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歸
- 她在他的國
- (美)夏洛特·珀金斯·吉爾曼
- 8093字
- 2020-10-09 14:52:14
我們三個緊挨著坐在大大的雙翼飛機里,神情決然地與她國道別,飛機呼嘯著從懸崖邊那塊平整的大巖石上直升而起。我們先往上飛升了一會兒,然后回旋在她國上空,這樣我的妻子艾拉多就可以再看一眼她熱愛的祖國,以銘記在心。底下這塊鮮花絢爛、芳草茵茵的土地是多么的美好!小巧的城市、星羅棋布的村莊、四散的小村落以及群集的房屋前那片片開闊的場地再一次出現在我們的腳下,正如我、杰夫和特里初到此地、以男性的目光驚訝地審視這個純女性的國度時所看到的一樣。
我們久居此地,盡管行動有所限制,但仍得到貼心的照顧和促人自省的教育,并與她們共度數月的閑暇及游玩時光,此番離去,于我而言,好似離開第二故鄉。當我俯視她國,我又重新意識到這塊土地的美麗。這是一個花園,一個精心耕種過的公園,其邊界直至最邊遠的森林,而城市則是這美景的裝飾,星星點點如精致的花邊——就像散布的建筑物融入曠野時所形成的那種波浪線。
特里牙關緊閉地看著她國。他曾在這里一次次遭受痛苦,要是埃拉多不在的話,我完全可以想象他會說出些什么來。此次能在空中回旋一番,也只是特里應了艾拉多的請求,他說:“哦,好吧——大概一兩個鐘頭——好歹這一切都結束了!”
汽艇被封存在懸崖下的湖里,一段長距離的俯沖滑行之后,我們降落到了那里。汽艇安然無恙,也許野蠻人認為它是某種致命的巫師道具而避開了它;不管怎么說,除了金屬外殼上的一些凹痕和劃傷之外,它還是完好無損的。
特里帶著興奮喜悅的迫切神情小心地干著活,我們一起把雙翼飛機收起來藏好,將汽艇拉起錨、上好油,然后發動了久未使用的馬達,駛離淺湖,向大河而去。
艾拉多的目光仍留在我們身后那高聳的懸崖上,我就把望遠鏡給了她。我們行駛在開闊的水面上時,她一直深情凝視著高處懸崖邊上的家鄉;但是等我們疾馳在叢林的森森穹廬之下時,她轉向我,微微嘆口氣,然后露出燦爛而堅定的微笑。
“剛才是告別,”她說,“現在,我是全心向往嶄新的大千世界了——真正的世界——和你一起!”
特里寡言少語。他那寬寬的下巴一動不動,眼睛盯著前方,熱切而又堅定。他對艾拉多彬彬有禮,對我倒也說不上不禮貌,但鮮有交談。
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我們盡可能快速地前進,有時甚至更快;一路上我們吃罐頭食品、喝瓶裝水,只有在鮮肉斷供的時候才暫停行程,就這樣順著越來越寬的河流向岸邊飛馳而去。
艾拉多熱切地看著這一切,像孩童般興趣盎然。她國的女性總是生機勃勃,很容易讓人忽視她們的智慧,我對此一直很不習慣。我們習慣于看到那些有學之士冷靜嚴肅、拒“年輕人的熱情”于千里之外的樣子,因此實在難以想象一個擁有高度智慧的人會一下子就把她的興致毫不遮掩地表露出來。
這就是我那“來自仙境的妻子”,她拋離了自己熟知的一切——永世的和平安樂、她熱愛的工作、以及整整一個族群中她認識的朋友——跟隨我啟程前往一個新的世界,盡管我曾坦言相告這個世界里充斥著許許多多的痛苦和罪惡。她并不害怕。這不純粹出于她尚未意識到其中的危險,因為我曾努力讓她明白她將面對的麻煩;也不是由于她全身心投入在我身上——遠遠不是那樣。在我們讀過的小說里總是有年輕的妻子放棄自己熟悉的一切,她們“嫁雞隨雞”且樂在其中,但艾拉多絕不是這樣。她愛我——這我知道,但絕不是我們的小說家和讀者們爛熟于心的那種“全身心的投入”。她的態度類似于臨危受命而來的高級使節。她代表了她的國家,其意愿之強烈是我們難以理解的。她將見識一個全新的世界并在其中學習,或許還會在這個世界與她親愛的祖國之間建起紐帶。
特里平日里總說個不停,此刻卻牢牢管住自己的嘴,沉默而嚴肅地掌著舵,但他的雙眼發出熱情的光芒。艾拉多坐在船頭,身體前傾,雙手托腮,目光注視著前方——順著彎曲的河流一直到遙遠的前方,臉上出現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時的那種神情。她很樂意有我在她身邊。我不僅是她的丈夫,這點也許她并未意識到,更是她與她的故土之間的一個維系。于是我緊挨著她坐著,我們談了很多我們見過的事情,但更多的是談我們將要看到的。她柔軟的短發在薄霧中微微卷曲,隨著我們向前行駛,從她明媚的臉龐向后輕輕起伏,使得她那寬寬的額頭和明亮的眼睛看起來前所未有地充滿著勇氣。她精致靈動的雙唇緊閉著,但面對我時,總會融化為一抹溫柔的微笑。
有一天,我們靠近岸邊的城鎮,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艘讓我們搭乘的輪船,這時艾拉多對我說:“我親愛的范,現在你不必擔心這一切將如何影響我。你已經把你自己的國家和男人們的惡行描繪得那樣糟糕,這樣無論我接下來看到什么都不會感到多么失望或驚訝了。親愛的,我不會的。我知道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這是必然的;但我確信有男有女的世界好過只有單性的世界——就像我們國家那樣。我們已經盡己所能了,我們女人,完全地靠自己。我們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小小的花園般的地方,美好、安全、干凈,并幸福地生活在那里,但我們并不曾為這世上其他地方的人做過什么。我們也不曾向其他任何人分享過我們世界的美好。盡管我們擁有了文明,但山下的野蠻人卻依然尚未開化。而你們——盡管你說你們也是因貪欲和對冒險和斗爭的純粹熱愛而來的——你們已經踏遍全世界,并且使它有了文明。”
“親愛的,不是這樣的,”我急忙說,“不全是。還有很多的野蠻人呢。”
“不,我知道就是那樣的,我還記得那些地圖和你教我的歷史和地理。”
她國的女性們理解和記憶事物的方式總是讓我驚訝無比。這一定是源于她們與我們全然不同的教育體系。自童年起,灌輸進她們腦中的信息就很少,她們所有的教育方式就是順其自然地成長,無需外來的影響。而所有我們告訴給她們的新鮮事情都立刻被擱置到合適的位置,就像我們把東西放進一個井井有條并且尚有空余的大衣櫥里一樣,而且她們一下子就能知道在哪兒能找到需要用的東西。
“我輕易可見,”她繼續說,“我們那種叫人喜歡的集體經濟就像蜜蜂、螞蟻的體系,有蜂王和蟻后那樣的聯合母親;而只有父親的世界是不會如此順利地運行的。當然了,對于這點我們也在動物當中觀察過,發現雄性的昆蟲和雌性的昆蟲是不一樣的,雄性的喜歡打斗。想想你做過的那些事!”
這正是艾拉多的樂趣所在。關于各種發明的小故事、我們發現的新大陸、交錯的山脈、最終變成了公路的滄海、所有藝術和科學領域的奇跡,這些從不使她感到厭倦。她就像荻絲夢娜熱愛奧賽羅[1]狂野不羈的冒險故事一樣熱愛著我告訴她的一切,但她比荻絲夢娜多了份理解。
“有兩性的世界一定更高貴,”她會雙眼閃閃發亮地說,“我們是不完整的民族。當然,我們相親相愛,也使我們自己那個小小的國家進步起來,但它仍然是那么小的一個——而你們擁有的是世界!”
我們預期靠岸并來到城鎮。這地方還說不上是個城鎮,很骯臟,居民多數是懶散的印第安人和白人的混血兒。但經過我的細心解釋,艾拉多對此并不介意,她用和善公平的目光仔細觀察著每一件事,就像一個老師檢查那些另類小孩兒的作業一樣。
特里倒是喜歡那里,他熱情地問候了那個邋里邋遢的、并且建得不怎么樣的懶散地兒,旋即留下我們而去,他有一多半時間是單獨行動的。
我們沒找到輪船。他們說已經很久沒有人來到這個城鎮了;但是那里倒有一艘帆船,船上的人答應把我們以及我們的汽艇跟它的貨物一起載到一個更大的港口去,當然我們為此要付足夠的錢。
特里和我的腰帶里裝了金子和鈔票,而且特里還帶著信用證;艾拉多隨身帶的不僅有金子,還有一小袋紅寶石,我跟她打包票說這些財產足夠我們周游世界好幾次了,甚至還更多呢。她國的錢幣體系主要是流通紙幣,而她們的珠寶主要起到裝飾的作用,并不像我們的一樣是被估了價的。她們有幾處歷史遺留下來的寶庫,足以與印第安人的寶藏相媲美,艾拉多得到了很多。
耽擱一會兒之后我們就起航了。
特里在甲板上走來走去,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越發急切了。艾拉多,很遺憾,她真不是個好水手,不過這也確實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她并不為此感到大驚小怪。我告訴她,這種不愉快的經歷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但這并不危險,于是她就待在自己的鋪位上,或是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坐在甲板上,耐心地忍受著。
在艾拉多聽不到的地方,特里跟我的話就多了一點。“你知道嗎?他們說歐洲爆發戰爭了。”他說,“戰爭?真的在歐洲——還是只是巴爾干半島的?”
“真的,他們說——似乎是德國和奧地利對其他的歐洲國家。幾個月前就開戰了——我們很久都沒有聽到什么消息了。”
“哦,我想在我們到家之前會結束的。真幸運,我們是美國人。”
但我擔心艾拉多。我希望世界——我的世界——能以最好的一面呈現在她眼前。如果說那些女性獨立自主地創建出了她們自己美好、和平、舒適的文明,所有的人都以姐妹相處,相親相愛,那么我迫切想展現給她看的就是我們男人至少也能做得和她們一樣好,而且在一些方面還能更好——那就是我們是兩性的世界。但現在我們這兒發生了戰爭——對于一個異國賓客來說,這真是她極不想看到的一面。
同船的還有一位長老會的傳教士,身形瘦小,幾乎可以說消瘦了。他是個很熱切的人,天生健談。
“如不傳道,就讓不幸降臨我身!”他這么說。事實上他一直在傳道,“無論得時不得時”。
艾拉多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我努力向她解釋這只是個狂熱的信徒,還是相當死板的那類,并不能僅以他的話就過于責難基督教。但她叫我放心。
“不要擔心,親愛的——我記得你關于宗教的概述——關于基督教是怎樣產生和傳播的,以及它是如何從長期以來的一個單獨教會分裂成幾個教會——并且很自然地保持著那種狀態,所有這些我都記得。而且我還記得宗教戰爭和你們早些年代有過的宗教迫害。在我們最初的幾個世紀,在宗教上也有許多的麻煩,很長一段時間里,總是不斷有人提出這樣那樣的新宗教,據說是他們受到了天啟,就像你們的宗教現象一樣。但是我們發現我們需要的是一種更高境界的精神和對實際律法的清晰認知——于是我們朝那個目標努力了。最終,如你所知,我們幾個世紀以來在宗教上一直風平浪靜,它已經成為了我們自身的一部分。”
那樣就再清楚不過地表達了她的思想。她國的宗教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貴族風范,這是她們的生活方式。她們有了一個信念,就立刻很清楚遵循這個信念該怎么做,幾乎不可能明知故犯。我想這也是為什么當我們把基督教的高尚教義告訴她們時,她們會那么著迷,并且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們的行為與信念應當是一致的。
能和艾拉多說話,這讓傳教士亞歷山大·默多克無比高興——當然,任何男人都會高興的。他也對艾拉多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但不管他問什么,甚至是無禮的問題,艾拉多都能回答得滴水不漏,而且態度友好。
“簡寧斯夫人,你來自哪個國家?”有一天默多克問艾拉多,我能聽得到他的話,但他并不知情。
艾拉多從未被問題所困擾,也不為此生氣或感到困惑。在大多數人都會認為除了老老實實回答或撒謊就別無選擇的時候,她卻能想到各種各樣的措辭來應對該說或不該說的局面。有時她會客氣地看著提問者,帶著深邃而又友好的眼神問:“你為什么想知道呢?”聽上去絲毫沒有諷刺或冒犯之意,就像是她真的想知道他們為什么會問一樣。通常,他們會難以解釋他們為什么會好奇。如果他們說只是出于興趣,是人類無惡意的興趣,那么她會感謝他們的這種興趣,然后問他們是不是對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興趣。如果他們回答說“是的”,她又會繼續用那種溫柔的語調低聲問:“是不是你們習慣如此,對陌生人感興趣的時候就會問他們問題呢?我是說這是不是——你們所說的贊美?如果是的話,那我真心感謝你的贊美。”
如果他們一直逼著她回答——有些人從來不會看眼色行事——她就一直保持禮貌溫和的態度,甚至贊賞他們的執著,但她不想說的,一個字都不說。而且不到時機成熟,她不肯對任何人吐露半點關于她熱愛的祖國的消息。
默多克傳教士倒是不難對付。
“你不是說你將傳道給所有的國家嗎——或者說所有的民族——或是類似的什么?”她問,“你有沒有發現一些比較容易聽你傳道的民族呢?對所有的人傳揚的都是同一種福音嗎?”
默多克向她保證說是同一種福音,并說他實際上對所有聽他傳教的人都是同樣喜愛的,而且對他們以前的經歷有所了解也是很重要的。艾拉多同意這也許是一種進步,然后她就此打住,轉而問能不能讓她看看他的圣經。一旦傳教士又重回舊話題,她就只能聽著或控制對話——其實倒不如說是獨白。
我告訴艾拉多我偷聽到了他們的一點談話,希望得到她的原諒,但她說事實上她很高興能有我在她身邊一起聽傳教士的言論。我說如果我們三個人都在場的話看他還會不會這么夸夸其談,她表示如果那樣,只要是與她有關的事,我感興趣的話大可以來聽。當然了,我并不想當個偷聽者,哪怕是偷聽一個企圖改變我妻子的信仰的傳教士,但在我到處閑逛或坐在他們身邊的當兒,我還是聽到了不少。
他時不時地讓艾拉多閱讀他那本珍貴的便攜式牛津版圣經,給她看一些做過記號的段落,在某段時間里,正如他所認為的那樣,艾拉多讀了差不多有一百遍。圣經太讓她感興趣了,她開始熱切地問道:
“你把這叫做‘上帝的話語’?”
“是的,”他嚴肅地回答,“這是他的啟示之語。”“那么所說的每件事都是真的了?”
“它本身即是真理,神授的真理。”他回答說。
“你是說這不是上帝親自寫的?”
“啊,不是。是他的使者們受到的啟示。這是一本受神靈啟示的書。”“那么這是由很多人一起寫成的,不是嗎?”
“是的——很多人,但他們受到的啟示是相同的。”“在不同的時間受到的?”
“啊,是的——不過間隔許久——猶太人的是舊約,我們所有人的是新約。”
艾拉多虔誠地翻著書頁。她對宗教和所有誠摯的人都極為敬重。
“最老的過去有多久遠?”她問。
傳教士盡他所能地解釋,但他對新近的流派并不精通,而且對“圣經考證學”真心畏懼。但當我和艾拉多獨處的時候,我還是私下里告訴了她一些相關的信息。我跟她說了圣經最開始的部分是由古代一些神話傳說拼湊而成的、后來又是哪些人商議并最終決定這些古代典籍哪些該留予后代啟示而哪些不該、最古老的《約伯記》僅以一票勉強入圍,然后,我不懷好意地補充:雅歌,也就是男歡女愛的——我決定還是不說“淫蕩的”——古代情愛詩歌,被欣然接受并被解讀為對“黑而秀美的”蕩婦迸發出的無比忠誠,但人們認為這是神秘而崇高的,并演變成教會的形式,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艾拉多十分震驚。
“但是,范,他應該知道的!你該告訴他的。這是常識嗎?”
“對學者來說,是的。但對大眾來說,總體而言,還不是。”
“但他們仍然把它和圣經的其他部分合在一起——而且認為它也是神圣的——即使它不是。”
“是的。”我咧嘴笑笑,“這笑話還會繼續下去呢。”
“那么學者們對此做了些什么呢?”她問。
“啊,他們找出了一些證據,揭露了事實——然后就這么算了。”
“難道就沒有知道這事的普通老百姓要求把這部分從圣經里刪掉嗎?”
“現在有一種圣經是一本本分開來印刷的經卷——滿滿一書架都是分卷,而不是編為一大本的完整的圣經。”
“那樣的話就好多了,”她說,“但你說的完整的大本圣經也仍舊是在印刷的——并且在售賣的嗎?”
“當然,印刷、售賣,并且成百上千地送出呢——笑話自然還在繼續。”
她很困惑。在她國外面的這個世界里,她感到難以理解的并不是我們做的那些事情,而是我們不同的思考方式。在她國,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她們當中最智慧的那些學生首先做的就是確認其真實性。一旦她們確認了,就會立刻把這令她們感到極度羞愧的糟粕從引以為榮的“圣書”中剔除出去。她們還會公開承認錯誤、進行修訂并推行新的版本。
“范,我最親愛的,你必須對我非常耐心才可以。我需要花很長時間才可以摸懂你們的心理。但我會盡力的。”
她的“盡力而為”實在是有點令人驚訝。她得出自己的最終結論總是比我們要快得多,但她又先入為主地堅信我們總歸比她更好更高尚。
默多克傳教士始終纏著她。他從頭開始,詳詳細細地解釋著“誘惑”、“墮落”和“咒詛”。
艾拉多靜靜地聽著,從她平靜的臉上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但當聽到對蛇的懲罰——“你必用肚子行走,終身吃土”,她問了個問題。
“請問你是否能告訴我——在那以前蛇是怎樣‘行走’的?”
默多克先生瞧著她。那時他正在用低沉悲傷的聲音誦讀,滿心都是莊嚴的“大悲劇”。
“在他被詛咒之前,他的運動方式是什么樣的?”艾拉多問。
傳教士微慍地放下圣經。“人們都相信蛇直立行走、像人一樣站立,也相信他就是撒旦本身。”他回答說。
“但書上說:‘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不是嗎?而且你給我看的插圖是一條在樹上的蛇。”
“某種程度上說,插圖是隱喻的,”他回答說,“質疑神的話語——就像這句——是不尊敬的。”
她并不理會這種責難的語氣,反而進一步問道:“事實上,蛇吃塵土嗎?還是說那樣寫也只是隱喻?那么你又如何知道哪些是隱喻哪些是事實呢?這是由誰決定的?”
他們對那個問題進行了激烈的討論,至少傳教士是那樣的。艾拉多的態度溫柔客氣,但只是幾句話而已,她卻又那么大不敬,他實在沒法把這兩點統合到一個人身上。
但一場狂風暴雨匆匆結束了我們的神學討論,艾拉多也不得不留在她的鋪位上。這場颶風無論如何也說不上非同尋常,但卻實實在在地鞭打著我們的船,持續不停,這使我們大大偏離了航線,而且帆船也遭到毀壞,以致我們無能為力,只能順著風向行駛。
“那兒有艘輪船!”特里叫道。當時正是惡劣天氣開始的第三天。我們注視著水平線上緩緩飄動的黑煙,發現它正向我們駛來。機不可失!當靠近到船上的人可以聽得見我們打招呼的時候,我們的小帆船發出了求救信號,因為那時船已經漏水漏得很厲害了;而且我們很感激被他們帶離破船,即使明知這艘瑞典輪船無疑是開往歐洲而非美國的。
他們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食宿,比我們在帆船上得到的要好,而且他們急切地登上了我們的大汽艇和雙翼機——簡直急不可耐,我覺得。
艾拉多對這艘大船和上面這些金發碧眼的高大男人以及他們的談話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而我則盡力為她作好一切準備工作。他們帶有詳盡的歐洲地圖,我又竭盡所能地在她已有的歷史概要里補充了一些知識,并告訴她關于戰爭的事。她對戰爭有著天生的恐懼。
“我們這里總有戰爭,”特里解釋說,“從創世之初就有——至少只要歷史在前進,那么就有戰爭。這是人類的天性。”
“人類?”艾拉多問。
“是的,”他說,“人類。這確實很糟糕,但顯然是人性使然。民族在進步,打斗使其完善。物競天擇,這是自然法則。”
自從我們離開她國以后,特里慢慢地從他在那里所受到的影響中恢復過來了,就像一個橡皮球慢慢復原了一樣。他甚至努力忘掉對阿利馬的愛——這顯而易見——而且他多少做到了一點。至于其他的事情,他從未像我一樣去研究過那個國家和它的歷史,也不像杰夫那樣接受那個國家,所以現在他把經歷過的一切叫做“惡夢”,他常這么跟我說,并且弄得像真的就是一場惡夢一樣。他信守諾言,對她國的事守口如瓶,不管怎么說,這是他的一個優點。但從他興高采烈的反應來看,他很樂意回到這個自己的世界,做個“在男性世界中的男人”。現在他開始帶著優越感向艾拉多灌輸信息,就像她完全是個無知的陌生人一樣。而這場戰爭似乎是最讓他感到開心的話題。
“是的,”他重復道,“你必須接受這樣的生活。發動戰爭是人類的活動。”
“有些戰士是女人嗎?”她問。
“女人!當然不!他們都是男人:勇敢而又強壯的男人。我相信偶爾也會有幾個反常的女人參戰,而且在達荷美——那是在非洲——那里有一個黑人部落就有女戰士。但總體而言都是男人——那是當然的。”
“那么你為什么把它叫做‘人類’的天性呢?”她堅持問道,“如果是‘人類’的,那么不該是男人女人都參戰嗎?”
于是他努力解釋這確實是人類必然會做的,但卻由男人來操作,是因為他們有這個能力——女人則沒有。“女人也是不可缺少的——但是是以她們自己的方式。她們能為我們生小孩——你知道——男人可做不到。”
聽了特里的話,你會覺得他從沒離家去過她國。
艾拉多面帶微笑地聽著,神情溫和而又嚴肅。她似乎總不會以聽到的一家之言來理解整個事情,而是會考慮到隱藏著的觀念和習俗。
“你們把生孩子叫做‘人類的天性’嗎?”她問,“這是女人的天性,”他回答,“是她的職責。”
“那么為什么你不把打仗叫做‘男人的天性’——而不是‘人類的天性’呢?”特里潦潦草草地給了個不知所終的結論來結束和艾拉多的爭辯,然后他就離開了,開開心心地到一堆強壯的斯堪的納維亞人當中去了,留下我們兩個坐在一起討論著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