,而不只是活著。”

隨后,她突然痛苦地擰著雙手補充道:“但這使所有的進步都停止了!這不僅僅是人們被殺掉。世界上有半數的人可能會在地震中喪生,即使那樣也做不到現在這種傷害!比起殺害,我更介意的是仇恨——人類能力的敗壞。這不是人性的將死——這是人性在發瘋!”

她再度戰栗起來,眼中黑沉沉的恐懼越來越濃。

“平靜點,親愛的,平靜點。”我說,“人性是個很大的命題。我們還有整整一個世界要去周游——只等旅行變得安全。同時,我也想盡快把你帶回我的國家。我們國家沒有戰爭,人民生性溫厚友好。我想你會喜歡我們的。”

對于一個美國人來講,身處瘋狂戰亂的歐洲,心懷暖意地贊許自己的祖國,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對于一個希望自己的國家和人民能為妻子所欣賞的丈夫來講,亦是如此。

“你一定要多跟我說說你的國家,”她急切地說道,“我也一定要讀更多的書——學習更多的知識。我相信我并沒有公正地看待我所感受到的這些不同。我只是憑著歐洲來評判這個世界。瞧這兒,我親愛的——你介不介意我們先看看世界的其它地方?我想盡多盡快地了解這個世界。我敢肯定如果我一開始是在英國學習一段時間——英國人看起來對整個世界都很熟悉——那么我們接下來可能就會去東方而不是西方,看遍其他地方之后再到美國——把最好的留到最后。”

除了旅行中的危險,我們似乎找不到反對這個計劃的理由。相比而言,我更愿意讓她去完成她那簡短的旅行,然后和我一起回到我親愛的祖國,而不愿讓她在那兒不安地計劃著繼續前進。

我們回到英國的一塊太平之地,在那里我們讓自己的思緒暫時擺脫了戰爭的恐懼。艾拉多,憑著她一貫的準確判斷,找到了一個既知識淵博又善于教書的年輕歷史學家,跟著他學習了一段時間。

他們有一系列的地圖——從遠古時期被茫茫大海包圍著的“未發現的領域”,到現在經過精確探測后繪出的地球全貌。艾拉多找到她家鄉的隱藏之地,在歷史學家沒看著的時候偷偷親吻了一下那個地方。

她很快就掌握了我們歷史的大概框架,其速度之快,足以讓一個沒有見識過她國的智慧頭腦和教育方法的人大為震驚,比如那個年輕的歷史學家。她絕不會讓自己去學習所有他想要教的東西,相反,她時時刻刻打斷他滔滔不絕的講說,只是攫取她想知道的東西。

少數幾本關于世界發展的好書——有地理的、生物的、動物的、種族的——為她提供了所需要的背景知識,而像溫伍德·瑞德的《成仁記》[2]這樣的精華本則為她提供了歷史的概況。

艾拉多頭腦清楚,思維敏捷,邏輯嚴密,而且像孩子般有著極好的記憶力,她看起來能毫不費力地讀懂和記住她所學到的事情,并把它們互相聯系起來。現在,關于人類自安居以來的這些年代里究竟做了些什么,她已經有了個清楚的看法。她還大致估計了所花費的時間以及我們的發展速率。可以說,我從沒想過“發展之前”的年代到底有多久遠、發展的速度到底有多少慢,也沒有想過每一項新發明對歷史的巨大推進到底價值幾何。但是她卻把這些都有條有理地記下了,而且,由于堅持不想再為無休無止的戰爭而痛苦,她很樂于細數人類在社會發展過程中向上前進的步伐。

隨著年代慢慢推進到我們所處的這個階段,這種樂趣越來越濃了。她著迷于那些被記載下來的發明和發現,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每一種見書的偉大宗教,她都作了筆記,清楚列舉了它們各自特殊的力量、弱點和出現的后果,還為自己做了類似于地圖一樣的資料:根據宗教,在不同的區域涂上不同的水彩顏料,如果史上有幾個宗教同時存在的,那么就把顏色重合上去,比如說,西班牙的宗教曾被隨后進入的東方宗教所影響,佛教進入印度、中國、日本等國后也產生了一些變化,這些區域都被作了標記。

“在這些詳細信息上我可以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她再次迫切地跟我解釋,“但是我開始得太晚了。我必須要把它們在我的頭腦中歸位——這樣我就能知道每個國家追求的分別是什么、它們彼此之間做了些什么;能知道哪幾個國家在前進、發展速度是多快;也能知道哪幾個止步不前——或者干脆后退了——以及為什么會這樣。這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艾拉多的態度讓我隱約有點惱怒,但只是一點點,我無法這么快跟上她的思維。她像一個初入貧民窟的年輕天使,滿腔熱情;而我對這種興高采烈、毫無憐憫之心的分類有點反感——就好像窮人們并不喜歡別人把他們當作案例來分析。

但我終究知道她是對的,而且很高興她這么快就戰勝了戰爭給她帶來的惡劣影響。當然了,她還不能完全忘記或走出這個陰影,誰做得到呢?但她畢竟成功做到去想別的事情了。

“這真有趣,”她對我說,“你們所有的歷史書的主題無非是誰跟誰打仗——在什么時候打;以及由誰‘統治’和統治的時間——尤其是時間。為什么你們的歷史學家都這么偏執于準確的日期呢?”

“啊,因為這很重要啊,不是嗎?”我問。

“從某種角度來說,確實是;但是給一個普通學生看的話,就一點也不重要了。醫生確實想知道從幾點開始發燒,或者幾點退燒的;他得有張‘圖表’來研究。但是大眾應該想知道為什么會發燒以及怎樣避免發燒。同樣,普通人應該想了解整個世界史的大概情況,以及史上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但現在要求他們注意并記住的只是這么些可憐的內容——這個國王在哪個日子登基了、又在哪個日子去世了——這些事實一點都沒有史學價值。至于整本的戰爭、戰爭、戰爭——那些所謂‘史上決定性的戰爭’——”艾拉多已經能毫無畏懼地談論戰爭了,所以她把整個事情說得很清楚——“那一點都不能算是歷史!”

“當然要算了,這是歷史的一部分啊,不是嗎?”我說。

“連一部分都不能算。回想一下那個‘醫生的圖表’——他的‘病例史’。那個歷史探討的是病情的開始、發展和治療成敗。說‘下午四點十五分,這個病人爬上另一個病人的床并且打了他’,這可不是結核病或癌癥記錄的一部分。”

“如果這能證明他精神錯亂,那也算一部分,是吧?”我說。艾拉多從她正填著的那張表上抬起頭來,沖我迷人地笑笑。“范,”她說,“我真為你自豪。你的說法很棒!”

“這樣,”她看了眼她的圖表,繼續說道,“那個病人看起來就好像得了間歇熱——從一開始;然后當他瘋狂起來的時候,就一陣子發燒——發火、怒氣沖沖,一陣子打寒顫,”她急切地喊著,一邊繼續看圖表,“寒冷虛弱,無助地躺著,什么事都不能做。”

我們一致認為,作為比喻的說法,這么說確實很清晰形象,論據有力,而且還揭示出我們必須要研究疾病的起因和治療方法,而且,為了做得更好,還要研究怎樣去預防。

“但是那么做了之后就能留下一份極好的記錄。”她對我說,“我發現你們的歷史學家并沒有清楚、連續地去看待這件事。很明顯,你們還沒有做到那樣的地步,就是以教育為目的,有意識地去修改史書。”

“我們歷史的比你們的要復雜,是吧?”我說,“你瞧,有那么多不同的國家和種族。”

但她帶著智慧的笑容搖了搖頭,引用了她導師的一句話來作答:“歷史,即便浩如煙海,也只有一頁。”

“史學家都說一樣的事情,”她說,“做一樣的事情,卻沒有一個人發現到底什么是真正重要的——都不曾正確地開出‘病例史’。親愛的,我真心認為我們能幫助修改史書。”

她完全接受了我在她被恐懼擊倒的那天給她提的建議,現在已經能夠和我像姐妹般自由自在地交談了。她跟我談論男性,就好像我不是男的;跟我談論世界,就好像這不是我的世界而是她的。

她這么做,讓我感到莫名的高興,也讓我感到我們是很好的同伴。慢慢地,我愈加以她的視角來看待生活,這就像是從錯雜棘手的灌木叢中飛升出來,鳥瞰城市和農田、俯覽陸地和大海。生活比以前有趣多了。我想起那個愚蠢的推銷員說的話“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這句話廣為接受,因為人們認為它說出了一個普遍的觀點。我還想起了我們自認為美德的勇氣、歡樂、耐心——我們以這些“美德”來面對困難,實際上是可笑的浪費,因為那些困難原本就不需要出現。

艾拉多把人類生活看成是一個發展中的東西,而人類就是其制造者。而以前我們似乎總認為生活是某種外部力量賦予我們的痛苦——有時是祝福。與她一起學習、見識和認知,我不知不覺地就帶上了她的觀點、她的衡量標準、以及她迫切而又無限的興趣。所以當我們踏上最終回到我家鄉的環球之旅的時候,我們都完全做好了快速調查的準備,這正是我們計劃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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