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錢也明報案的民警有過一絲恍惚,總覺得這名失蹤的孩子似曾相識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里因為什么事情見過。直到劉真來民事局咨詢其余案件看到這位失蹤孩子的照片一切便有了新的聯系。
錢也明硬著頭皮經由母親方聯系到了四姨,在道德上他這樣做沒有違背自己的良知,但道義上他自己清楚又將褚爭泉卷進了與之前相同的漩渦之間,這次的漩渦是否能讓其逃離,答案是明顯的否定。
配合著干練的矮跟皮鞋緊隨其后的是深刻觸及地面的鋒利質地,一步一個坑的穩健步伐使得褚爭泉繃緊了神經。
在知道監獄的孩子就是錢也明訴說的失蹤的親屬時,魏未感嘆‘得來全不費工夫’,為了以防萬一魏未還是將畢協的全家福交于錢也明辨識。
兩個孩子生得一模一樣的臉孔驟然令錢也明認真起來,因為實在太像如果稍有差池便會造成沒有必要的誤會,在他再三的確定后總算明白了兩個人的不同之處。
“這個孩子比小爭要開朗很多。”雖然對表弟的印象十分模糊,但畢竟接觸過,褚爭泉對一切的漠然和冷淡早已根深蒂固在錢也明的內心。性格可以由于某些事件的發生導致突然性的變化,但與生俱來的氣質讓再相像的兩個人也有著本質的區別。
錢也明利用驅車將蔣四梅送達少管所的這段時間盡力想撫平這段母子關系,他真誠的表達出自己對表弟行為的不贊同,也含沙射影著袒露四姨的教育方式是欠妥的,蔣四梅沒聽幾句便將車窗搖下還讓外甥把音樂聲開大點,這樣給足面子的回避也算讓錢也明了解到他沒有資格涉及到復雜的家務事中。
魏未親自出面接待了蔣四梅,蔣四梅也有所耳聞眼前的這位律師在與自己的外甥熱戀中,即使未來很有可能與之成為親戚關系,她也沒有擺出多么討喜的臉色來。在車內等待結果的錢也明看到魏未和四姨的影子貼合著但兩個人的距離卻隔著莫須有的另一個人的時候他長嘆了一口氣。
劉真覺察到褚爭泉變化的表情便繞到他的身后,輕輕將寬大的手掌安撫在他的肩膀上,“一切還有我們。”,在他說出這句話后夢魘中的房門便被推開了。
魏未先探進身向劉真點了下頭,她看到褚爭泉忽白忽紅的臉有些猶豫到底讓不讓蔣四梅進來,但已經晚了。蔣四梅踏著傲慢地步伐輕松將魏未擠開等不急的邁步走了進來。
還未見到母親的整個輪廓褚爭泉便將頭埋了下去,雙手開始莫名其妙的糾纏在一起,劉真明白這是某些人在非常緊張的時刻才會做出的表現,可見蔣四梅和褚爭泉的關系是有多么的糟糕與難以調節。
“您好。”劉真先開口問候,他希望對方知道在有警方和律師的前提下不要太過放肆。
“您好。”蔣四梅帶著非正宗普通話的口音回應著,這種口音應該是常年作為翻譯的毛病。
魏未拉開褚爭泉正對面的椅子示意蔣四梅入座,蔣四梅沖魏未淡淡地一笑毫無坐下之意,之后她便板起面孔直視著不敢抬頭的褚爭泉。
“你在這里做什么。”毫無感情的語調,讓室內的氣氛瞬間下達到零下。
這個時候不能打斷這對母子的‘寒暄’,因為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但劉真和魏未都已經做足了面對這場心理博弈的準備。
褚爭泉聽到母親的問話并沒有打算抬起頭回答,他依舊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和動作。
“我在問你話呢。”蔣四梅出現了沒有耐心的神色,并且手指在桌子上敲擊了幾下。
看來這是傳達出了危險的訊號,劉真在后面看到褚爭泉的手指不再動彈,并且身體擺出了擺正的坐姿,“我······”。
蔣四梅落座在座位上,“你想說什么就大點聲!”她抬高了語調。
褚爭泉像嚇到一樣肩膀抽動了一下,劉真再次安慰。
“對不起······”褚爭泉從嘴中輕聲冒出了可以令人聽清的詞語。
蔣四梅將皮包放置在桌子上,雙手搭在桌面,“你為什么會到這里來?不好好在家待著怎么跑到這來了?”
“因為一些事······”
“什么事?你這孩子能不能一句話說完?”
“沒什么。”這回真的是一句話說完了。
蔣四梅開始雙手沒耐心的敲擊起桌子,‘噠噠’的聲音像是警告褚爭泉不要再犯任何錯誤,“我說過很多遍了,跟媽媽說話的時候應該把頭抬起來。”
“是······”褚爭泉似脖頸上被人用力牽制著一樣別扭著抬頭看向前方。
魏未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褚爭泉,雙眼通紅,皮膚慘白。她向劉真搖頭示意不要往下進行。
劉真搭在褚爭泉肩膀上的手一直未松開,他在考慮要不要堅持讓這對母子繼續面談,第一次見到褚爭泉的時候,他對母親的怨恨依舊歷歷在目,今天有幸與這位母親相見的確能從其身上看到無法描述的威嚴。被燙染出紋理清晰的秀發,沒有一根白頭發遺留在外,絲毫看不出熨平痕跡地套裝合身且高級,言行舉止間流露著與世無爭但卻將一切握在手中的傲慢,令人不快又找不出紕漏。
“你這是什么表情?看到我就這么令你恐懼嗎?我是你媽你居然害怕我?你到底對我是有多不滿才成天擺著這樣一張臉!”蔣四梅激動起來,渾身散發出莫名的兇狠感。
褚爭泉條件反射的站起身,“我不是,我沒有!”
劉真的手被迫離開虛弱的肩膀,他看到魏未的表情依舊在提醒他適可而止。
“關于您兒子誤入少管所的詳細情況由我們來為您解答,您確認這是您失蹤的兒子就好。”劉真轉移著話題。
“還需要確認?這么懦弱的家伙跟他那個爹簡直一模一樣!”
“注意您的言辭,現在可是在不利于您的地方。”魏未實在忍無可忍。
“律師就要有律師的樣子,多向我們家也明學習吧!不要多管閑事。”語氣很輕柔,卻句句帶著看不到的刺。
“您不是想知道您兒子為什么會來到這里嗎?就是因為您,我們也想知道是怎樣的母親將孩子逼迫到這種地方來的。”魏未的不冷靜讓氣氛更加濃重。
“因為我?”蔣四梅瞪起眼睛。
劉真想改變氣氛的走向,沒想到卻被呆若木雞的褚爭泉搶了先。
“我想待在這里,不想跟您回去。”少有的一句話表達出了整個意思,但這句話簡直是個易燃物。
蔣四梅將雙手按壓在臉上,她在思考兒子說的話,“什么意思,我沒懂。”
“意思是我想待在這里······”
“你為什么想待在這種地方?這里有什么吸引你的嗎?”蔣四梅也站起身打算與兒子對視。
但褚爭泉依舊躲閃著她的目光,“我僅僅只是想待在我喜歡的地方。”
這句話可把蔣四梅逗樂了,她嚴肅的臉上變得隨和起來,因為充滿了笑意,但眼神卻犀利的讓人毛骨悚然,“你喜歡坐牢?你喜歡監獄?”
褚爭泉知道被奚落了,但還是大起膽子回復,“我喜歡自由。”
“監獄對于你來說是自由?你是怎么想到的?能告訴我嗎?”蔣四梅想走向褚爭泉的位置卻有些行走不穩,魏未想扶住她卻停下了動作。
劉真這回不打算轉移話題,褚爭泉已經有些勇氣面對自己的噩夢那就交給他吧。在蔣四梅緩緩移步到這邊來時,劉真默默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如果對方有動作他只要及時制止就可以了。
褚爭泉對母親的權威一直恐懼不已,在聽到母親的腳步聲時就已經感覺疲軟無力,但他忽然想到了‘重刀’的故事,還有牟贏說的,‘其實,我們還是被需要的吧。’,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被需要,但是母親能親自趕來也讓他有所希望,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不如將心里話訴說出來。
“我想要的自由僅僅是有個人的空間······”
還未等褚爭泉說完蔣四梅便嚴厲制止,“什么自由!你現在有資格跟我談自由嗎?你的高考成績是多少用不用我在這重新幫你回憶一下?知道為什么你不見了的這幾天我不去找你嗎,因為我以為你在反省!深刻的反省,我讓你復讀三年怎么不對了?你為什么不聽我的?你跑出來丟人現眼干什么?嗯?我問你你在干什么?”蔣四梅的手指一直不斷地指著褚爭泉,似堵住青春的血脈,似截住想象的空間。
魏未趕上前握住蔣四梅的手指,“聽聞您是著名的中西翻譯家,這樣的禮節在那邊很流行嗎?面對著自己的孩子您就是動用這樣的教育方式?高考的成績緣由他的學習習慣與家庭的助力,沒有一個安心的供其有良好環境學習的家庭您居然希望他有像您一樣的成績?”
蔣四梅甩開魏未的牽制,“律師,只有不用功的失敗者沒有找理由的成功者,我從小的學習條件還不如現代的孩子,為什么我就是人間龍鳳?為什么我可以做到我期盼的位置,為什么?你說為什么?律師的辯解能力不是與生俱來的,你的專業應該用在更有意義的辯護上面,不應該用在與我這位倒霉的母親、倒霉的妻子身上!你明白嗎!”蔣四梅的氣場過于強大,她近身貼向魏未時令對方感到莫名壓力,周身動彈不得,魏未深知自己的資歷尚淺完全沒有能力控制住自己的虛弱,她體會到褚爭泉的恐懼,深表同情的基礎上她在慢慢適應這股強大的氣流。
“自認為自己是倒霉的,那你就應該去適應倒霉,而不是將倒霉再強加在你孩子身上。”劉真可不怕這股強流,刑警的抗壓能力怎么可能被一個人輕易摧毀。
“刑警先生真是會溜嘴皮子,你們這個地界真是龍鳳輩出。”
褚爭泉明白律師和刑警是在維護自己,他不想讓他人因為自己的錯誤而被母親侮辱,“我不想重讀,重讀一年我都忍受不了,我說過我不愛學習······”
當高考成績下來時,褚爭泉在半夜十二點過兩分多鐘里嘗到了真正死亡的滋味。查到了成績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自己又要與這個世界進行告別了,以前只是因為內心脆弱動不動就想輕生以表示自己的多愁善感與命運多舛。在六歲多時被師父打得手掌腫脹他就想投入少林寺的井中,但他看不到深不見底的水中自己的影子便害怕的縮回了小小的身體;在少林寺磨練結束后他又投入進蔣四梅為他安排的各項學習任務中,因為壓力他有幾次想離開,但因為父親零星的溫暖讓他有了渺茫的希望;高二中途他看到有人在街道上被混混搶劫他沒有出手相救,他沉浸在自責與認為自己是無能者中無法自拔又想遁入地獄,但他想到了報警,畢竟他至少可以為這件案子充當個目擊證人,他沒有勇氣去派出所只好寫信相告,收到了回信后才制止住了他消極的念頭。
這回呢。當蔣四梅看到電腦屏幕上褚爭泉的成績后,她回身給了兒子一巴掌,從那以后褚爭泉的世界里就再也沒有色彩了,閉上眼是黑色的,睜開眼依舊是黑色的,他明白,事到如今真的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了,他從禁閉的臥室逃出來,關閉好那扇再也不會打開的窗子,利用很久未玩過的多條跳繩從陽臺跳出,幸虧他家是二樓只是蹭破了手掌,輕微崴了腳,在這樣的情景下他為自己做好了后續的多項準備,他喜歡充滿儀式感的行為,他崇尚擁有自由身的情懷,只可惜自由片刻他就要進行另一項儀式了。
“我說過我不愛學習,我僅僅想做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