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間已無陳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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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世間已無陳金芳(1)
那年夏天,小提琴大師伊扎克·帕爾曼第三次來華演出,我的買辦朋友b哥囤積了一批貴賓票,打算用以賄賂附庸風(fēng)雅的官員。沒想到演出前兩天,上面突然辦了個學(xué)習(xí)班,官兒們都去受訓(xùn)了。他的票砸在手里,便隨意甩給我一張:
“不聽白不聽。”
演出當(dāng)天,我穿著一身體面衣服,獨自乘地鐵來到大會堂西路。正是一個夕陽艷麗的傍晚,一圈水系的中央,那個著名的蛋形建筑物熠熠閃光。蒼穹之上,飄動著鳥形或蟲形的風(fēng)箏。穿過遛彎兒的閑人拾階而上時,我身邊涌動著的就是清一色的高雅人士了,個個兒后脖頸子雪白,女士鑲金戴銀,一些老人家甚至打上了領(lǐng)結(jié)。檢票進入大廳的過程中,我忽然有點兒不自在,感到有道目光一直跟著自己,若即若離,不時像蚊子似的叮一下就跑。
這讓我稍有些心神不寧,頻頻四下張望,卻沒在周圍發(fā)現(xiàn)熟面孔。走到室內(nèi)咖啡廳的時候,忽然有人揚手叫我,是媒體圈兒的幾個朋友。他們憑借采訪證先進來,正湊在一起喝茶、講八卦。我坐過去喝了杯蘇打水,和他們敷衍了一會兒,但目光仍在魚貫而入的觀眾中徘徊。
“瞎尋摸什么呢?這兒沒你熟人。”一個言語刻薄的禿子調(diào)笑道,“你那些‘情兒’都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小發(fā)廊里創(chuàng)匯呢。”
這幫人哈哈大笑,我也笑了。片刻,演出開始,我來到前排坐下,專心聆聽。琴聲一起,我就心無旁騖了。
大師與一位斯里蘭卡鋼琴家合作,演奏了貝多芬和圣桑的奏鳴曲,然后又獨奏了幾段幫他真正享譽全球、獲得過格萊美獎的電影音樂。壓軸曲目當(dāng)然是如泣如訴的《辛德勒的名單》。一曲終了,掌聲雷動,連那些裝模作樣的外行也被感染了。前排的觀眾紛紛起立,后排的像人浪一樣跟進,當(dāng)帕爾曼坐著電動輪椅繞臺一周,舉起琴弓致意時,許多人干脆喊了起來。
在一片叫好聲中,有一個聲音格外凸顯。那是個顫抖的女聲,比別人高了起碼一個八度。連哭腔都拖出來了。她用純正的“歐式裝逼范兒”尖叫著:
“bravo!bravo!”
那聲音就來自我的正后方,引得旁邊的幾個人回頭張望。我也不由得扭過身去,便看見了一張因為激動而扭曲的臉。那是個三十上下的年輕女人,妝化得相當(dāng)濃艷,耳朵上掛著亮閃閃的耳墜,圍著一條色澤斑斕的卡地亞絲巾。再加上她的下巴和兩腮棱角分明,乍一看讓人想起凱迪拉克汽車那奢華的商標(biāo)。
初看之下,我并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是誰。直到她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時,我才驀然回過神來。這不是陳金芳嗎?
音樂會散場的時候,陳金芳已經(jīng)在出口處等著我了。此時的她神色平復(fù)了下來,兩手交叉在淺色西服套裝的前襟,胳膊肘上掛著一只小號古馳坤包,顯得端莊極了。雖然時隔多年不見,但她并未露出久別重逢的驚喜,只是淺笑著打量了我兩眼。
“你也在這兒。”
“夠巧的……”
說話間,她已經(jīng)做了個“請”的手勢,往大劇院正門外走去。我也只好挺胸抬頭,盡量以“配得上她”的姿態(tài)跟上。出門以后她問我去哪兒,我說過會兒我老婆來接我。她看看表,表示接她的人也還沒到,剛好可以找個地方聊聊。聊聊就聊聊吧,盡管我實在不確定能跟她聊點兒什么。
大劇院附近的茶室和咖啡館都被剛散場的觀眾們擠滿了,我們步行了半站地鐵的路程,才在勞動人民文化宮對面找到一家云南餐廳。走路的時候,她一直沒跟我說話,高跟鞋堅定地踩著地面,回聲從長安街一側(cè)的紅墻上反射回來。落座之后,她又重新看了看我,然后才開口:
“你也變樣了。”
“那肯定,都十來年了,沒變的那是妖精。”
“不過你還真不顯老。”她抿嘴笑了,“一看就挺有福氣,沒操過什么心。”
“還真是,我一直吃著軟飯呢。”
“別逗了。”
“你不信?那就權(quán)當(dāng)我在逗吧。”我略為放松下來,恢復(fù)了固有的口氣,同時點上支煙。
她又問我:“現(xiàn)在還拉琴嗎?”
“武功早廢了。”
“過去那幫熟人呢,還有聯(lián)系嗎?”
“也沒了。他們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們。”
“這倒像你的風(fēng)格。”她沉吟著說。
“我什么風(fēng)格?”
“表面賴不嘰嘰的,其實骨子里傲著呢。”
這話說得我一激靈。類似的評價,只有我老婆茉莉和幾個至親對我說過,沒想到陳金芳對我也是這個印象。要知道,我自打上大學(xué)以后就再沒見過她呀。我不禁認真地觀察起這位初中同學(xué)來,而她則毫不避諱地與我對視,兩條小臂橫搭在桌子上,那架勢簡直像外交部的女發(fā)言人。
很明顯,陳金芳在等著我向她發(fā)問,比如問問她這些年過得怎么樣,曾經(jīng)干過什么事兒,眼下又在忙什么之類的。然而對于那些曾經(jīng)生活在窘迫的境遇里,如今則徹頭徹尾地改頭換面的故人,我一貫不想給他們抒情言志的機會。倒不是嫉妒這些人終于“混好了”,而是因為他們熱衷表達的東西實在太過重復(fù)。無非是“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的顧影自憐,外加點兒“敢教日月?lián)Q新天”的豪情,就算把自己“煽”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也藏不住他們眉眼間那惡狠狠的揚眉吐氣。只要看看《藝術(shù)人生》或者《致富經(jīng)》之類的節(jié)目,你就會發(fā)現(xiàn)電視里全是這些玩意。
于是,我故意說:“你現(xiàn)在不拿烙鐵燙頭了吧?”
她愕然了一下:“你說的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了?”
“上學(xué)的時候呀。那可是個技術(shù)活兒,我記得你在很長時間里只剩一條眉毛了。”
出乎我的意料,陳金芳既寬厚又爽朗地笑了:“你還記得呢?現(xiàn)在我也想起來了。后來我只好往眼眶上貼了塊紗布,騙老師說是騎自行車摔的。”
她的反應(yīng)讓我很不好意思。那種失態(tài)的挑釁更印證了我的膚淺和狹隘,而此時的陳金芳則顯得比我通達得多。接下來,我便不由得說出了自己原本不愿意說的話:
“你可真是大變樣了……剛才我都不敢認你。”
“也就表面變了,其實還挺土的。”
“這你就是謙虛了,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已然驚為天人了嗎?”我舔舔嘴唇,幾乎在阿諛?biāo)耍澳憔烤故窃趺醋龅降模俊?
更加令我意外,陳金芳反而對自己避而不談了。她簡短地告訴我這兩年“剛回北京”,正在做點兒“藝術(shù)投資方面”的事兒,然后就又把話題引回了我身上。她問我住在哪兒,具體在什么地方上班,又感嘆我把小提琴扔了“實在是太可惜了”。我則被弄得越來越恍惚,也越來越?jīng)]法把對面這個女人和多年前的那個陳金芳對上號。
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了許久,普洱茶第二次續(xù)水的時候,陳金芳的電話響了一聲。她看了看短信說:“我得走了。”
我也欠身站起來:“那回頭再聊。”
我給她留了自己的電話,而她則遞給我一張頭銜相當(dāng)繁復(fù)的名片。我陪著她走到街上,看到路邊停著一輛英菲尼迪越野車。這兩年有點兒錢的文化人或者有點兒文化的有錢人都喜歡買這種車,前不久還有一位大臉長發(fā)的音樂人因為醉駕被抓了典型,出事兒時開的就是這一款。陳金芳走向副駕駛座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一個身材高挑、二十出頭的男人下來為她打開了車門。那小伙子穿著一件帶網(wǎng)眼的緊繃T恤衫,遭受過臏刑的牛仔褲里露出兩個瘦弱的膝蓋,看上去倒像某個高級發(fā)廊的理發(fā)師傅。他對陳金芳頷首,壓根兒就沒看我,重新發(fā)動汽車之后絕塵而去,氣流攪得路邊的落葉旋轉(zhuǎn)著紛飛了起來。夜風(fēng)漸涼,再下兩場雨,就要入秋了吧。
過了十幾分鐘,茉莉恰好也加完班,從國貿(mào)那邊過來接我了。回家的路上,她問我晚上的音樂會怎么樣,我隨口說“還成”。我又問她今天忙不忙,她說:“這不明擺著嘛。”然后車里就陷入了沉默。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了,我們之間沒什么話可說。
借著立交橋上彩燈的光芒,我偷偷把陳金芳的名片拿出來看了一眼。剛才沒有看清,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她的名字也變了。陳金芳已經(jīng)不叫陳金芳,而叫做陳予倩了。她的變化真可謂是內(nèi)外兼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