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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的確是愛德華·德里菲爾德教我學會騎自行車的,那也是我們得以結識的緣由。我不知道那時安全自行車發明出來有多長時間了,不過在我居住的肯特郡那個偏僻的角落,它們并不常見。看見有人騎著實心輪胎的自行車飛速前進,人們會馬上轉身并用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直到看不見為止。對于中年紳士而言,騎車還是件滑稽事兒,他們說自己以腿為馬就足夠了。而上了年紀的女士則對自行車充滿了恐懼,一看到有人騎車過來,她們便迅速閃向路邊。有一陣子,我對騎自行車去學校的男生滿心嫉妒,倘若騎車人進大門時不扶車把,那可是個顯擺的好時機。我已經說服了叔叔,他答應我一放暑假就可以有一輛自行車,不過嬸嬸是反對的,她說那只會讓我摔斷脖子。叔叔之所以更愿意對我的執拗做出讓步,是因為買車的錢理所當然由我自己支付。我在學校放假前下了訂單,沒幾天,送貨人就把車子從特坎伯里運了過來。

我決意要自學騎車。學校里那些家伙告訴過我,說他們不到半小時就學會了。我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終于得出結論,那就是我笨得無可救藥(如今我傾向于認為自己當時言過其實了)。即使我顧不得自尊心飽受打擊而讓園丁扶著我,到第一天早晨練習結束時,仍然沒有取得多少進步,還是不能夠自己騎到車上。第二天,考慮到叔叔家附近的馬路太曲折,不是個學騎車的好地方,我推車去了附近一條又平又直的路上,那里還很僻靜,沒人會看見我出洋相。我幾次試著騎上去,可每次都會摔下來,脛骨處的皮膚還被腳蹬蹭破了。我熱得難受,煩躁不安。如此折騰了大概一個小時,我開始想,也許上帝不想讓我騎車,不過我還是下定決心要學會(我不敢想象要是他在黑馬廄的代表——我的叔叔知道了,會怎么諷刺挖苦我)。正在這時,我瞧見兩個人沿著空蕩蕩的道路向我騎過來。我很是惱火,立即將自行車推到路邊,坐在一個土墩上,若無其事地望著大海,就好像剛剛一直在騎車,現在正坐在那里陷入對浩瀚大海的沉思之中。我的眼神飄忽不定,回避著正接近我的那兩個人,不過我感到他們離我越來越近了,從眼角望出去,我看到那是一男一女。經過我身旁時,那女人突然猛地朝我所在的這一側轉向,撞到我身上,摔倒了。

“噢,對不起,”她說,“我一看見你就知道自己要摔倒了。”

在那種情況下,我無法繼續偽裝成心不在焉的樣子了,赤紅著臉說不要緊。

她摔倒的時候,那個男人也下了車。

“你沒受傷吧?”他問道。

“哦,沒有。”

這時我認出來他就是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幾天前我見過的那個跟助理牧師走在一起的作家。

“我還在學騎車,”他的同伴說道,“一看到路上有人我就會摔下來。”

“你不是教區牧師的侄子嗎?”德里菲爾德說,“那天我見過你。蓋洛韋跟我說了你是誰。這是我妻子。”

她向我遞出手,動作中有種不尋常的坦率,我把手伸過去,她熱情真誠地握了握。她微笑著,嘴唇上、眼睛里全是笑意,彼時彼刻我就體會到了那笑容里與眾不同的親切。一時間我不知所措,見到生人我就會害羞得要命,一點兒都沒注意到她的外貌,只覺得她是個大個子的金發女人。我也記不得是當時看到還是后來才想起來的,她穿一條藍嗶嘰傘裙和一件粉紅襯衣,襯衣前胸和領子都上了漿,濃密的金發上戴著個平頂硬草帽,我想當時人們稱之為“船帽”。

“我覺得騎自行車很有趣,你說是吧?”她一邊說,一邊瞅著我靠在土墩上漂亮的新車,“騎得好一定很開心。”

我覺得她這樣說是出于對我熟練車技的欽佩。

“只要多加練習就可以了。”我說。

“這才是我第三次練。德里菲爾德先生說我學得很快,可我覺得自己笨到家了,簡直想踢自己一腳。你用了多久學會的?”

我的臉紅到了耳根,羞愧得差點說不出話來。

“我不會騎,”我答道,“這輛車是剛買的,我是第一次學。”

在這里我故意有些含糊其辭,不過又在心里補充道:“昨天在家里花園中的練習不算。”以便對自己的良心有所交代。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教你,”德里菲爾德好脾氣地說,“來吧。”

“不用,”我說,“這絕對不行。”

“為什么不行?”他妻子問道,藍眼睛里仍含著笑意,“德里菲爾德先生愿意教你,我也能趁機歇一歇。”

德里菲爾德接過我的自行車,我雖不情愿,卻拗不過他善意的霸道行為,便笨手笨腳地上了車。我左搖右擺地騎著,他一只手穩穩地扶著我。

“騎快點。”他說。

我蹬著腳踏板,左右搖晃,德里菲爾德在我身旁小跑。盡管他使出渾身解數,我最終還是跌倒了,我們都熱得夠嗆。事已至此,繼續保持教區牧師的侄子與沃爾夫小姐莊園管家的兒子之間適度的冷淡關系就非常困難了。我又開始往回騎。當我居然驚心動魄地自己騎了大約三四十碼之后,德里菲爾德太太跑到路中央,雙手叉腰大聲喊道:“加油,加油,二比一,會騎的領先。”我大笑不止,顯然把關于社會地位的所有顧慮都拋到了腦后。我自己從車上跳下來,臉上無疑帶著自鳴得意的勝利神情。德里菲爾德夫婦夸我聰明,第一天學騎車就學會了,對此我當之無愧地接受了。

“我想試試能不能自己騎上車。”德里菲爾德太太說。我又坐到那個土墩上,與他丈夫一起看著她徒勞地嘗試。

后來,她又想休息了,剛才的練習雖然讓她有些失望,卻沒影響她的興致。她到我身邊坐下,德里菲爾德點燃煙斗,我們聊了起來。她舉手投足之間那種坦率能讓人消除戒備,感到放松。當時我自然未曾意識到這一點,不過如今我明白了。她言語間帶著些熱切,就像一個對生活的樂趣充滿了熱情的孩子一樣滔滔不絕,而且她的眼神自始至終閃爍著迷人的微笑,讓我很喜歡,卻不知道為什么。假如狡黠不算是一種令人不快的品性,或許可以說她的微笑有些狡黠,可是相對于狡黠來說,她的微笑又過于天真了,毋寧說那是頑皮的微笑,仿佛一個孩子自以為做了件有趣的事情,可是又心知肚明那在你看來是調皮搗蛋,他也知道你不會真的對他發脾氣,假如你沒能很快發現,他自己就會來找你坦白。當然了,當時我只覺得她的笑容讓我感到親切。

不一會兒,德里菲爾德看看手表說他們該回去了,并提議我們一起排排場場地騎回去。當時正值我叔叔嬸嬸每天散完步從鎮上回來,我不愿意冒險讓他們看到,我正跟他們絕對不會同意我與之交往的人在一起,因此便說他們騎得比我快,讓他們先走。德里菲爾德太太好意地堅持,可德里菲爾德卻又古怪又調皮地輕輕瞟了我一眼,讓我懷疑他看穿了我的借口,于是我面紅耳赤,而他開口道:

“讓他自己走吧,羅茜。他獨自一人能騎得更好。”

“好吧。你明天還來嗎?我們還會來的。”

“我盡量來。”我答道。

他們騎走了。幾分鐘后,我也起身返回。我一路順利地騎回了叔叔家門口,感到頗為自得。我記得那天晚餐時我說了不少大話,不過卻沒提遇到德里菲爾德夫婦的事。

第二天大約十一點光景,我從馬車房里推出自行車。那里叫做馬車房,卻連一輛小馬拉的輕便馬車都沒有,只是被園丁用來放置割草機和滾軸,另外瑪麗—安也把喂雞的大袋飼料放在那里。我把車推到大門口,不太熟練地蹬上去,沿著特坎伯里路一直騎到老稅收站,然后拐到了歡樂巷。

天很藍,空氣溫暖清新,而且似乎熱得噼啪作響。光線明亮但不刺眼。太陽光似乎具有定向動力,射到白花花的路面上又像橡皮球一樣彈了回去。

我來來回回地騎著,等著德里菲爾德夫婦,很快就看見他們過來了。我向他們揮揮手,掉了個頭(下了車才這么做的),然后我們一起向前騎去。德里菲爾德太太和我互相稱贊對方進步快。我們倆騎得都很緊張,死死握著車把,不過我們的興致都很高,德里菲爾德說一旦我們對自己的車技有把握了,就應該騎車到鄉間四處走走。

“我想到附近去拓印一兩件銅器。”他說。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可他也不作解釋。

“回頭我會讓你看的,”他說,“你覺得明天能騎十四英里嗎?來回各七英里。”

“當然可以。”我說。

“我會帶一張紙和一些蠟給你,你就能拓印了。不過你最好問問你叔叔讓不讓你去。”

“我用不著問他。”

“盡管這樣,我想你最好還是問問。”

德里菲爾德太太用她那獨特的眼神看了看我,雖然頑皮卻很友善,看得我面紅耳赤。我知道要是我征求叔叔的意見,他一定說不行,所以最好是絕口不提。然而我們正往前騎的時候,我看見醫生坐著他的雙輪馬車向我們駛來。他從我身邊經過時,我目不斜視地盯著正前方,徒勞地希望我若不去看他,他也不會看見我。我很不自在。假如他看見我了,這一情況很快就會傳到我叔叔或嬸嬸耳朵里,于是我考慮對于一件藏不住的秘密,是不是自己說出來會更保險些。我們一塊兒騎到了叔叔家門口才分手,在這之前,我一直沒能擺脫他們。德里菲爾德說要是我明天能同他們一同前往,最好去家里找他們,越早越好。

“你知道我們在哪住,對吧?就在公理會教堂的隔壁,叫做萊姆小屋。”

坐下來吃午餐的時候,我找了個機會,不經意地插嘴說我無意之間遇到了德里菲爾德夫婦。然而在黑馬廄,消息傳播得飛快。

“今天早上跟你在一起的是誰?”嬸嬸問我,“我們在鎮上遇到安斯蒂醫生了,他說他早上見到你了。”

叔叔帶著一副不贊成的表情嚼著烤牛肉,同時面色陰沉地盯著自己的盤子。

“德里菲爾德夫婦,”我若無其事地說,“就是那個作家。蓋洛韋先生認識他們。”

“他們名聲差得很,”叔叔說,“我不希望你跟他們來往。”

“為什么?”我問。

“我不想告訴你我的理由,你知道我不贊成就夠了。”

“你究竟是怎么認識他們的?”嬸嬸問我。

“我不過是在騎車,他們也在騎車,他們便問我愿不愿意一起騎。”我稍稍歪曲了一點兒事實。

“要我說這是強人所難。”叔叔說道。

我于是開始生悶氣。為了表示我的憤怒,甜點端上來時,我一口也沒吃,盡管那是我最喜歡吃的覆盆子餡餅。嬸嬸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沒事,”我盡量高傲地說道,“我還好。”

“吃一點吧。”嬸嬸說。

“我不餓。”我回答。

“就算讓我高興高興。”

“他吃飽了沒有,自己知道。”叔叔說。

我憤懣地望了他一眼。

“我可以吃一小塊。”我說。

嬸嬸給了我一大份,我的吃相則像在強烈的責任心驅使下做著一件令人討厭的事情。那個覆盆子酥餅非常美味,瑪麗—安做的酥皮點心入口即化。不過當嬸嬸問我能不能再勉強多吃一點時,我為了面子,冷冰冰地拒絕了,她沒再堅持。叔叔做了餐后禱告,然后我就怒氣沖沖地去了客廳。

不過,當我估計傭人們都吃完了飯的時候,便走進了廚房。艾米麗在餐具室里擦銀器,瑪麗—安正在洗碗。

“我說,德里菲爾德兩口子怎么不好了?”我問她。

瑪麗—安自十八歲起就來牧師宅邸干活了。我還很小的時候,她為我洗澡;我需要吃藥時,她把藥粉放在李子醬里喂我;我上學時,她幫我收拾行李;我生病時,她照顧我;我無聊時,她念書給我聽;我淘氣時,她訓斥我。艾米麗是個輕浮的年輕女孩,瑪麗—安說要是讓她照顧我的話,不知道我會變成什么樣子。瑪麗—安是黑馬廄本地姑娘,一輩子沒去過倫敦,就我所知,她去特坎伯里也不會超過三四次。她從不生病,從沒有假期。她一年的工錢是十二英鎊。每個星期她會抽一個晚上去鎮上探望她的母親——老人為牧師漿洗衣物;星期天晚上她會去教堂。即便如此,瑪麗—安卻了解黑馬廄發生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的情況他都知道。她知道誰跟誰結了婚,知道每個人的父親死于哪種疾病,知道每個女人生了幾個孩子,以及孩子們都叫什么名字。

我向瑪麗—安提出了我的問題,她把一塊濕抹布重重地扔到水槽里,濺起了水花。

“我不怪你叔叔,”她說,“假如你是我侄子,我也不會讓你跟他們來往。他們居然邀請你一起騎自行車,怎么想得出來!有些人就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看得出有人把餐廳里的談話學給了瑪麗—安。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說。

“那就更不應該了。他們搬到這兒來,根本就是厚顏無恥!”瑪麗—安說話時會隨意省略掉“h”的發音,“租座房子就假裝體面人了。喂,別動那餡餅。”

覆盆子餡餅就放在廚房桌子上,我用手指掰掉一片酥皮放到了嘴里。

“那是我們晚飯要吃的。你要是想吃第二份,為啥剛才用餐的時候不吃?泰德·德里菲爾德[60]干啥事都不長久。他也受過不賴的教育。我是替他媽媽難過。自打生下來那一天,他就不斷給她惹麻煩。后來竟然跑去娶了羅茜·甘恩。我聽人說當他跟他媽媽說要娶誰的時候,她氣得臥床不起,三個星期跟誰都沒言語。”

“德里菲爾德太太結婚前叫羅茜·甘恩?是哪家姓甘恩的?”

甘恩是黑馬廄最常見的姓氏之一,教堂墓地里到處是甘恩家族的墳墓。

“哦,你肯定不認識他們。她爹是老喬賽亞·甘恩,也是個浪蕩子兒。他去當過兵,回來的時候一條腿變成了木頭的。他過去常出去畫畫,可是沒活兒的時間比有活兒的時間多。在黑麥巷住的時候,他家就在我家隔壁,我跟羅茜經常一塊兒去主日學校[61]。”

“可她沒你那么老。”我帶著那個年紀特有的魯莽說道。

“她再也回不到三十歲去了。”

瑪麗—安個子不高,又短又扁的鼻子向上翹著,滿口齲齒,不過她面色很好。我猜她不會超過三十五歲。

“不管羅茜怎么裝,也比我小不了四五歲。他們說如今她打扮停當都讓人認不出來啦。”

“她真的做過酒吧招待?”我問。

“沒錯,先是在‘鐵路道岔’,后來又去了哈弗沙姆的‘威爾士王子的羽毛’。里夫斯太太讓她在‘鐵路道岔’幫忙,可是后來弄得太不像話,她不得不把她趕跑了。”

“鐵路道岔”是個一點兒都不起眼的小酒吧,正對著倫敦到查塔姆和多佛的鐵路線上那個車站,那里的歡樂氣氛帶著點邪惡的味道。你要是在冬天的晚上路過,能透過玻璃門看見男人們在酒吧里懶散地晃蕩。我叔叔極力反對它的存在,多年來一直試圖讓有關方面吊銷其執照。經常光顧這家酒吧的有鐵路行李搬運工、裝煤工、還有農場勞力,黑馬廄有頭有臉的居民是羞于走進去的。他們要是想喝杯苦啤酒,會去“熊與鑰匙”和“肯特公爵”。

“為什么?她干了什么?”我好奇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她什么沒干過?”瑪麗—安說,“要是被你叔叔撞見我跟你說這種事兒,你猜他會怎么說?不管是誰,沒有一個進去喝酒的男人沒受過她的挑逗。她跟誰都不長久,男人換了一個又一個。他們跟我說那簡直讓人惡心。喬治老爺就是那時候迷上她的。他本來是不會去那種地方的,跟他的身份太不般配,不過他們說有一天好像火車晚點了,他偶然走進去,就看見她了。打那以后他就再也出不來啦,整天跟那些不入流的大老粗混在一起。當然嘍,他們也都知道他是為啥去那兒的,可他有老婆,還有三個孩子。唉,我真替他老婆難過!說什么的都有。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里夫斯太太說她一天也忍不下去了,就把工錢給羅茜,讓她卷鋪蓋走人了。照我說總算是行善事、斷奸邪嘍。”

我很了解喬治老爺。他名叫喬治·肯普。人們總叫他“喬治老爺”,是挖苦他舉止過于顯擺。他是這里的煤炭商人,也經營房產生意,還擁有一兩條運煤船的股份。他住在一所新磚房里,房子是建在自有土地上的,他還有一輛雙輪輕便馬車,由他自己駕駛。他身材微胖,氣色很好,留著把山羊胡,臉膛紅潤,藍色的眼睛頗為醒目。一想到他,我就想起過去荷蘭油畫中紅光滿面、喜不自勝的商人,他們一定非常相像。他總是穿得花里胡哨的。當他穿著綴著大扣子的淡褐色獵裝短外套,歪戴著褐色圓頂禮帽,扣眼里別著一朵紅玫瑰,駕著馬車飛快地從大街上駛過,你總會忍不住看他一眼。禮拜天,他常戴著一頂亮閃閃的大禮帽,穿一件雙排扣禮服大衣去教堂。人人都知道他想當教區的俗人執事[62],而他充沛的精力顯然也能讓教堂受益,可我叔叔說只要他還管事就沒門兒。盡管喬治老爺為了表示抗議,有一年時間只去小堂[63]做禮拜,可叔叔就是不讓步。在鎮上遇到喬治老爺時,叔叔會裝作沒看見他。后來兩人和解了,喬治老爺又回教堂做禮拜了,不過叔叔的讓步僅限于答應讓他當個副執事。鄉紳們都認為喬治老爺粗鄙不堪,而我也毫不懷疑他既自以為是又夸夸其談。他們對他的大嗓門和刺耳的笑聲滿腹牢騷——當他在路這邊跟人聊天時,你在路那邊每一個字都能聽到。他們還認為他的舉止令人生厭。他待人友好得過了頭,當他跟鄉紳們講話時,就好像自己根本不是個做生意的。他們說他太急功近利。要是他以為自己待人親切友好、經常參與公共事務、在一年一度的賽舟會或收獲節需要捐款時慷慨解囊以及愿意對每一個人施以援手,就能消除黑馬廄存在的隔閡,那他就錯了。他這些友善的努力遇到的是看不見的敵意。

記得一次醫生太太來拜訪我嬸嬸時,艾米麗走進來向叔叔通報說喬治·肯普先生想見他。

“可我聽到是前門的門鈴響啊,艾米麗。”嬸嬸說。

“是的,夫人,他從前門來的。”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大家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不尋常的情況。艾米麗看上去也有些慌亂,就算是她也知道誰應該走前門,誰應該走側門,誰應該走后門。嬸嬸心腸很軟,我覺得她實實在在地被這個將自己置于如此錯誤境地的人搞得不知所措了,而醫生太太則嫌惡地輕輕哼了一聲。最后,還是叔叔鎮定下來。

“帶他到書房去,艾米麗,”他說,“我喝完茶就過去。”

然而,喬治老爺依然故我:穿得花里胡哨、講話時大聲嚷嚷、熱情洋溢、充滿活力。他說這個鎮子死氣沉沉的,他要把它喚醒。他還打算讓鐵路公司給鎮子通上觀光列車,他認為我們這里完全可以成為下一個馬蓋特[64]。為什么這里不能有個市長?弗恩灣就有。

“我猜是他自己想當市長,”黑馬廄人都撅著嘴說,“自大的人一定會摔跟頭。”

對此,我叔叔的評論是:你可以將馬趕到水邊,卻不能強迫它喝水。

還應該多說一句,我對喬治老爺的看法跟大家一樣,也滿是輕蔑的嘲諷。他居然在街上攔住我,直呼我的教名,跟我說起話來就像我們之間毫無社會地位差別似的,這讓我大為惱火。他甚至建議我跟他的幾個兒子一起打板球——我們年紀相仿。但是他們上的是哈弗沙姆的文法學校[65],因此我完全不可能跟他們有什么往來。

瑪麗—安跟我說的這些讓我既震驚又興奮,卻很難相信。我讀過太多小說,在學校學到了太多東西,對愛情可不是一知半解,但我以為愛情只是年輕人的事情。我想不明白,一個留著胡須,兒子跟我差不多年紀的男人怎么還會有那種感情。我以為人一旦結婚,愛情就消失了。三十多歲的人還在戀愛,在我看來很倒胃口。

“你的意思不是說他們做了些什么吧?”我問瑪麗—安。

“我可聽說幾乎沒有什么事是羅茜·甘恩做不出來的。再說了,喬治老爺也不是獨一個。”

“可是,聽我說,她為什么沒生孩子呢?”

在我讀過的小說里,每當一個可愛的女人因為品行不端而墮落的時候,總會有個孩子。關于孩子的來歷,書中處理得極為謹慎,有時干脆通過一行星號來暗示,不過結果卻是不可避免的。

“要我說多半是運氣好,而不是處理得好。”瑪麗—安說著,想起了什么,便不再忙著擦盤子,“我怎么覺得你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東西。”她說。

“我當然知道了,”我裝模做樣地說,“豈有此理,我已經長大了,不是嗎?”

“我只能告訴你,”瑪麗—安說,“當里夫斯太太讓她卷鋪蓋走人的時候,喬治老爺在哈弗沙姆的‘威爾士王子的羽毛’給她找了份工作,還老是駕著他的馬車往那兒跑。你總不能說那兒的啤酒跟這兒的有啥不一樣吧。”

“那泰德·德里菲爾德又為什么娶她?”我問。

“我怎么知道,”瑪麗—安說,“他是在‘羽毛’遇見她的,我猜是找不到別人愿意嫁給他了。沒有一個體面的女孩兒愿意跟他結婚。”

“當時他了解她嗎?”

“這你最好問問他。”

我不做聲了。這一切顯得十分蹊蹺。

“她現在長什么樣?”瑪麗—安問我,“她結婚以后我就沒再見過她。自打我聽說‘鐵路道岔’里發生的事以后,干脆都沒搭理過她。”

“她看上去挺好。”我說。

“那你問問她還記不記得我,看她怎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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