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約翰·史密斯先生登場
- 哦,錢!錢!
- (美)埃莉諾·霍奇曼·波特
- 5853字
- 2020-10-09 14:52:12
六月初的某個晚上,天氣初暖,弗洛拉·布萊斯德爾小姐穿過公共大街,拐彎走進哥哥詹姆斯家所在的街道。
公共大街是希勒頓中心的標志物。那兒寬敞的綠地和榆樹蔭下的小徑是這座城鎮的驕傲。公共大街上有個棚架演奏臺,專供舉辦夏季音樂會,還有一個小池塘。池塘夏天可以容納幾只小船,冬天可以限人數滑冰。或許,公共大街最重要的作用,便是分隔了東部平民區與西部富人區。詹姆斯·布萊斯德爾住在西區。他妻子說有頭有臉的人都會選擇住在西區。他們最近才搬到那里,幾乎還沒定居下來。
布萊斯德爾小姐是個裁縫,租住在東區一間寒酸的小屋里。她是個面容消瘦又近視眼的小婦人,總是緊張地皺著眉頭,瞇著眼睛,好像總想找到別人衣服上的褶子似的。此刻她正慢慢地走在街上,仔細瞧著兩邊的房子。她只去過哥哥的新家兩次,因此盡管落日余暉照亮了街道,她仍不確定自己能否找對地方。但是突然,她憂心忡忡的臉上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
“哦,如果你們不是都在廣場上的話,我可找不到你們!”她叫喊到,轉過身,拐到另一條通往華麗小房子的路上,“媽呀,真是太豪華了!”
“哦,是的,好吧,這真豪華。”一臉疲態的男人坐在大椅子上點點頭,把腳從欄桿上移開。男人單穿著襯衫,抽著煙斗。他稀疏的八字胡須和瘦削的肩膀一齊耷拉著,莫可名狀卻毋庸置疑地顯出失望與沮喪。“這很豪華,但我卻覺得豪華過頭了——對我們來說。但是,女兒說在希勒頓——最好的也不過如此。對吧,貝絲?”
貝西[3]是這家的女兒,是個16歲的漂亮姑娘。聽到爸爸的話,她只是憤憤地聳了聳肩。答話人是妻子哈麗雅特——她身材高大,面色紅潤,有著薄薄的上唇和一頭迷亂又蓬松的淺色頭發。她此刻已經站了起來,把椅子推向她的小姑子。
“吉姆[4],這顯然不是豪華過頭了,你也知道的。在希勒頓,除了彭諾克和老蓋洛德家之外,沒有什么真正的好房子。來,坐這兒,弗洛拉。你看起來累極了。”
“謝謝。我累得要命。但天兒也很暖和,是不是?”小裁縫脫下帽子,給自己扇風,“哎呀,這片兒有飛毛,是吧?跟你們住在我家附近的時候可不一樣!在那兒我還得戴上帽子和手套。不過我好歹該來看看——這地方。”
蓬頭發女人居高臨下地朝她點了點頭,表示贊許。
“你說得對,弗洛拉。東區當然不能跟西區相提并論啦,而且在那里發生的事絕對不會在這里發生。”
“你覺得爸爸的襯衫怎么樣?”貝西躺在吊床上,輕蔑地說,“我可沒注意到有其他人穿成這樣坐在外面。”
“貝西!”她母親不耐煩地嚷道,“你很清楚,你父親穿成什么樣都不是我的錯。我盡力了,我打包票!”
“好了,好了,哈蒂[5],”男人嘆了口氣,擺出一副自暴自棄的架勢,“我以為我在自己家里仍是生而自由的,但看起來并不是。”他老老實實地站起來走進屋子。過了一會兒,他穿著外套回來了。
本尼搖搖晃晃地坐在陽臺欄桿上,突然憤憤地哼了哼鼻子。本尼八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哦,反正我也不喜歡這里,”他惱火地說,“我寧愿回到咱們曾經的家。伐木工人可以在那里找點樂子。自從我們搬來這兒,你們只會說‘在這里,本尼,你不能做這個,也不能做那個!’我要回家,要和弗洛拉姑媽住在一起。你說行不行嘛,弗洛[6]姑媽?”
“上帝保佑這孩子!你當然可以,”姑媽笑著說,“但是你不會愿意跟我走的,我敢肯定。哎呀,本尼,我覺得這地方漂亮死了。”
“老爸就不這么覺得。”
“我也覺得這兒很漂亮,本尼,”他父親急忙糾正道,“當然了,這里的確非常好。但我覺得咱們住不起。我們以前都不得不擠出每一分錢來付房租,現在又該怎么來付這兒的房租呢?我不知道。”他深深嘆了一口氣。
“你會賺到錢的,只要你住在這里——就會有更多的生意,”他的妻子肯定地說,“不管怎樣,我們必須到這兒來,吉姆,這是我們欠自己的,也是欠咱們家的。你看看弗雷德晚上是怎么過的!”
“哦,對了,弗雷德在哪兒呢?”弗洛拉小姐問。
“他到格茜·彭諾克那兒打網球去了,”貝西噘著嘴插話說,“討厭的老哥從來不邀請我一起去。”
“可是你年紀還小呢,親愛的,”姨媽安慰她說,“再等等,你的機會很快就來了。”
“是啊,說得對,”母親得意洋洋地說,“機會終有一天會輪到她——前提是我們住在這里。如果我們現在還住在東區,你覺得弗雷德會收到格茜·彭諾克的邀請嗎?當然不會!哎呀,為什么呢?如果弗雷德值1美元,那么彭諾克先生就值5萬美元!他們是我們的第一批朋友。”
“但是,哈蒂,錢不是一切,親愛的,”她的丈夫溫和地反駁道,“那時,我們有朋友,好朋友。”
“是的,但你等著看我們現在有什么樣的朋友吧!”
“但是我們的收入趕不上這些人,親愛的,而且——”
“老媽,這兒有個人。我猜他要找——什么人。”本尼悄聲說,聲音沙啞。
詹姆斯·布萊斯德爾突然不說話了。貝西·布萊斯德爾和小裁縫也興致勃勃地抬起頭來。布萊斯德爾夫人站起身,向臺階走去,迎接走上前來的那個男人。
他身材高挑,相當纖瘦,留著剪得很短的沙須,神氣里帶著羞怯和歉意。當他脫下帽子走近時,可以看到他友好的藍色眼睛、紅棕色的頭發和稀疏的頭頂。
“我找布萊斯德爾先生——詹姆斯·布萊斯德爾先生。”他吞吞吐吐地說。
陌生人的恭敬態度讓那女人心頭一暖,覺得自己是個大人物。布萊斯德爾夫人突然想起,她可是西區的詹姆斯·布萊斯德爾夫人啊。
“我是布萊斯德爾夫人,”她有點傲慢地回答,“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的嗎,好兄弟?”她又半知半覺地得意起來。她以前可從沒叫過別人“好兄弟”,現在倒是很喜歡這種感覺。
臺階上的那人遮著嘴,發出一陣輕咳——這是一陣突如其來的輕微痙咳。然后,他非常嚴肅地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這是羅伯特·查默斯先生寫給您丈夫的便條。”他鞠了一躬,遞上了信。
女人臉上一陣驚喜。
“第一國家銀行的羅伯特·查默斯先生?吉姆!”她高興地轉向丈夫,“這是查默斯先生的便條。快讀快讀!”
她的丈夫已經站了起來,從未封口的信封里迅速拿出那張紙,推了推眼鏡。過了一會兒,他興奮地向陌生人伸出了手。
“啊,史密斯先生,很高興見到您。我很高興見到鮑勃·查默斯的朋友。請來這邊坐。這是我的妻子和孩子,這是我的妹妹,布萊斯德爾小姐。女士們,這是史密斯先生。(吉姆瞥了一眼手上的信)第一國家銀行的查默斯先生派史密斯先生來我們這兒。”
“是的,謝謝。查默斯先生真是太好了。”新來者依然懷著暖心的敬意,向女士們深鞠一躬,然后走近落座。“我來簡單解釋一下我的職業。”他說,“我是一個系譜學家。”
“那是什么呀?”本尼在陽臺欄桿上迫不及待地問道,“老爸什么都不是,但老媽是公理會[7]教友。”
“噓,乖乖!”兩個女聲輕輕噓道。但是陌生人顯然沒有理會孩子的打斷,繼續說道。
“我正在為一本關于布萊斯德爾家族的書收集素材。”
“布萊斯德爾家族!”詹姆斯·布萊斯德爾先生興奮地重復了一遍。
“是的,”陌生人鞠了一躬,“我打算在你們城里待上一段時間。我聽說這兒有一些有價值的記錄,還有一片我十分感興趣的舊墓地。據我所知,鄰近的城鎮也有很多關于布萊斯德爾家族的資料。正如我所言,我打算把這個地方作為我的總部,而我現在正在尋覓一個合適的落腳處。查默斯先生很好,把我介紹給了您。”
“介紹給我們——想寄宿在我們家!”詹姆斯·布萊斯德爾夫人大驚失色,難掩緊皺的眉頭,“好吧,我真的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們不收留房客!”
“但是,哈蒂,我們可以收留他,”丈夫迫不及待地插嘴說,“我們有個不用的大前廳,這肯定會幫到你,如果——”但是看到妻子憤怒的目光后,他又閉上了嘴。
“我說了,我們不收留房客,”這位女士又清楚地重復了一遍,“再說了,我們自己也需要這個房間。”
“是的是的,當然了,我明白,”史密斯先生插嘴說,好像在趕著調解似的,“我想查默斯先生的意思是,也許你們中的一個”——他猶豫地瞥了一眼左手邊那個眼神焦慮的小女人——“可能——額——可以收留我。也許您可以——”他把目光完全轉向弗洛拉·布萊斯德爾小姐,等待著。
小裁縫臉紅得厲害。
“我?哦,天哪,不!哎呀,我一個人住——也就是說,我的意思是,我不能,您也知道,”她結巴著慌忙地說,“我做衣服,卻沒什么吃的——我的意思是,男人可吃不了我的飯。我吃的都是些女人的東西——茶啦、烤面包啦和米餅啦。我可太喜歡吃米餅啦!但是,您當然——”她停頓了一下。
“哦,我吃得下這種餅干,只要不是健康餅干就行,”史密斯先生和藹地笑著說,“您看,我已經靠這種餅干和熱水生活了很長時間了。”
“哦,您的身體還好嗎,先生?”小裁縫十分關切的問道。
“嗯,比以前好多了,謝謝您。我保證做一個好房客,好嗎?”
“您為什么不去旅館呢?”詹姆斯·布萊斯德爾夫人問道,還是擺出那副余怒未消的神情。
史密斯先生做了一個拒絕的手勢。
“哦,真的,那根本不行——就我做的事來說,”他低聲說,“我希望住在一個安靜的地方。恐怕賓館太嘈雜了——那樣的公共場所噪聲連連又混亂不堪。此外,就工作來說,如果我能和布萊斯德爾家族的某個成員住在一起,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而且又非常方便。”
突然一聲驚叫,小裁縫筆直地坐了起來。
“喂,哈麗雅特,真有意思,我們沒想到這茬!對于可憐的瑪吉來說,他再合適不過了,為什么不把他送到那兒去呢?”
“可憐的瑪吉?”史密斯先生溫和地說道。
“她是我們的姐姐——是的。她住在——”
“你姐姐!”史密斯先生大吃一驚——那表情幾乎說得上是恐懼,“但是我想——我從查默斯先生那兒了解到,你們只有三個布萊斯德爾兄妹,兩個哥哥,一個妹妹——那就是你,你本人。”
“哦,可憐的瑪吉不是布萊斯德爾家族的,”小裁縫微笑著解釋說,“她叫瑪吉·達夫,是達夫父親第一任妻子生的女兒,您知道的。他多年前娶了我們的母親,那時我們還是小孩子,所以我們和瑪吉一起長大,總是叫她姐姐。雖然吧,她跟我們一點血緣關系都沒有。”
“哦,我明白了。是的,這肯定,當然!”史密斯先生好像出奇關心這件事似的,他似乎在心里盤算著什么,“那么,她不是布萊斯德爾家的人。”
“不是,但是她跟我們很親,就跟一家人似的,她做飯可好吃了,而且——”
“好吧,我不會讓他去找瑪吉的,”詹姆斯·布萊斯德爾夫人插嘴說,“可憐的瑪吉,她那父親已經夠她受的了。再說了,她也不是布萊斯德爾家的人。”
“如果她還要養這個陌生人,”本尼插嘴說,“那么她就不能來做飯,也不能照顧我們了,對不對?”
“夠了,本尼。”母親呵斥道,仿佛被戳中了痛處一樣。
“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你忘了嗎?”
“好吧,老媽。但是,拜托啦,我就說一分鐘,你為什么不把那個人介紹給弗蘭克大伯和簡伯母呢?也許他們愿意收留他。”
“說得對!”弗洛拉·布萊斯德爾小姐喊道,“我一點都不懷疑,他們肯定會收留他的。”
“是的,我也想到了他們,”她嫂子點了點頭,“他們總是樂善好施——尤其是簡。”
“任何人都該這樣,”詹姆斯·布萊斯德爾平靜地說。
妻子臉頰漸漸泛紅,這說明她聽到了——也懂自己的丈夫話里有話。
“過來,本尼,”她命令說,“帶這位先生去看看伯父住在哪兒。”
“好嘞!”男孩一躍而起,跳到草坪上,又竄到人行道上,踮著腳尖在那里手足舞蹈,“我帶你去,史密斯先生。”
那位紳士站了起來。
“謝謝你,布萊斯德爾先生,”他說,“還有你們,女士們。我希望很快再見到你們。如果你們愿意的話,我相信你們能對我的工作有所幫助。我可能會問你們——一些問題。”
“當然當然,先生!我們很高興見到您,”男主人做出擔保,“您隨時都可以來,想問什么問什么。”
“我們也會很感興趣的,”弗洛拉小姐激動地說,“我一直想了解父親的親人們。您也是布萊斯德爾家的嗎?”
史密斯先生停頓了一會兒,捂著嘴咳嗽了兩聲。
“呃——啊——哦,是的,我可以說自己是。我母親是布萊斯德爾家族的,我是第一代移民埃比尼澤·布萊斯德爾的后裔。”
“移民!”弗洛拉小姐大叫道。
“你是移民!”詹姆斯·布萊斯德爾夫人說這詞的時候,就好像她的舌頭是一對夾起毒蛇的鉗子。
“是的,但跟我們現在知道的移民不是一回事。”
史密斯先生笑著說:“埃比尼澤·布萊斯德爾先生是個有錢有勢的人。他1647年來到美國,是這個家族的創始人。”
“天哪,真有趣!”當客人走下臺階時,小裁縫喃喃地說。
“晚安——晚安!再次感謝諸位。”約翰·史密斯先生向陽臺上的那家人鞠了一躬。“現在,年輕人,我聽從你的吩咐,”他微笑著加入本尼的行列,這孩子仍然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
“他真是個和藹可親的紳士。”弗洛拉小姐坦率地承認說,因為她覺得這時候可以評論一番了,“我真希望簡能收留他。”
“哦,是的,他很好,”哈蒂·布萊斯德爾夫人打了個哈欠,勉強回道。
“哈蒂,你為什么不收留他?”丈夫責備說,“你想想看,房租對我們來說多有用!對你來說,收留他幾乎都算不上是工作,一丁點都不是。如果收留了他,咱們的情況會好得多。”
女人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
“吉姆,別這樣,求你了!你以為我是來西區開寄宿公寓的嗎?我想可不是——還沒到那份兒上!”
“但是我們該怎么辦呢?”
“哦,我們總會活下去的。別擔心!”
“也許如果你多費心一點,我就不會這么擔心了。”男人深深嘆了口氣。
“好吧,不好意思,我得走了,”小裁縫插話道,她跳了起來,緊張地看了一眼她的哥哥和嫂子,“我忘了咱們住的不像以前那么近了。晚安!”
“晚——安,晚——安!下次再來呀!”走廊上的三個人喊道。
然后他們走進房子,關上了門。
與此同時,本尼正穿過公共大街,逗史密斯先生開心呢。
“是的,他們一定會收留你,我打賭——簡伯母和弗蘭克大伯肯定會收留你的!”
“嗯,那就太好了,我肯定。”
“是的,而且也很容易。哎呀,簡伯母絕對不會放你走的,如果你先說出自己會付多少房租。她麻溜就能算出自己能憑這生意攢多少錢。只需一分鐘,她就會說:‘好的,我收下你了。’”
“那可太好了!”
甚至連八歲的本尼都能察覺到史密斯先生說這話時不太自信。
“哦,你不必擔心,”他急忙解釋說,“她不會讓你挨餓,只是不會讓你浪費東西。你必須把餡餅上的面包皮都吃光,在吃布丁之前把馬鈴薯吃完,你知道的,就這樣。你看呀,她很會存錢——我就是說的簡伯母。她說,在上帝面前,浪費是罪惡的奢侈。”
“真的!”史密斯先生這次大笑起來,“但是,我的孩子,你確定自己應該用這種話談論——你的伯母嗎?”
本尼瞪大了眼睛。
“哎呀,史密斯先生。城里的每個人都知道簡伯母。哎呀,老媽說,人們都覺得如果可能的話,簡伯母會把今天省給明天用。但她做不到,不是嗎?所以那只是傻話。等你見到簡伯母再說吧。”
“好的,我等著呢,本尼。”
“嗯,您不用等太久的,史密斯先生,因為這就是她的家。她住在雜貨店樓上,免得交房租,你知道的,那是弗蘭克伯父自家的店。我們到了。”他說完,砰的一聲打開了門,帶史密斯先生走上一段昏暗的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