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尋歡作樂
- (英)W·薩默塞特·毛姆
- 6770字
- 2020-10-09 15:05:20
讓我詫異的是,同羅伊共進午餐之后兩三天,我收到了愛德華·德里菲爾德遺孀寫來的一封信。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朋友,
聽說上周您和羅伊就愛德華·德里菲爾德進行了一番長談,我也非常高興地得知您對他大加稱贊。他過去常向我說起您。他無比傾慕您的才華,當您到舍下與我們共進午餐時,他是那么歡喜。不知您是否還保留著他寫給您的任何信件,如果有,可否讓我謄抄副本?如果能說服您到舍下與我共處三兩天,我將不勝欣喜。我現在生活甚是清靜,家中也無旁人,所以時間由您挑選。我很希望再次見到您,一起敘敘舊。另外特有一事相求,相信看在亡夫的面上您不會拒絕。
您永遠忠誠的
埃米·德里菲爾德
我只見過德里菲爾德太太一面,對她興趣平平。我不喜歡別人稱呼我“親愛的朋友”,僅此一條足以讓我拒絕她的邀請。我惱火于信件的語焉不詳,那使得我無論編造多么巧妙的借口,都會讓我拒絕前往的原因相當明顯,那就是——我不想去。我沒有德里菲爾德寫來的信。我想多年前他曾給我寫過幾張便條,當時他是個默默無聞的末流作家,即使我保留誰的信件,也絕不會想到保留他的。我怎么知道后來他會被奉為當代最偉大的作家?我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德里菲爾德太太說她想讓我為她做件事。那肯定是件麻煩事,可我要是能做而不做就顯得無禮了,畢竟她丈夫是位杰出人士。
這封信是第一趟郵差送來的。吃完早餐,我便打電話給羅伊。剛一報上姓名,他的秘書就幫我接通了羅伊。假如我正在寫偵探小說,一定會立即懷疑對方正等著我的來電,而羅伊精神十足的一聲“喂”,也證實了我的猜測。沒有人一大清早就高興地那么自然。
“希望我沒吵醒你。”我說。
“老天吶,沒有的事。”他健朗的笑聲沿著電話線蕩漾過來,“我七點鐘就起來了,一直在公園騎馬,現在正準備吃早餐。來跟我一起吃吧。”
“我對你很有好感,羅伊,”我答道,“可我想你不是我愿意與之共進早餐的那種人。再說,我已經吃過了。聽我說,我剛剛收到德里菲爾德太太的一封信,邀請我去她家小住。”
“是的,她告訴過我打算邀請你。我們可以一起去。她有一座相當不錯的草地網球場,她又非常好客。我想你會喜歡的。”
“她想讓我做什么?”
“哦,我想她更愿意親自告訴你。”
羅伊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溫柔,我想他會用同樣的語氣告訴一位期盼做父親的人,說他妻子即將滿足他的愿望。那對我卻不起作用。
“算了吧,羅伊,”我說,“我可是老江湖了,不會上當的。明白說吧。”
電話那端停頓了片刻。我感覺到羅伊不喜歡我的表達方式。
“今天上午你忙不忙?”他突然問道,“我想過來見見你。”
“好,過來吧。一點之前我都在。”
“我大約一個小時后到。”
放下聽筒,我重新點燃煙斗,又瞟了一眼德里菲爾德太太的來信。
她提到的那次午宴我還記憶猶新。當時我恰好在離特坎伯里不遠的一位赫德馬什夫人家里度周末。赫德馬什夫人是美國人,聰明、漂亮,是一個喜好戶外運動、知識淺薄、舉止粗魯的準男爵的妻子。或許是為了緩解居家生活的沉悶,她喜歡招待藝術界人士。她舉辦的聚會人員混雜、氣氛活潑。貴族和鄉紳帶著驚訝和敬畏不安跟畫家、作家和演員混跡一處。至于那些被她熱情款待的客人,赫德馬什夫人從來不讀他們寫的書,不看他們畫的畫,可是她喜歡有他們陪伴,并享受由此帶來的身處藝術圈的感覺。在那次聚會上,話題一時間碰巧落在了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她那位最知名的鄰居身上。我提到一度跟他甚是熟悉,赫德馬什夫人便提議我們周一去德里菲爾德那里跟他一起吃午餐,因為她的一些客人到那時就返回倫敦去了。我表示反對,因為我已經三十五年沒見過德里菲爾德了,我相信他記不得我了,即便還記得(不過我把這種想法藏在心里),我相信那也不會是愉快的記憶。但是在場的一個年輕人——某位名叫斯凱林的勛爵——對文學的愛好如此強烈,以至于他不去按照人類和自然法則治理國家,反而將精力花在偵探小說的創作上。他無法抑制滿腔好奇,想要見到德里菲爾德,赫德馬什夫人剛一提議,他便說這是天賜良機。聚會上最尊貴的客人是一位又高又胖的年輕公爵夫人,她對這位著名作家的仰慕之情顯然無比強烈,因此準備取消在倫敦的一項約會,推遲到下午再返回。
“這樣我們就有四個人了,”赫德馬什夫人說,“我想人再多他們也接待不了。我現在就給德里菲爾德太太拍電報。”
我不能讓自己跟這些人一起去拜訪德里菲爾德,便竭力給這項計劃潑冷水。
“那只會讓他煩死的,”我說,“他一定討厭一大群陌生人這樣闖到家里去找他。他年紀太大了。”
“正因為這樣,誰想見他才最好現在就去,他的日子不多了。德里菲爾德太太說他樂于見客。除了醫生和教區牧師,他們夫婦誰都見不到,我們去了可以改變這種情況。德里菲爾德太太說過,我隨時可以帶有趣的人過去。當然了,她必須十分小心,各色人等出于獵奇心理都想見他一面,有采訪者,有拿著書想讓他過目的作者,還有歇斯底里的傻女人,讓他不勝其煩。不過,德里菲爾德太太真是不簡單,除了她認為他應該見的人,所有人都被她拒之門外。我是說,要是誰想見他就能見,不出一個星期他就活不成了。她必須考慮他的精力。我們自然跟那些人不一樣。”
我當然認為自己跟他們不一樣。然而,我瞧了瞧他們幾個,發現公爵夫人和斯凱林勛爵也是這么想的。看起來我最好別再多嘴了。
弗恩莊園距離黑馬廄三英里,我們坐一輛鮮艷的黃色羅爾斯汽車前往。德里菲爾德的住所是一座灰泥粉飾的房屋,我想大約建于1840年,簡單素樸,頗為堅固。房屋前后結構一樣,中間平坦的地方是前門,兩側各有一個大大的凸肚窗,二樓也有兩個大凸肚窗。一堵簡潔的胸墻遮住了低低的屋頂。房屋坐落在約有一英畝大小的花園里,園中長滿了樹木,管理得倒是很精心。從會客廳的窗戶望出去,能看到樹林和起伏的綠色坡地,景色宜人。會客廳的布置跟你預期中一座中等大小鄉間居所的會客廳該有的布置分毫不差,因而稍稍會令你感到困惑。舒適的椅子和大沙發都用干凈、色彩鮮艷的印花棉布罩著,窗簾也是同樣干凈、色彩鮮艷的印花棉布。幾張小小的齊彭代爾式[56]桌子上擺著一些具有東方特色的大碗,里面裝著用各種干花瓣和葉子混合而成的香料。乳白色墻壁上掛著幾幅令人賞心悅目的水彩畫,都是出自本世紀初知名畫家之手。房間里精巧地擺放著大量鮮花,三角鋼琴上的銀相框里是知名女演員、已故作家和不太重要的皇室成員的照片。
不出所料,公爵夫人大聲夸獎這間會客廳很漂亮,一位德高望重的作家正適合在這樣的房子里安度晚年。德里菲爾德太太不卑不亢地接待了我們。我猜她大概四十五歲左右,小臉盤,面色灰黃,相貌齊整,輪廓分明。她頭上緊緊套著一頂黑色鐘型帽,穿一件灰色外套,配灰色長裙。她體型單薄,身材不高不矮,看上去健康、能干、機警。也許她父親是當地鄉紳,她守過寡,幫助管理過本教區事務,擁有特殊的組織才能。她把我們介紹給一位牧師和一位女士,兩人看到我們進屋便站起了身。他們是黑馬廄的教區牧師夫婦。赫德馬什夫人和公爵夫人立即做出一副既親切又謙卑的姿態,那是地位高的人見到地位低的人時常常做出的樣子,為的是向他們表明自己一時一刻都不曾意識到雙方在地位上有任何差異。
愛德華·德里菲爾德來到了會客廳。我偶爾在帶插圖的報紙上見過他的照片,可是見到他本人卻令我深感不安。他比我記憶中的樣子更矮了,非常消瘦,纖細的銀發剛剛能遮住頭頂。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皮膚幾乎是透明的,藍色的眼睛近乎蒼白,眼瞼發紅。他一看就顯得非常非常蒼老,命懸一線。他戴的假牙白極了,讓他的笑容像是擠出來那般僵硬。我以前從沒見他刮過胡子,現在卻看到他的嘴唇纖細而蒼白。他穿著嶄新的藍嗶嘰套裝,剪裁精良,淺淺的領口大了兩三圈,露出滿是皺紋、皮包骨頭的脖子。他系一條整潔的黑領帶,上面綴有一粒珍珠,看上去像是一位身著便裝在瑞士度暑假的樞機教長。
他進來的時候,德里菲爾德太太飛快地瞟了他一眼,露出鼓勵的微笑。她一定是對他整潔的儀表感到滿意。他與客人們握手,并且跟每個人都說了些客套話。走到我身邊時,他說:
“很高興像您這樣工作繁忙的成功人士能大老遠前來看望一個老古董。”
我有點吃驚,因為他說話的樣子像是以前從沒見過我。我擔心我那幾位朋友會認為我聲稱曾經跟他關系密切是在吹噓。我懷疑他已經徹底把我遺忘了。
“真不知道我們上次見面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盡量熱情地說道。
他看著我,我猜超不過幾秒鐘時間,但在我看來卻相當漫長,然后他朝我眨了眨眼,讓我大吃一驚。他的動作極為迅速,除了我沒人能看到,從他那張尊貴蒼老的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使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臉上旋即又泰然自若了,一副睿智寬厚、安靜旁觀的神情。這時午宴開始了,我們先后走入餐廳。
餐廳的布置也同樣只能用品味絕佳來形容。齊彭代爾式餐具柜上是銀色的燭臺。我們坐著齊彭代爾式的椅子,在齊彭代爾式餐桌上用餐。桌子中央的一盞銀碗里盛著玫瑰花,四周的銀餐盤里是巧克力和薄荷乳。銀制的鹽碟擦得錚亮,顯然是喬治王時代[57]的器物。奶油色墻壁上掛著彼得·萊利爵士[58]的銅版仕女畫,壁爐架上擺著一件藍色代爾夫特[59]陶磁裝飾品。服侍用餐的是兩位穿棕色制服的女傭,德里菲爾德太太在侃侃而談的同時一直警惕地注視著她們。我好奇她是如何將這些豐滿的肯特郡姑娘(她們健康的膚色和高高的顴骨暴露了其“本地人”的身份)訓練得干起活來如此高效。午餐豐盛而不鋪張,跟那樣的場合完全相符:鰨目魚卷澆白汁沙司,烤雞配新土豆和綠豌豆,還有蘆筍和鵝莓果泥。你覺得那個餐廳、那頓午餐和那樣的招待跟一位大名鼎鼎卻不是非常富有的文人雅士的身份完全相符。
德里菲爾德太太像大多數文人的妻子一樣極為健談,不會容許話題在她那里冷落下去,因此,無論我們多么想聽聽桌子另一端他丈夫在說些什么都沒有機會。她既興奮又精神十足。盡管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年事已高、身體欠佳,迫使她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鄉下,她仍然設法常常跑去倫敦,以便隨時掌握最新情況,因而便與斯凱林勛爵熱烈地討論起了倫敦劇場里正在上映的戲劇以及皇家藝術協會可怕的擁擠狀況——她去了兩次才看完畫展,即便這樣,她也沒時間欣賞水彩作品。她非常喜愛水彩,因為它們比較含蓄,她討厭做作的東西。
就餐時男女主人分別坐在長桌兩端,教區牧師坐在斯凱林勛爵旁邊,他妻子則挨著公爵夫人。公爵夫人正大談特談工人階級的住房問題,看起來她對這個話題的熟悉程度遠遠勝過牧師的妻子,我的注意力因而得以放松,便觀察起愛德華·德里菲爾德來。他正同赫德馬什夫人交談。顯然,她正向他講如何寫小說,并列舉了幾部作品,說他真應該讀一讀。他聽著,那神情看似出于禮貌而顯得很感興趣,還不時插上一句話,不過聲音太低了我聽不見。當她說了句俏皮話(她時常講俏皮話,而且通常講得很巧妙),他便咯咯地輕笑一聲,飛快地瞧上她一眼,似乎在說:畢竟這個女人不是個十足的傻瓜。回想起往事,我便好奇地問自己:德里菲爾德怎樣看待如此顯赫的客人?怎樣看待他那打扮整齊出席宴會的妻子(她那么能干,謹小慎微地打理著這一切)?怎么看待他居住的如此優雅的環境?我想知道他是否對早年的冒險經歷感到后悔。眼前這一切是否讓他感到可笑,抑或是他那看似親切的客套舉止之下,隱藏著無比的厭倦。也許是感覺到我在看他,他抬起了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雖不嚴厲卻很古怪地審視著我,似乎在沉思。突然——這次是毫無疑問——他又朝我眨了眨眼。那張蒼老干枯的臉上做出這種輕佻的表情不僅僅讓人震驚,那情形令人難堪。我不知如何是好,嘴角擠出了一絲不置可否的微笑。
不過,由于公爵夫人加入了餐桌上首的談話,牧師的妻子便轉向了我。
“您多年前就認識他,對吧?”她用低低的聲音問我。
“是的。”
她瞟了一眼其他客人,確保沒人注意我們。
“他妻子很擔心,認為您不應該喚起可能令他痛苦的回憶。您知道,他非常虛弱,一點小事都能打擾到他。”
“我會十分小心的。”
“她對他照顧得簡直是無微不至,她對他的關愛是我們所有人的榜樣。她明白這是件多么令人珍視的責任。她的無私再多的言語都無法窮盡。”她把聲音壓得更低了,“當然,他年紀太大了,上了年紀的人有時會令人厭煩。我從沒見她失去過耐心。她的所作所為跟他的成就一樣了不起。”
這樣的說法讓人很難回應,可是我感覺對方正期待著我的回答。
“總體而言,我認為他看上去不錯。”我小聲說道。
“這全是她的功勞。”
吃完午餐,我們回到會客廳,站了大概兩三分鐘。我跟牧師聊著天,因為沒有更好的話題,我正在稱贊窗外迷人的景色。這時,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向我們走了過來,我于是轉身面向男主人。
“我剛剛還在說下面那一排小村舍十分漂亮。”
“那是從這里看,”德里菲爾德看了看它們參差不齊的輪廓,纖薄的嘴角浮現出嘲諷的微笑,“我就在其中一間房子里出生。很奇怪,不是嗎?”
然而,德里菲爾德太太匆忙走了上來,態度親切。她的聲音清脆悅耳。
“噢,愛德華,我想公爵夫人一定想參觀你的書房。她馬上就得告辭了。”
“真是抱歉,可我必須得去特坎伯里趕三點十八分的火車。”公爵夫人說。
我們魚貫走進德里菲爾德的書房。這是一個大房間,坐落在宅子的另一端,凸肚窗外的景色如同在餐廳看到的一樣。毫無疑問,一位忠誠的妻子一定會為其從事文學創作的丈夫把書房布置成這個樣子。房間一塵不染,幾大瓶鮮花讓它散發出一絲女性氣息。
“他就是在這張書桌上寫的后期那些作品,它可是件古董,”德里菲爾德太太說著,隨手合上了面朝下攤在桌上的一本書,“這是精裝版第三卷的卷首插圖。”
我們全都欣賞起書桌來。赫德馬什夫人以為別人沒注意她,用手指滑過桌面下沿,以確認是它否真的是古董。德里菲爾德太太飛快地投給我們一個明朗的微笑。
“你們想不想看看他的手稿?”
“非常愿意,”公爵夫人說,“然后我就必須快馬加鞭了。”
德里菲爾德太太從一個書架上取下一本包著藍色摩洛哥山羊皮的手稿。趁著其他客人恭敬地仔細欣賞手稿,我審視了一下這里的藏書。我拿眼睛迅速環視一周,看看有沒有我的作品——寫書的人都會這么做,但是一本也沒找到。不過我看到了阿爾羅伊·基爾的全套作品,還有許多小說裝幀鮮亮,讓人懷疑從來沒有人讀過它們。我猜那些書的作者為了向大師的才華致敬而將自己的作品送過來,或許還期望能得到幾句夸獎,好讓出版社做廣告時用。可是這些書全都排列得整整齊齊,其嶄新程度讓我覺得極少有人讀過它們。這里還有牛津詞典和大部分英國經典作家的平裝版全集,以及許多關于航海的書籍,我認出了許多英國海軍部出版的航海指南,顏色各異、不甚整潔,另外還有一些園藝方面的圖書。這房間不像一位作家的工作室,倒像是一個名人的紀念館。你幾乎已經能看見漫無目的的旅行者由于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而隨意走進來,幾乎已經能聞到少有人光顧的博物館里令人窒息的霉味。我懷疑即使德里菲爾德現在還閱讀的話,也只會讀讀《園丁時報》或《航海報》——我看到房間角落的一張桌子上放了一大捆這兩種報紙。
諸位夫人想看的都看過了,我們便向主人告辭。然而赫德馬什夫人卻很有心機,一定是想到了我作為這次聚會的起因,卻幾乎沒跟愛德華·德里菲爾德說上一句話,因此到了門口,她充滿善意地朝我微笑著對德里菲爾德說:
“聽說您同阿申登先生許多年前就認識了,讓我很感興趣。當時他是不是個可愛的小男孩?”
德里菲爾德用他那平靜、奇怪的凝視盯了我一會兒,讓我感覺假如當時沒有旁人在場,他一定會蔑視地向我吐舌頭。
“他很害羞,”他答道,“是我教會他騎自行車的。”
我們又坐進巨大的黃色羅爾斯汽車,開走了。
“他真的很親切,”公爵夫人說,“我很高興我們去探望他了。”
“他的舉止那么優雅,不是嗎?”赫德馬什夫人說。
“你不是真的以為他會用餐刀吃豌豆吧?”我問。
“我倒希望是這樣,”斯凱林說,“那將是一幅別致的畫面。”
“我想那一定很難做到,”公爵夫人說,“我曾經試過一遍又一遍,總是沒辦法讓豆子呆著不動。”
“你得刺穿它們。”斯凱林說。
“才不是呢,”公爵夫人反駁道,“你得讓它們在刀面上保持平衡,可它們總是滾來滾去。”
“你們覺得德里菲爾德太太怎么樣?”赫德馬什夫人問。
“我覺得她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公爵夫人說。
“他太老了,可憐人,一定得有人照料他。你們知道她過去是醫院的護士吧?”
“啊,是嗎?”公爵夫人說,“我還以為她曾經是他的秘書或打字員,或者做過類似工作。”
“她人很好,”赫德馬什夫人說,熱心地為朋友辯護。
“嗯,相當好。”
“大概二十年前他曾長期患病,她當時是他的護士。他病愈后就娶了她。”
“男人們怎么會那樣做,真有意思。她肯定比他小很多。她不會超過——多大?——四十或四十五歲吧。”
“不,我不這么想。她恐怕有四十七了。我聽說她為他付出很多。我是說,她讓他可以見人了。阿爾羅伊·基爾告訴我說,他以前簡直太放蕩不羈了。”
“作家的妻子照例不討人喜歡。”
“她們的存在讓人厭煩,不是嗎?”
“完全正確。我猜她們自己不那么認為。”
“可憐的家伙,她們常常沉浸在一種錯覺里,以為人們對她們很感興趣。”我低聲嘟囔道。
我們到了特坎伯里,讓公爵夫人在火車站下車,然后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