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視察
- 她在他的國
- (美)夏洛特·珀金斯·吉爾曼
- 9325字
- 2020-10-09 14:52:14
艾拉多訂了環游世界的遠大目標,所幸的是,一來她那個小袋子里裝的珠寶比我起初預想的要多,二來這世界上還有那么些渴求珠寶的百萬富翁。在印度我們遇見一些藩王,他們對紅寶石和翡翠的渴望絲毫不亞于他們積攢財富的祖先們,而且他們還擁有成堆成堆的古金幣來買下這些珠寶。于是我們不費什么力氣就將我們的貼身腰帶塞滿了世界通用的金幣,還辦了信用證,這樣只要有銀行的地方我們都能去了。
她對我們金錢觀一直很不解。“為什么他們這么想要這些珠寶?”她問,“為什么他們愿意花那么多錢來買?”
她對錢已經有了足夠的了解,在她國早期,她們也有自己的流通媒介,但更多地是把它當做一種簡單的記賬方式,比如票據。這種媒介最終沒有沿用下來,而且她們很快就實現了產業集中化,這樣,一直用這套籌碼體系來衡量每一筆交易就出現了滯后和不便,這在她們務實的頭腦中就顯得沒用了。作為一種“激勵性產業”,這實在是沒必要,因為母職就是她們的激勵。當每一樣東西都很充足的時候,她們想要多少都可以免費拿到;如果數量少,她們就會進行分配。她們生活中的樂趣在于她們正在做什么——以及她們將要做什么,而不是她們將要得到什么。于是我們的觀點就讓她迷惑了。
我記得事情是發生在我們在危險四伏的地中海緩慢行進的時候,那時艾拉多遇到一個嚴肅的大學教授,同時也是個經濟學家。她只是聽講和問些問題,對她的祖國只字不提——長久以來我們發現這是唯一安全的方法,因為一旦說了,馬上就會被問道:“在哪兒?”而這是我們不想回答的。
艾拉多通過與人交談學到不少東西,又很快讀完了他們給她的所有的書,然后她用兩種方式來放松自己的頭腦:一種是和我聊天,一種是寫作。“我得這么做。”她對我說,“我在寫一本書——事實上是兩本。其中一本全是筆記、引言、事實、還有照片——照片——照片。攝影真是一門好極了的藝術!”
她成了她所說的藝術的狂熱愛好者,到處搜集資料,以便將來給她國的人看。
“你知道的,我們將來必須得回去告訴她們。”她解釋說,“她們會很感興趣的,我到時候一定會忙著演講,就像你們那樣。”
“我希望你為我們演講,”我對她說,“我們要學的比你們更多——學習活著最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但我做不到,你瞧,如果我演講,必然會時時提到我的家鄉——而那樣他們就會想知道——他們有知道的權利。要不然他們不會相信我的。不行,我能做的只有向你們提問,也許還能時不時提點建議,甚至還能做點批評——前提是我已經學到很多了,而且對我的聽眾也很了解。與此同時,我就只能跟你這可憐的家伙說說,或者寫下來。你可得讀;當然,我是說如果你想讀的話。”
她的筆記本身就是一個研究成果。
她馬上對船舶和船運業產生了興趣,因為那對她來說是全新的事物,而且她初次接觸了百科全書,并發現這可以為她從旁人所學的東西提供背景知識。她盡可能簡潔地做著筆記,但不是些關于帆船和航運的粗糙數據,而是關于它們歷史的大綱,并寫成了類似于族譜一樣的形式。
最早的船是很粗陋的雛形——比如圓木、木筏、魚皮船、竹編的簸箕船、獨木舟;發展史上的線主要是從劃槳或搖櫓的船開始,演變到雕刻華麗的獨木戰船、羅馬人和古代挪威人的單層甲板大帆船、我們美國土著精致的樺皮舟、以及市場上售賣的純手工打造的船只。所有這些歷史僅以一句話簡而概之,接著帆船和輪船的發展史也分別用了一句話。
“航海這件事是專為男性而設的,”她注釋道,“一貫且只有男性。大型的劃槳帆船需要苦力;水手們的地位仍然類似于奴隸;船上紀律嚴苛,住宿條件極差,充斥著辱罵的話語和個人的暴力行為。”然后她又用括號進行補充:“同樣也適用于部隊,也是‘一貫且只有男性’。狀況很相似,但人們吃得總歸要好一點,而且由于軍官本身面臨更大的危險,士兵們得到提升的機會也多些。”
然后她接著船舶往下繼續注釋:“心理:高度的戰友情誼和順從的習慣——被迫形成的;這無疑是如此龐大的群體之所以能忍受這樣糟糕待遇的原因。順從顯然鈍化并削弱了人的思想;同理用于士兵——這點有待進一步研究。在官員當中,個人的英勇氣概,以及對手下粗魯和不公正的對待,被視作一種受到贊許的責任感。特別是船長,過于忠于‘職責’,以致時常會選擇‘與船共亡’,而不是棄船獲救。為什么?溺斃水中可有一點社會服務的意義?我發現這種高度的獻身精神也見于工程師和飛行員。這似乎是高度責任感的產物。也許隨著機會的增多還會進一步擴大影響范圍。”
她帶著這些筆記來找我,對我們政治體系中的“輪流任職”一事,她想知道更多。
“你們那么做就是為了‘責任’嗎?”她急切地問,“不全是為了使工作做得更好,而是為了使所有的人——或者至少是大多數人——有更大的責任感,或者說,更深的職責感?”
我自己從來沒有那樣想過,但現在我同意,就是這么個想法——那是必須的。她深感興趣,并說她知道她會喜歡美國的。她會的,我敢肯定。
船上有個能干的埃及古物學家,熟知古人之事,他看了艾拉多在學習英語期間精心記錄的綱要之后,教了她關于埃及的知識,于是她的頭腦里立刻又有條不紊地裝滿了人類最古老的文明。
“埃及有第一大河;小亞細亞有兩河流域;中國有好幾條大河——”她撲在地圖上,熱切地問著仔細思考過的問題。長著黑色大絡腮胡的教授一一回答,諄諄教誨,心里很高興她能有這樣的興趣。
“我知道了,”她說,“我知道了!他們來到土地肥沃、水域充足的地方,這樣就可以發展農業、收獲農產品——然后有了剩余——然后當然就繁榮昌盛了!”
我們之前在瑞典船上時碰到那個德國軍官——他給我們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印象——曾經堅持認為“困難”和他所謂的“紀律”有其優點,他的堅持甚至都有點粗魯了。他還認為偉大的民族,那些作為統治者的民族,總是來自北方。艾拉多把這句話記在心里了,于是現在向她那樂于助人的教師提問去了。她攤開地圖,記好日期,問道:
“幾千年來這些地中海人和東方人統治著世界——是世界吧?”
“是的,完全正確。”
“那這里發生了什么事情?”她指向北海岸的寬廣空地。
“野蠻人——荒蠻部落——未開化的人,他們既不穿衣服又生性兇殘,女士。”艾拉多畫了個小表格,有一條縱線,上面標注了很多年代。
“這是‘首年’——就是你們能追溯到的最早一年,”她指著底部的標注,解釋道,“這里,接近頂部的這個地方,就是我們所處的‘現在’。這些東方人獨占歷史舞臺,一直到——這個年代,是嗎?”
“當然了,女士。”
“那么在北部地區的這些人,他們這么多年來一直在那里嗎?還是說后來他們那兒發生了什么事?”
“他們一直在那兒——我們有他們的遺骨可以證明。”
“那么如果他們在那兒——在一起那么長時間,又出自同一個血統——你告訴過我所有這些不同的氏族原本同根同源,后來大量向西遷移,并且最后演變成波斯人、印度人、皮發斯基人、伊特魯利亞人,以及所有其他的民族——像凱爾特人、斯拉夫人和條頓人?”
“大概來說,確實是這樣的。”他對這種籠統概括的說法有點不滿,但艾拉多這么說有她自己的目的。
“那么在這段時間里面,這些北方的部落對社會進步作了那些貢獻呢?”
“幾乎沒有。”他回答道,“他們的技藝一開始就受到了嚴寒氣候的局限。生存的艱難使他們無法得到進一步發展。”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嚴肅地點點頭,“面對這樣的事實,怎么還有人會把社會的進步歸功于困難和寒冷的氣候呢?”
這個教授自己是意大利人,因此很樂意來質疑一下這個觀點。
“你發現的這條理論基本上來說僅限于那些生活在更寒冷氣候中的人們。”他提示說。
當艾拉多跟我討論這個問題時,她說得更深入了。“似乎當人們說‘世界’的時候,他們只是在指自己所屬的民族。”她評論道,“我一直在讀那些北歐民族寫的歷史書。也許當我們到達波斯、印度、中國和日本的時候,歷史也會變得不同。”
確實會變得不同。我曾經在最偏遠的地方度過我的少年時代,那里的人對其他國家一無所知,也漠不關心;他們對外國人的普遍看法來源于幾個移民階層,那些個有錢去旅行的人也認為歐洲是個操場,或者是個畫廊、博物館,總之是個完成教育的地方。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而且周圍的人差不多都是這樣的想法,因此我早期對歷史的印象就是我們國家短暫歷史上的那些光輝事跡,它們在我心里留下深刻清晰的印記,就像一個背景一樣,在談及歷史的時候就亂糟糟地蜂擁而出。說到地理,它包括幅員遼闊的美國,這是我們所熟悉的,故很生動;除此之外,就只是一個覆蓋著一些模糊地圖的地球了。說到政治上的發展,我頭腦中不可遏制地浮現出的也只是我們自己“機構”的發展。
當然,所有這些都只是我年少時期的想法。在之后的學習中,我在諸如歷史、社會學等方面又學到了相當多的知識,但時至今日,我才意識到,從社會價值角度來說——這已在我心中深深扎根,非常明確——我所學過的那些東西是多么的微乎其微。
如今,我陪伴著艾拉多,她像一個來訪的天使,心平氣和,不帶任何偏見,而我要帶著她認識這個世界,帶給她十足的新鮮感——以一個不同身世、不同社會發展、不同性別的視角來看事情,由此,我也開始形成全新的觀點。對她而言,世界總體來說都是進步的。她頭腦中的前景圖像當然是她自己的國家,但她已經把它抹去,現在就好像是一個火星來的人,正在研究其余大多數人。她那迥異的視角、初到之時全然的無知、以及她處理飛速積累的新知識時那強大有序的思維,無一不為她的觀察者身份提供了優勢,使她遠遠超過了我們當中最優秀的科學家。
她非比尋常的女性特質還使她的研究具有一個明顯的獨特之處,同時這也帶來很多令我驚訝的事情,我得說,還都挺不令人愉快的。在我對世界的研究中,我總是認為,是人類做了這樣或那樣的事,但她卻經常以敏銳的辨別力,從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實中扭轉局勢,指出這個或那個現象是單單由男性引起的。
“但是,艾拉多,”我抗議道,“為什么你要說‘斯堪的納維亞男人一直沉迷于海盜行徑’,或者‘西班牙男人行為兇殘可怕’之類的話?這聽起來很——讓人反感——好像你要專門跟男人對著干似的。”
“怎么,我那樣做可不是為了什么!”她也抗議了,“我只是盡量了解事實。我說‘腓尼基男人在航海上取得了巨大的進步’或者‘希臘男人的智慧高度發達’的時候,你一定不介意,對吧?”
“那是兩回事。”我說,“他們確實做了這些事情。”
“那他們不也做了其他那些事嗎?”
“啊——是的——他們是做了,當然;但為什么要一再提起‘他們毫無例外都是男的’呢?”
“但是,親愛的,他們不就是嗎?對嗎?斯堪的納維亞的女人突襲過英國和法國嗎?西班牙的女人跨海去折磨過可憐的阿茲特克人嗎?”“她們做得到的話肯定也會這么做!”我又抗議道。
“腓尼基女人和希臘女人在其他事情上也是這樣的情況——是嗎?”
我猶豫了。
“現在,我最親愛的,”她說,同時把我的手握在她的兩手中,深深地望到我的眼睛里,“請你,哦,請你,不要介意。事實就擺在那兒,而且它們非常重要。親愛的,你想想。我們她國人過去從不知曉男人——直到現在。在我們小小的國土上,我們僅靠自己,開創出幸福而又健康的生活。然后你們來了——你們‘超棒的三個人’。啊!你該能理解這對我們而言,意味著怎樣的激動、興奮和巨大的希望吧!我們以前知道還有外面的世界——但不知道它是怎樣的,而你們,對我們而言就是那廣大嶄新的生活。所以現在我來見識——也是來學習——為了我的祖國。”
“你知道,有一些從你們那里獲知的東西讓我們略微有點擔憂。你也知道,是為我們的孩子擔憂。畢竟,我們認為,她們還是獨自在她國成長更好,雖然會對很多事情一無所知,但卻幸福快樂。現在我自己跟你來了,來見識、來學習,來真正了解,這樣我就能——如果可能的話——把我學到的告訴我的國人。”
“請你不要認為我是反對男性的,親愛的。啊,如果光光是為了你的話,我必定會愛他們的。而且我相信——我們家鄉的人(至少大多數)都相信,男女一起干活,肯定比只有女人要好。”
“現在我知道了,在你們兩性的世界里,你們不僅有著比我們復雜得多的問題需要解決,而且還居住在那么多不同的國家里——我可以想見,你們所面臨的困難是我們從來都無法想象得到的。”
“我處處體諒,我也堅信男女一起做事的優越性。這種方式一定是最好的,要不然,為什么所有高級動物都是兩性的呢?但是——但是你也不能希望我對那些事實視而不見。”
是啊,我確實不能。最讓我困擾的是,我,同樣也開始看到這些事實,這些顯而易見的事實,我之前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事實。
不管男人到底在哪些地方超過女人,我們從來都自豪地把它視作性別優勢。不管男人到底表現出多少女人身上并不常見的邪惡特性,我們從來都把它視作種族特點,絲毫不會感到驚訝。
所以,盡管我并不喜歡,但對于艾拉多收集到的越來越多的事實,我并沒有提出進一步的爭議。這樣倒也好。事實總是難以駁倒的東西。
我們在埃及作了個短途旅行,稍微游覽了一下開羅,還去了突尼斯和阿爾及爾。同行的是我們在輪船上結識的那位埃及古物學家,他的知識對我們來說極其寶貴。他幫我們翻譯銘文,為我們展示一些更為重要的發現,還對消失的古文明作了精要的解釋。
這給艾拉多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設想一下,單單在阿比杜斯這一座城市下面,就有五個不同文化的遺跡,五個!它們各不相同,但很顯然,由于彼此相隔的時間太久,這些廢墟都被遺忘了,然后一個新的民族在舊城的原址上建立了一個新的城市,這真是太奇妙了。”
接著她忽然轉向阿爾米尼先生。“他們因什么而亡?”她問。
“因什么而亡?你指誰,女士?”
“就是那些城市——那些文明。”
“啊,他們在戰爭中被俘,這是毫無疑問的;居民被殺死——也許有些被當作奴隸帶走了——城市被夷為平地。”
“被誰?”她接著問,“誰干的?”
“啊,來自其他城市的那些異族人,那些來自異文化的人。”
“你是說其他民族的人,還是其他民族的男人?”她繼續問。
阿爾米尼先生感到困惑了:“怎么,那些士兵當然都是男人,但戰爭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
“你是說那些個其他民族的女人才是統治力量,她們把男人送到戰場去打仗?”
不,他并不是那個意思。
“那么顯然孩子們也并沒有送他們去打仗了?”當然沒有。
“但是‘人’不是包括男人、女人和孩子嗎?成年男人占了大概五分之一的人口,戰爭只是由他們發起的嗎?”
這一點,他不得不承認,而艾拉多也沒有再進一步強調。“但是在這些城市里,也有各種各樣的人,是嗎?女人和孩子,還有男人?”
很明顯,當然是了。然后她稍微岔開點話題:“是什么原因讓他們想要去征服一個城市呢?”
“恐懼——復仇——或是劫掠的欲望。這些是最常見的原因。當然,還因為在古代,城市都是生產中心。”接著他向我們講述了過去那些精美的手工藝品,以及充裕的布匹、珠寶、雕刻和各種各樣的寶藏。
“這些都是誰制作的?”她問。
“大多數是由奴隸制作的。”他回答道,“男人和女人都有?”
“是的——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了。”艾拉多說。有很多她知道的,她并沒有說出來,甚至對我也沒說。她在古埃及文明中發現大量事實證明在歷史上女性也有其力量和地位,這讓她感到很高興。但隨著我們向東行進,這種滿足感很快就沒有了。
通過閱讀一些書籍或是向我們遇到的那些專家積極提問,加上她又善于出乎我意料地不知從誰那里打探出一些有價值的消息——這在我看來簡直是個超自然的本事,就這樣,我那位她國的女士繼續充實著她的頭腦和筆記本。
隨著和她一起旅行,我越發欽佩她、越發尊敬她、越發溫柔地愛她。現在我發現在她的情緒上出現了一種變化,這種變化甚至比歐洲的戰爭帶給她的影響更讓我警覺。它好像介于被獅子圍困的恐懼和看到丑陋爬行動物的厭惡之間,她的這種變化也不是因人而產生,而是因某種可悲的社會環境而產生。
當她來到我們的世界時,很不幸地,首先遇到的就是令人極度恐懼的戰爭;我曾設想過陪著她靜靜地坐在古國的廢墟中,沉浸在有趣的古代歷史里,讓那靜止的國度和古老的民族使她平靜下來。但隨之產生的效果卻完全不同。她所讀的那些書,雖然讓她知道了事件發生的先后順序,卻無法告訴她那些她認為真正具有重要意義的事件以及它們產生的后果。
“我在寫一小本關于世界歷史的書,”她跟我說,臉上帶著抑制住的微笑,“只是小小的一本,這樣我就有可以明確地展示給她們看的東西了。”
“但是,親愛的,你怎么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根據你所獲得的資料?我知道你很棒——但是,這是本世界歷史啊!”
“只是小小的一本,”她回答道,“梗概而已。你知道的,我們習慣于精簡,以便孩子們閱讀。我想正是這些精簡本讓我們能‘抓住要點’,就像你常說的那樣。我現在所讀的這些歷史學家顯然沒有這樣的精簡本。”
她繼續溫柔地待我,而且越發溫柔。我們有談得很愉快的兩個話題:她國和我國,同時,我們也常常談論大自然的美好。這似乎成了她獲得力量和慰藉的無窮源泉。
有一次我們并肩倚在船尾的欄桿上,望著船底的白色航跡,浪花四散著離我們而去,在圓月之下閃著銀色的光輝。“這是同一個世界。”她說,“同一片天空,同一叢繁星——的一部分,同一輪獲神賜福的太陽和月亮。還有這親愛的草叢——樹木——珍貴的樹木。”
身為一個職業的護林人,她無可避免地會注意到樹木;在歐洲時,她就找到了很多樹木并為之贊嘆,雖然她也曾很遺憾沒幾種樹能結果供人食用。在北非,她注意到棕櫚樹、橄欖樹和其他一些樹種的價值,而且很快就了解了整套灌溉系統及其巨大的好處。讓她感到難以理解的是為什么會停止使用這套系統,以及為什么經過這么多年的發展之后,還有那么多阿拉伯國家的農民仍然在使用汲水吊桿[3]。
“我還是不明白,”她說,“到底他們為什么會這樣——這樣我行我素。這當然不可能因為他們是男人。男人不會比女人笨的,是吧,親愛的?”
“當然不!”我叫道,她這一新的說法著實讓我惱火,“男性是個積極進取的性別,男人是思考者,是創新者!女人才思想保守、進步緩慢呢。即使是你也不得不承認這點吧。”
“如果我發現真相確實如此,我當然會承認。”她歡快地回答,“我可以看出這些女人有夠笨,但是——如果她們不這么做的話,就會受到懲罰,是嗎?”
“懲罰?”
“怎么了,是啊,如果女人變革或造反,那么男人就不會和她們結婚,這已然是她們承受的最輕的后果了,是嗎?”
“我想象不到你會把這叫做懲罰,親愛的。”我說,“是的,確實是這樣;這就意味著滅絕——那一支女性的終結。”
“看起來你們已經成功地制止了女人的轉變,而且她們得不到教育、沒有機會、也沒人鼓勵她們有其他的轉變。”
“不要說‘你們’,”我忙說,“你所說的是東方的女人,而不是全世界的女人。每個人都知道她們一向卑微落后。等你到了我們國家,你就等著瞧吧!”
“我會非常樂意到那兒去的,親愛的,我保證。”她告訴我,“但說到這些更為進步的埃及男人——他們對用吊桿汲水或是用牛蹄打谷的方法作出改進是不會受到懲罰的,是嗎?”
我盡量不露氣惱之色地向她解釋,各民族或各種族的發展方式各不相同,但一般來說男人總是比女人更先進,雖然其他方面都是一樣的。
“其他哪些方面是一樣的,范?”
我不得不一笑置之,她確實是個很難與之爭辯的人,但我告訴她在我們美國,男女幾乎已經平起平坐了,而且我們認為,我們的女性完全和男性一樣好,甚至還更好些。她暫時感到安慰,但隨著我們繼續在亞洲行進,她又開始情緒低落,神色黯然,我先前說過的那種變化也更加明顯了。
緬甸讓她略感安慰,還有島丘上留存著的母系氏族也是。但隨著我們在印度多處游覽,受英國和當地朋友的指點,并進一步閱讀了一些資料之后,她變得十分難受。
我們難得有幸能與一支科學考察隊一起翻越令人驚嘆的喜馬拉雅山,經由西藏進入中國。在這里,她收起了高昂的情緒和溫柔的性格,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深的恐懼和厭惡,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在她清澈的眼眸中看到過的。她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國土遼闊卻毫無生機,光禿禿的,沒有森林、沒有灌木、沒有草地,就像一個瘦骨嶙峋的人,經受著日曬雨淋,民不聊生。
“范,范,”她叫我,“幫我忘掉那些女人吧,給我講講這個國家!幫幫我,讓我能理解這些人思想上的漏洞。這就是聰慧、才智和發達的文明——勉強算是吧。他們在有些方面擁有美妙的藝術,他們有大量的文獻資料,他們是古老的民族,非常古老,當然古老得足夠讓他們能比其他民族學到更多的東西。但是眼前的一切卻證明他們從來就不知道怎樣照料這片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這本該是很簡單的事,再明顯不過。”
“但他們還是在這里生活著,不是嗎?”
“是的——他們在這里生活。但他們就像是一只瘦貓身上成群的跳蚤,而不是在精心耕耘過的土地上仔細勞作的農民。不過,”她又稍稍振作了些,“有一點,就是這件可怕的事——這片被濫用被破壞的土地——有一個很大的用處:它給世界上其余的國家提供了一個教訓。這么長時間以來,這樣一個古老而又智慧的民族犯著如此可怕的錯誤,至少其他民族是不需再犯了。”
我并沒有表現出她所期望的那么高興,而且她接下去的話更讓我心情沉重。
“這個世界的人們知道怎樣來拯救他們的樹木、土壤、大自然的美好和豐沃,是嗎?但是,依我所見,卻并不是這樣的——在其他地方會好一點嗎?”
“你瞧,我們還沒去過德國,親愛的。那里的人們在林業方面有很高的技術,這在很多國家都是有口皆碑的。我們正在采取措施保護我們自己的森林,雖然到目前為止,我們仍未免覺得森林多得叫人覺得它們是無窮無盡的。”
“是的,到那就好了,范。”她用力握住我的手,“我一定要都看個遍。我一定要知道最差會是什么樣子——確實,我是先遇到了最差的情形!但是你們不同,你們有免費的教育,占盡氣候上的優勢,并且混合了世界上最優秀的血統和傳統。你們一定是個自由驍勇、樂于學習的民族!啊,范,我真高興我們國家是被美國人發現的!”
我抱緊她并親吻她,我也很高興是我們發現了她們。而且她能夠這么評價我們,讓我覺得十分自豪。但是我始終沒有像一開始的時候那樣感到很舒心。
她曾閱讀過一些關于裹腳過程的資料,這在中國大部分地區還是很常見的,但不知怎么的,她認為這只是過去的做法,而且也不是到處都這樣。我想,她可能是故意不讓自己去想這件事的,因為這實在是匪夷所思。但現在她看到了。隨著我們一天天深入這個偉大國家鮮為人知的地方,她親眼看到了那些跛足的女人:有些住在富麗堂皇的園林屋舍里,她們養尊處優,有大腳的奴隸為她們服務;也有些來自做苦力的人家,住在東搖西擺的窩棚里;但更多的是那些辛苦工作的女人,她們在田間勞作,隨身帶著小墊子,好在勞動的時候跪在上面,因為她們的雙腳就像兩個小木樁一樣,讓她們感到非常疼痛。
這段時間我們待在一個村莊里,當地一個財主和我們的一個向導有生意上的往來,他招待了我們。艾拉多住在一間給女人住的房子里,在那里她聽到了一個小孩子被裹腳時發出的痛苦聲音。這孩子馬上就被禁聲,可能被打了或是罵了,總之是叫她安靜,但是艾拉多還是聽到了她的呻吟聲。一個女傳教士告訴她裹腳的詳細過程,并給她看了那可憐的小小的殘足。
那晚她不讓我碰她或是靠近她。她不出聲地躺著,雙眼瞪著,目不轉睛,不時地渾身打顫。
幾天之后,她終于能開口說話了,但語氣無力低沉。
“想想,”她緩緩地說道,“這世界上竟有男人會對女人做那樣的事——對弱小無助的女孩子!”
“但男人們并不這么做,親愛的,”我忙說,“是女人們在做,是她們自己的母親在給小女孩裹腳。她們擔心自己的孩子會長成一個‘大腳女人’。”
“擔心什么?”艾拉多問,她的身子又是一陣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