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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世間已無陳金芳(2)

我第一次見到陳金芳或云陳予倩,還是在上初二的時候。

那天剛下最后一節(jié)課,教室里亂糟糟的。大伙兒正準備回家,班主任忽然進來,宣布來了一位新同學。但我們往她身后張望,看到的卻是空無一人。老師也有點兒詫異,又探頭朝門外尋摸了一圈兒,喊道:

“你進來呀。在外面哨著干嗎?”

這才從門外走進一個女孩來,個子很矮,踮著腳尖也到不了一米六,穿件老氣橫秋的格子夾克,臉上一邊一塊農(nóng)村紅。老師讓她進行一下自我介紹,她只是發(fā)愣,三緘其口。老師只好親自告訴大家她叫陳金芳,從湖南來,希望同學們對她多多幫助,搞好團結(jié)。

學生們隨即一哄而散。在我們那所部隊子弟學校,像陳金芳這樣的轉(zhuǎn)校生,基本上每年都能碰上個兩三位。他們跟隨家人進京,初來乍到時與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好不容易熟悉了環(huán)境,跟周圍人能說上話了,但卻往往又要離開。日子久了,我們這些“坐地虎”就學會了對這些學生視而不見。反正他們隨時會從教室里消失,與其深交又有什么意義呢?交朋友也是要講究成本的。

更何況這女孩一眼而知是從農(nóng)村來的,長得又挺寒磣,不管從哪個方面說都非我族類。我們咋咋呼呼地從她身邊涌過,就像繞開了一張桌子或一條板凳。班上的幾個男生跑到操場打籃球,我則倚著籃球架子跟他們臭貧。自從一次打球戳傷手指,造成半個月不能練琴以后,我母親就嚴禁我進行這種活動了。就這么消磨到夕陽開始下墜,半邊操場都被染紅了,我才拎上書包,跟朋友們打個招呼,往校門走去。

這時背后忽然傳來一陣哄笑。我循著笑聲回過頭去,看見了陳金芳。她手上攥著一只印有“鉀肥”字樣的尼龍口袋,跟在我身后幾米開外。當我前行的時候,她便邁著小碎步跟上來,當我站住,她也站住,支棱著肩膀,緊張地看著我。

面對陳金芳的亦步亦趨,我也有點兒不知所措。我本想呵斥她兩聲,讓她離我遠點兒,但又一想,那樣可能會招來男生們更加夸張的起哄。于是我盡量讓自己眼不見心不煩,加快速度回家。

九十年代的北京,天空還相當通透,路上也沒什么車。大部分機關(guān)職工都騎自行車上下班,前車筐里放著裝滿蘿卜青菜的網(wǎng)兜,透著一股過小日子的家常味兒。我穿過當時的鐵道兵大院兒,到長安街的延長線乘上4路公共汽車,經(jīng)五棵松到達西翠路,下車后再往南步行十分鐘,就能看見從小居住的那個家屬院了。一路上,共有三尊毛主席塑像揚著手跟我打招呼。這天我的步伐格外快,還像個沒規(guī)矩的壞小子似的擠到排隊乘客的前面。看見院門口那幾棟紅磚板樓的時候,我的身上微微冒出了汗,而一回頭,陳金芳仍跟在我身后。

我有點氣急敗壞地站住,等著她走近。陳金芳面無表情地朝我挪了幾步,像直立的豚鼠似的兩手捏著“鉀肥”袋子,置于胸前。她突然對我開口:“我們家也住這里。”

我“哦”了一聲,她又補充道:“我姐夫是許福龍。”

好一會兒,我才想起許福龍就是食堂里那個特會和面的胖子。他是山東人,靠著一手做面食的手藝,志愿兵期滿之后又留在了我們院兒,而且還結(jié)了婚,把老婆也弄了過來。這么說來,陳金芳她姐我也見過,就是在窗口負責盛菜那位。那是個豐滿的少婦,長著一對相當霸道的胸部,夏天不愛穿胸罩,兩個乳頭很顯眼地從迷彩短袖衫里面凸出來。打飯的時候,我總聽到后勤系統(tǒng)的人逗她:

“你的奶都要噴到飯盆里啦。”

遭受調(diào)戲的陳金芳她姐也渾不吝,掄著勺子笑嘻嘻地和人打鬧。由此可見許福龍兩口子人緣不錯。院兒里還有個段子,就是許福龍家里人口多,吃飯?zhí)糍M高,許福龍便每天蒸出包子、花卷,先往肥大的軍褲褲襠里塞上兩斤,然后像鴨子一樣火急火燎地跑回家里。天長日久,許福龍的生殖器相當于每天蒸一次桑拿,便被燙壞了,失靈了。這個段子的指向自然是陳金芳她姐,眾人都認為她那對胸部“可惜了”。而我面對陳金芳,卻很想問問她,假如這個故事是真的,那么從褲襠里掏出來的熱氣騰騰面食,他們又怎么能夠吃得下去呢?

但這時候,陳金芳就轉(zhuǎn)頭離開了。我家住在東邊某棟紅磚板樓的一層,她則要前往西圍墻邊上的那排平房。后勤系統(tǒng)雇用的臨時工都被安置在了那里。

走之前,她還仿佛格外用力地盯了我一眼。

沒想到,就在當天晚上,我又見到了陳金芳。那是在吃完晚飯之后,我父親穿上軍裝去應(yīng)付一個突然性的檢查,母親照例把我轟進自己的房間拉琴。到了初二時,我練習小提琴已經(jīng)達到八年之久,因為技藝進展飛快,在樂團工作的母親已經(jīng)不能再指導(dǎo)我了。為了不“耽誤”我,她領(lǐng)著我滿北京地遍尋名師,并且替我作出了明確的規(guī)劃,那就是先拿下幾個重要的青少年比賽獎項,然后考進中央音樂學院。這個目標無疑需要曠日持久的苦練,我關(guān)上包了一圈隔音海綿的房門,站在窗前,將琴托架在磨出了一成薄薄的繭子的下巴上。

那天我練習的是柴可夫斯基《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1994年,大師帕爾曼首次來華,他熱情地稱贊過北京烤鴨之后,便在人民大會堂演奏了這首曲目,而那場演出的現(xiàn)場錄音唱片已經(jīng)被我聽壞了好幾張。此刻,頭頂著被飛蛾攪亂的路燈燈光,我幻想自己就是坐在輪椅上的帕爾曼,而草坪上黝黑一片的顏色,則是如潮的觀眾們的頭發(fā)和黑禮服。只不過一轉(zhuǎn)眼,這種意淫就被隔壁老太太跟兒媳婦吵架的聲音打斷了。

也就是這時,我在窗外一株楊樹下看到了一個人影。那人背手靠在樹干上,因為身材單薄,在黑夜里好像貼上去的一層膠皮。但我仍然辨別出那是陳金芳。借著一輛頓挫著駛過的汽車燈光,我甚至能看清她臉上的“農(nóng)村紅”。她靜立著,紋絲不動,下巴上揚,用貌似倔強的姿勢聽我拉琴。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我推開了緊閉的窗子,也沒跟她說話,繼續(xù)拉起琴來。地上的青草味兒迎面撲了進來,給我的幻覺,那味道就像從陳金芳的身上飄散出來的一樣。在此后的一個多小時中,她始終一動不動。

當我的演奏終于告一段落,思索著是不是向她隔窗喊話時,一個女人近乎凄厲的喊叫聲從遠處的夜色中直刺過來。那是他姐在叫她呢。陳金芳嗖地一晃,人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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