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五:童話愿鯨(下)
“我是神明,但我同樣有愿望……”
黑暗、寒冷、孤獨——這些不斷侵蝕著寤慟。他縮著身子枕躺在夜空中——他是愿鯨,一種生來就是為了死亡的神明。他似人也有生老,七情。自他出生時起,他就孤獨一個人,不知道自己從哪來,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去,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只知道他生來就是為了死亡。在他活著的這段時間里,他明白自己該做些什么,不讓時光虛度,可他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于是,他只是那樣躺著,躺在寒冷如冰窖的夜空中,蜷縮著身子,虛度光陰。
烏云漸緩,遮蔽了月亮,漸漸吞去了一塊塊星域,使得夜空變得更加孤獨,黑暗。
“傳說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交界處想上空,住著位神明,他長得像大海里的藍鯨。他出生時起就注定了命運,他將在十八年后的某一天,變作天上的流星,一閃而過,從這世上消失,好像從未出現。
天很冷,夜很黑,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存活著,所以他有一個名字——孤存的愿鯨……”——一個孩童稚嫩的聲音念著童話里的故事,聲音越過窗,飄向遠方,傳入了寤慟的耳朵里,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俯瞰人間,想尋找聲音的主人,但人間高樓林立,難以找尋。他只好閉上眼,全神貫注地聽著,冥冥中,他好似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女孩念著手里的故事書,天真地相信了里面的故事。男孩聽著,故事講的似乎就是自己。
女孩望著天空,不知對誰作出了約定:她說,以后的每個晚上她都會為他念故事,這樣他就不會再感到孤單了。男孩也作出了承諾,每一個夜晚都會認真地聽她講故事。
這樣的日子持續著,但卻并沒有持續太久,就像陀螺也總會有停下的時候。一天,小女孩不再念故事了——因為她發生了事故,成了啞巴。故事書她再也念不了了,對于星鯨她也不再相信,于是書被放在了角落,積滿了塵埃。
自那以后,愿鯨也再找不見女孩的音信。他曾試著去找,可人間實在有太多的人,太多的街道與房屋,太多的嘈雜頹靡之聲。雖然能確定某一塊區域,但范圍仍是太大。可那又怎樣呢?他缺時間同時也不缺時間。
可當他好不容易找到那個房間時,只剩一個干凈整潔的屋子了——他們一家搬走了。舊屋子內,只有一本故事書還靜靜地躺在角落。
時光飛逝,線索一個接著一個斷了,失望接在一個又一個希望身后,但無論多久,他都一定要找到那個女孩,直到最后一刻。
終于,在最后的第十八年,寤慟在一處公園意外看見了女孩。女大十八變,女孩的樣貌雖然已與曾經大不相同了,但寤慟還是一眼認出了她來——他能感覺到,的的確確就是她。
寤慟高興地蹦跳起來,終于在最后的一年找到了她,當他走至女孩身前,女孩卻好似在走神沒注意到他。寤慟便伸手打算叫她,可手至半空卻凝滯住了——找到她了,可自己又該做些什么?說些什么?
晃神間,女孩不知何時已抬起了臉,正疑惑地看著自己。寤慟尷尬地笑了笑,隨后女孩打了個手勢,寤慟猜到了她的意思。于是帶著殷切介紹道:“我是天上的愿鯨。”
但很遺憾,回應她的只有女孩那遲疑的眼神。隨即女孩又接了做了幾個手勢,只是他都看不懂。這一刻,他恍然間覺得自己與女孩的距離變得好遠好遠,遠到他無法觸碰,無法看見。他只能尷尬地笑著,解釋說自己看不懂。
那一刻,女孩顯得很失落。正巧,這時婳憐的父母來了,寤慟便默默地退下了。回轉至孤寂的天上,寤慟抬頭盯著更為遙遠的太空——“哎呀!你在想什么?你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對自己那么說著,不覺心情慘淡了下來。是呀!他們的世界如同兩個圓,既不相離也不相交,偏偏卻是相切——這注定了命運。
煩惱了一夜,第二天,他卻突然決定去學習手語。于是他便跑去人間開始學習手語。這對他來說很難,前腳剛學會,后腳便忘記了,但他并沒有感到煩躁,而是繼續耐心地學習著。
學了兩三天,同時也打聽了兩三天關于婳憐的事。后來一天課程結束,寤慟便跑去了咖啡店。遠遠地站在店外,寤慟思索了半天的說辭,最終決定好說辭后,這才信心中帶著激動與興奮,信步走上前去。
推開門,叮鈴鈴——一陣清脆的鈴鐺響聲,不合時宜地搖晃走了寤慟腦中的計劃,使其變得一片空白。不得已,只能對著女孩尷尬地笑了笑。
寤慟點了杯咖啡,坐在位置上,捧著咖啡不知接下來該怎么做。店里很安靜又沒什么人,這使得空氣如死水般沉甸。寤慟看見女孩坐在另一邊發神,心下一想,鼓足了勇氣,卻也只是上前去尷尬地打了聲招呼。
寤慟不知該說些什么,看見女孩又滿是心事的樣子,便唐突地詢問了一句。女孩頓了頓,寤慟意識到草率了,但女孩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只是很平常地在紙上寫下了“我喜歡的男孩已經有女朋友了”這句話。
寤慟看了一眼稍稍一愣神,隨口問出了一句話:“他叫怎么名字?”
這一句話引起了女孩的注意。面對女孩的目光,寤慟感覺正被放在火上炙烤,想解釋又怕說錯話,不得已只能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思前想后,又喪氣地走出了咖啡店。
“哈哈,挺好的。”他垂著頭喪氣說著,卻又忽然吃了興奮劑一樣振作喊道:“加油!”一路小跑開來。
離開咖啡店后,寤慟又若無其事地跑去學習手語,坐在一座高樓上,對面的樓層教著手語,雖然距離很遠,但那是對普通人而言——寤慟可以很清楚地看見,聽見。
第二天,又一次地跑去了雨瞳打工的咖啡店。
這一次,他沒有進去,就遠遠看著。他看見一個男孩盯著婳憐看,而婳憐也在偷偷地盯著男孩看。盯著兩人看,寤慟看明白了什么。
等男孩離開后,他便跟了上去。這一跟,他看見了一個女孩表現得和男孩很親密的樣子。他一下子生了氣,正要上前教訓時卻聽見男孩說:“姐姐,都已經那么大了,這樣別人會誤會的啦!”
寤慟停下了腳步,轉身回去咖啡店。路上,看著烏云匯聚,窸窣的雨滴先開始迫降,打在了過往行人身上。下雨了,寤慟有些不知所措,因為平時他總是待在云朵之上,他不知遇到這樣的情況該怎么做。直到他看見一個人走進了一家商店,買了一把傘,撐著傘離開了。他才有樣學樣的變出了一把傘,也學著撐開擋雨。一旁的小孩子看見了,拉著家長的手指著寤慟說:“魔法!”
家長卻并未在意,只是回了句:“那是魔術,寶貝。”
“嗯……不知道下雨了,她有沒有遮雨的工具呢?”想著,寤慟推開了咖啡店的門。在這,他的確看見了被困住的女孩。
“唔,你還在這呀?沒帶傘嗎?”寤慟關切地問道。
女孩點了點頭。
“那我送你回去吧。”
這句唐突的話就像他這個突兀的人,讓女孩對他的來意感到不安。寤慟盯著女孩的眼睛,臉上掛著單純的笑容,女孩思索了一會遲遲沒有回應,直到寤慟問出了一句:“走嗎?”女孩才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雨下,倆人同撐一把傘,寤慟感覺自己的大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個不停,自己的動作也好像木頭僵硬——他小心翼翼地把握著和女孩的距離,想靠近卻不敢靠近。路燈下,濕漉漉的地面積著水,一輛輛車開著燈飛馳而過,寤慟及時反應了過來,控制住了步伐,正好擋在了女孩身側,沒讓一滴雨水濺到女孩身上。女孩笑了,他也尷尬地憨笑了起來。
如果這時候有星星該多好啊!想著,寤慟抬頭望向夜空,卻看見遙遠的宇宙外,一顆巨大的隕石正朝這飛來。
“還有時間。”寤慟想著,開口道:“那個……你之前看到的那個女孩好像是他的姐姐。”
女孩愣住了。
寤慟繼續說著:“喜歡的話就去追嘛。沒準……他也喜歡你呢。嘿嘿。”
女孩有些不可思議的看向自己,寤慟慌了,他連忙解釋說,那是自己恰巧看見的。一想,不對!又趕緊轉移話題,指著女孩的家說道:“到了,這是你家吧?那個我先走了。”
接著便趕緊逃之夭夭了。
第二天一早,寤慟便到了女孩家附近——他想看看女孩,也順便看看那個男孩——昨晚逃離后,他便給男孩送去了一封信。果然,不久后女孩高興地出了門,去和男孩會面了。
“加油!”
寤慟離開了人間,回到了天上,看著緩緩靠近的隕石,他明白,這是他的最后一天了。但他并沒有抓緊時間去做其他事,他就那么趴著,趴在云頭看著女孩與男孩,看了一整天。
很快,月亮升起了,隕石也即將來了。女孩和男孩倆人最后坐在了河岸邊,抬著頭仰望星空,是觀望也似望——他看不到最后了。
他起身深呼吸了一口氣,望著不斷向這逼近的隕石,他渾身散發著光輝,最后飛向了隕石化作了一只巨大的鯨魚——一只由白色皎潔的光輝形成的鯨魚,發出了鯨魚那令人平靜的孤獨的吼叫聲,與隕石相撞的那一刻,他散了,隕石也散了——化作一道道流星劃過夜空,轉瞬即逝。
再睜眼,他處在了一個灰色的世界——沒有聲音,沒有色彩,沒有生命。他低下了腦袋,轉身,看見了一座鯨落。
“你好呀。”一個聲音說道,那聲音既蒼老又無力但卻透著溫柔。
“你是誰?”寤慟轉身四處張望,想要找到說話的人。
“我就在你的面前。”
“你?”寤慟看向面前的鯨落——這副骨架在與自己交談?他簡直不可置信。
“你來了,這就代表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寤慟沒有說話,他兩步上前,將手放在了那巨大的白骨之上,輕輕撫摸著問:“我會變得跟你一樣嗎?”
“你害怕嗎?”
“不。”寤慟搖了搖腦袋。
“你叫什么?孩子。”
“寤慟。”
“寤慟……真這是個悲傷的名字啊!”面前這個沉靜若深海的愿鯨說著,又問道:“你有什么愿望嗎?”
“愿望……”
“又或者有什么想見的人?”
“人……嗎?有——可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寤慟心情低落地說著,卻發現那巨大的骨架在不斷地消散。
“你怎么了?”
“我要消失了。”
“消失?”
“對,消失。在你來到的那一刻。”
“是因為我嗎?”
“我們愿鯨死后都會來到這,但只能是一個人,獨自在這沒有生命沒有色彩的世界忍受孤獨。消失——反而是一種解脫——當然,我們也可以選擇不再去等待,忍受,自行選擇消散自己的靈魂。所以孩子,你不要自責。我已經與孤獨為伴千百年了,對于你的到來我還要說聲謝謝呢。”
“為什么?”
“因為我還可以用我的靈魂,為下一任到來者做些什么——這是我能給予這個世界最后的一點溫柔了。”
聽著他的話,寤慟陷入了沉默。
“快,孩子。我馬上就要消失了,說出你的‘愿望’吧!”
“我……我……”
“說吧。”
寤慟在躊躇,在思慮,在迷惘——時間不會等人,猶豫只是在浪費時間,可現在去見她又有什么用呢?只會更加不舍而已。
可……
“我要去!我要去見她!我要去見她最后一面!”寤慟打定了主意,大聲喊了出來:“即使我們的世界是相切的兩個圓,我也不想要停止追尋她的腳步!”
寤慟大聲吶喊著,鯨落也回應了他。消散的鯨落亮起了一陣白光,白光中出現了一個通道,同時伴隨著聲音說:“雖然只有一分鐘,但希望你不要留下遺憾。快去吧,跑,跑起來!”
話音落下,寤慟開始沒命地奔跑著——腦海中不斷閃過女孩的笑臉。
他奔跑著,奔跑著——超越了時間,超越了空間。最后,在他的一聲大喊中,在一陣閃耀的白光中,他回到了流星雨消失前的一分鐘。
寤慟氣喘吁吁地看著面前這個女孩,這個正與別個男孩相依偎著的女孩——他們背對著自己,天空不暗,因為有滿天的繁星、流星雨及煙火。
他沒說什么,只是這樣傻傻站著,讓時間慢慢淌,讓自己醞釀最后的情感。一陣風過,吹的灌木沙沙作響,吹的尖尖草頭彎下了腰,直到沙漏將盡,寤慟才開口對著女孩喊出了她的名字:“雨婳憐!”
接著,他將手掌放在心口,然后將大拇指與食指抵在了下巴,最后食指指向了婳憐——這是一段手語,意為我愛你。
時間到了,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回到了原地。只不過,那座鯨落消失不再了——寤慟接替了它的位置,化為白骨,漸漸失去四感,只剩聽感,忍受著不知盡頭的孤獨,等待著下一只愿鯨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