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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994年11月3日下午,市長胡安·曼努埃爾·索薩在會議室召集圣克里斯托瓦爾省警察局局長阿馬德奧·羅克、負責(zé)未成年人法庭的家庭法官帕特里夏·加林多和我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市長走進會議室,將一個文件夾扔在桌子上,從他失望的表情可以判斷,發(fā)出的聲響比他預(yù)想中的要小。馬婭常說,在圣克里斯托瓦爾只需要掌握五分鐘的權(quán)力就可以讓一個人露出專橫跋扈的表情。索薩可能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的智商雖然還不足以構(gòu)成危險,但是其攻擊性也不是鬧著玩兒的。他有通常所謂“平民的智慧”,不知哪種更糟糕,是他的機會主義,還是他左右逢源的做法。

但是警察局長所陳述的事實卻遠非幻覺:兩個警察曾接近一伙孩子,這些孩子在十二月十六日廣場待了好幾天了,曾搶劫過幾個行人。其中一個警察說,那幾個孩子回答問題時“用的是一種聽不懂的語言”,并且在他們試圖把最小的孩子帶去警察局的時候襲擊了他們,據(jù)他說,那個孩子大概有十歲。那個警察最初的說法是其中一個孩子搶了他的手槍,然后“隨便開了一槍”,但是好幾個證人的證詞使得他最后承認是他自己在對抗時無意間讓槍走了火。子彈穿透了他的同事維爾弗雷多·阿加茲的腹股溝,導(dǎo)致他在短短幾分鐘后就因失血過多來不及搶救而死亡。

那個警察叫卡米洛·奧爾蒂斯,二十九歲,塊頭有普通人兩個大,正在拘留室等待對其過失殺人的司法處置。去世的維爾弗雷多·阿加茲三十八歲,有兩個女兒,履歷上的問題比他誤殺的同事的更多:因為受賄受到兩次內(nèi)部調(diào)查,在一次審訊犯人的過程中,因為濫用職權(quán)而造成嚴重過失。可能他不是真正無辜的人,但是現(xiàn)在他是一個無辜死去的人。卡米洛·奧爾蒂斯必須在法庭上解釋自己毫無理由地掏出武器的問題,盡管免去坐牢似乎并不難,但是世上沒有一個法官可以讓他免于(最后確實如此)支付一筆巨額賠償,并且被警察系統(tǒng)開除。

多虧了我們在那個會議上統(tǒng)一的官方口徑,維爾弗雷多·阿加茲之死被當作一起執(zhí)行作公務(wù)過程中無法避免的不幸事故。自然而然地,我們在任何時候都避免提及那些孩子,在公告中用幾名“普通罪犯”取而代之。在命運的巧合之下,著名歌唱家妮娜也在同一天下午去世,她的去世吸引了所有媒體的關(guān)注,而維爾弗雷多·阿加茲之死不過是社會新聞報道末尾的一則簡訊。

但是阿加茲的妻子似乎并不打算讓事情這么輕松地過去。她的丈夫去世兩天后,她帶著明顯的醉意,牽著兩個女兒,站在市政府門口,對著市長的窗戶喊了將近二十分鐘的“兇手”。

我這一生中對公開展示痛苦都從來沒有好感。每次不得不面對時,我都會不安地感到我的大腦封鎖了我的感知,甚至封鎖了我自己。我記得我母親在醫(yī)院去世時,我父親撲到她已經(jīng)沒有生命的身體上大喊。我知道他一直摯愛著她,而我自己正因為痛苦而茫然,幾乎說不出話來,但是即便如此,我仍不免感到整個場面非常虛假,這簡直比死亡本身更令我心煩意亂。突然我失去了感覺,房間似乎更大更空曠了,在那個空間中我覺得我們所有的人都像雕像一樣僵硬。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重復(fù):“演得好,爸爸,演得真好啊,爸爸……”

看到那個女人在廣場上大喊時,我也產(chǎn)生了類似的感覺。蓬頭散發(fā),兩個快到青春期的女孩,明顯的醉態(tài)……她的身上有某種極為可惡的東西,所以我甚至都不驚訝自己一點也不同情她。我透過辦公室的窗戶看著她,仿佛我們之間隔著一個宇宙的距離。她大喊著,但是她的叫喊毫無邏輯。她一會兒罵市長,一會兒罵卡米洛·奧爾蒂斯,卡米洛從拘留室應(yīng)該都聽到了。我坐下繼續(xù)工作。那個女人停止了叫嚷。在一陣突如其來的安靜之后,她又開始喊起來,但是喊的內(nèi)容卻大不一樣了:“是那些孩子!是那些孩子!”

非常奇怪。我之前感覺到的冷漠瞬間消失殆盡,變成了厭惡。我的感覺就像是那個女人正在廣場上大聲說出一個我正在隱瞞的秘密,我在內(nèi)心埋藏了數(shù)周、一直不敢說出的可恥之事。我立馬從椅子上站起來,跑到阿馬德奧·羅克的辦公室,問他打算聽任那個賤女人對著市政府喊到什么時候,警察局長驚訝地看著我。

那個賤女人。

令人奇怪的是,某些粗魯?shù)脑~匯為了與我們重逢可以等候那么多年,而它們的粗魯在我們說出口的時候依然絲毫未減。甚至在幾乎二十年后的今天,那些詞匯仍然像修士一樣在他們的修道院里耐心地等著來羞辱我。這是記憶的同態(tài)復(fù)仇。

兩天后,維克多·科萬在11月6日的《公正報》專欄中表明,自己是少數(shù)幾個知道正在發(fā)生什么事情的人之一:只有像我們的市長胡安·曼努埃爾·索薩那樣愚蠢的人才會到了這個時候還不相信,如果不解決大街上那些孩子的問題,災(zāi)難很快就會降臨。維爾弗雷多·阿加茲之死可能只是一起個別事故,但這起意外就像是一個隱喻。而隱喻是強大的:正如我們聽不懂那些孩子所說的話,正如他們在晚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不曾屬于我們的世界,或者正如他們似乎沒有一個明確的頭領(lǐng),但是顯而易見,他們的出現(xiàn)帶著某種有待破解的企圖。

這一點是肯定的:他們似乎沒有一個明確的頭領(lǐng)。或許有幾伙孩子有時受某幾個孩子的“指揮”,但他們的行動似乎不是由某一個人策劃的。有時他們聚集在市政府后面,在那里待上好幾個小時,嬉笑著從草坡上往下滾,然后站起來重新開始。他們開心的時候和我們的孩子幾乎沒有區(qū)別。他們互相比畫手勢逗對方笑,或者滾下去之后馬上站起來,他們總是屁股著地,引起一片歡笑。我記得我自己就有好多次露出了笑容,同時也驚訝于他們居然是我們在躲避的那些孩子,每次看見他們,我們都會改道而行或者橫穿廣場。我甚至覺得那些孩子身上有一種快樂和自由,在某種程度上是“正常”孩子永遠都無法企及的。與我們孩子的那些中規(guī)中矩、充滿禁令的游戲相比,童年在他們的游戲中展現(xiàn)得更為淋漓盡致。

這在今天看起來像是一個嚴重的疏忽,但是在像圣克里斯托瓦爾這樣的小城市里,警察工作的重點是刑事案件,而且暫時沒有任何事情能證明那些孩子是罪犯。有那么兩三次,警察當場撞見他們伸手偷錢,但試圖抓捕時他們就馬上四散而逃了。然后他們又重新聚集起來。若是看見兩個不同的團伙偶然出現(xiàn)在同一個地方,商量一小會兒之后,一個團伙走開了,也不足為怪。假如他們是在聽令行事的話,那我們看到的應(yīng)該是兩個小頭目在達成某種協(xié)議,但是這種情況從未發(fā)生:他們商量的方式毫無章法,任意而為,好像一時都忘了他們到那里的目的,然后他們再次分開,有時甚至?xí)粨Q部分成員。我記得曾經(jīng)聽到有人把他們的行為與生物體細胞的行為相提并論,他們都是個體,但是他們的生活完全被集體生活消耗殆盡,就像是一個蜂巢里的蜜蜂。但是如果說那些孩子的確組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團體,那么他們的頭領(lǐng)在哪兒呢?如果說他們是一個蜂巢,那么誰是蜂王呢?

維克多·科萬在其專欄里提到的第二件事——他們晚上是怎么消失的——同樣令人不安。他指出,我們那時還不知道那三十二個孩子天色一黑便鉆進了大森林。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在那幾個月期間他們在河邊有據(jù)點,距離步道不足一公里,他們將營地沿著那條線路往里遷移了兩三次,但是他們選擇那些地方的原因(除了防御我們這個明顯的理由)仍然不得而知。

假如我們能夠聽懂他們所說的話,或者說,假如他們能讓我們聽懂他們所說的話,是不是一切就變得簡單了?這很難知道。圣克里斯托瓦爾天主教大學(xué)語言文學(xué)教授佩德羅·巴里恩托斯的一篇文章讀來讓人忍俊不禁,這位教授在文章中斷言那些孩子講的是涅埃語的一個亞種。那段時間,也有人說他們之間交流用的是一種新的“世界語”,甚至還有更荒唐的,這些說法現(xiàn)在看來很可笑,但在當時卻是非常嚴肅地提出的,甚至帶著權(quán)威的意味。

一個最不幸之處就是那些沖突留下的聲音證據(jù)極少。在達科塔超市襲擊事件的一些錄像里能夠聽到他們的說話聲。那聲音像是鳥兒的鳴叫,幾乎難以分辨,又像是在森林深處發(fā)出的嗡嗡聲,但是只需閉上眼睛就能發(fā)現(xiàn)他們語句中的音調(diào)起伏和普通孩子談話中的有多么相似:抱怨的語調(diào)之后是感嘆,歡呼的表情之后是斷然的肯定,回答之后是更進一步的追問。還有快樂,那些孩子仿佛找到了一種普通孩子難以找到的快樂的奧秘。聽著那些笑聲會讓人產(chǎn)生這樣一種感覺:世界只因能夠制造出這樣的聲音而得到了某種報償。但是我們一個詞都聽不懂。

那些孩子在大街上晃蕩的幾個月中,幾乎從不跟我們說話,他們之間講話的時候,也都是俯耳低語。舉個例子,假如他們對我們說“一個硬幣”,就連這個完全可以聽清的詞也會有一種偏離感,像是里面被打滿了氣。我并非語言學(xué)方面的專家,但是我一直非常奇怪的是,一些平凡的事件竟然會這么徹底地改變我們對一種語言的主觀看法。有時我認為那些孩子的西班牙語也可以講得很好,但即便是那樣我們也還是聽不懂,我們?nèi)匀粫X得他們在說另外一種語言。

然而,每一種象形文字都有一塊羅塞塔石碑,而我們的石碑上只有名和姓。如果沒有那個住在南極區(qū)的十二歲姑娘特雷莎·奧塔尼奧,人們永遠也無法為圣克里斯托瓦爾的那些爭吵找到一個客觀的評價維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特雷莎那時(現(xiàn)在依然如此,不過原因與那時大不相同)的生活在這座城市是非常典型的。她的母親是來自涅埃的家庭主婦,父親是內(nèi)地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因為名氣很大所以在市中心開了一家診所,前去就診的人很多。她本來有可能成為一名跟著馬婭上小提琴課的女學(xué)生:有教養(yǎng),敏銳,雖然出身低微但是很高傲,特雷莎·奧塔尼奧在十二歲的年紀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某種當時剛剛冒頭的唯階級論傾向。

圣克里斯托瓦爾的中產(chǎn)階級——如果為他們畫個速寫——讓人聯(lián)想到那則關(guān)于落入一只牛奶桶的三只青蛙的著名寓言:一只樂觀,一只悲觀,一只現(xiàn)實。“我不相信我會在這么小的地方淹死。”樂觀的青蛙想,但是恰恰是它的淡然導(dǎo)致它最先沉下去淹死了。“樂觀的青蛙都已經(jīng)死了!”悲觀的青蛙想,“我又怎么能獲救呢?”它的絕望馬上帶它走向了死亡。但是第三只青蛙,那只現(xiàn)實的青蛙,一直都在揮動四肢試圖擺脫困境,在同伴死去之后,它的動作越來越絕望,突然它碰到了某個堅硬的固體,于是踩著它跳了上來:在攪動下,它制出了奶油,它的現(xiàn)實主義(或者說它的絕望)救了它。經(jīng)過幾十年堅忍不拔的努力,再加上不屈不撓的精神,圣克里斯托瓦爾相當一部分中產(chǎn)階級已經(jīng)變成了富裕階層:十年之前連支付平房租金都很勉強的家庭已經(jīng)買得起位置比較好的地皮,并在上面建造自己的房子了。特雷莎·奧塔尼奧就屬于這個階層,無論她自己知不知道。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和她的女伴們一起從南極區(qū)——那時才剛剛露出成為大森林附近富人區(qū)的跡象——去圣·康塞普西翁學(xué)校上學(xué),習(xí)慣了將略帶輕蔑的眼光投向那些被母親牽在手上賣蘭花的涅埃兒童。

奧塔尼奧在二十五歲時發(fā)表了她的童年日記,那起奪走三十二個孩子生命的事故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一年,她也已經(jīng)成了一個大姑娘。日記很快便成為了當?shù)氐臅充N書。即使是再精明的頭腦也不可能更有效地設(shè)計出如此成功的出版行為:那些沖突仍然鮮活地留在人們的心里,因此關(guān)于那一事件的任何出版物都會成為銷量的保障。而且日記里還增加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一個女孩。一個女孩如何看待那些擾亂我們生活的孩子。馬上就出現(xiàn)了類比,序言里用比雜技演員的腸子還扭曲的句子將這本書與《安妮日記》相提并論。這位奧塔尼奧小姐確實有一種天賦:在她那個年齡特有的、不可避免的幼稚之上,附加了一種不同尋常的自我意識。二十年后,再讀起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會認為:小時候的我很可怕。她在書的開頭幾頁寫道,完全坦誠地對自己的日記進行了反思,這話遠不是一個普通的十二歲腦瓜能夠想出來的。

但是特雷莎·奧塔尼奧除了是一個敏銳的富家小姐之外,還做了一件更加不同尋常的事情:她破譯了那三十二個孩子的語言密碼。一切都緣于一連串美麗的巧合。那三十二個孩子中的其中幾個在晚上去往大森林時經(jīng)常在特雷莎家旁邊,南極大街的一個街角那里匯合。實際上那個地方只是一個小站,一個碰頭地點。一開始,被他們吸引的特雷莎·奧塔尼奧還只是記錄下看見他們的日子,他們是三個、四個還是五個人,他們穿什么衣服,等等。她通過一些特征識別出了其中幾個孩子,甚至其中一個孩子——一開始她給他起的綽號是“劉海兒”,最后稱他“貓”——還讓她產(chǎn)生了那種青春期的情愫。

按照特雷莎·奧塔尼奧日記里的說法,“貓”和那三十二個孩子中的許多人一樣,總是煙不離口,帶著孩子養(yǎng)成成人惡習(xí)時所特有的那種著魔般的癡迷。他應(yīng)該是那個團伙里最年長的孩子之一,大概有十三歲。特雷莎寫到了好幾次他在她家門口對面的一堵圍墻外吸煙,像一個迷路的外鄉(xiāng)人。有一次,她講述的一個場景可能會讓研究性意識起源的精神分析學(xué)家樂不可支:他走到圍墻那里,我聽到褲子拉鏈拉開的聲音,對著墻面撒尿的聲音,以及吐痰的聲音。然后他彎下腰,將額頭抵在圍墻上。我不相信有人會忽略這一點,特雷莎·奧塔尼奧日記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第一部分中大量此類風(fēng)格的段落。和圣克里斯托瓦爾的許多孩子一樣,奧塔尼奧是一個早熟的女孩,她隱約地知道雖然同為孩子,但是她和那些孩子的生活方式之間存在著割裂,她指出,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貧窮或者無依無靠的問題,而是某種銘刻在內(nèi)心的(用她自己的話說)更深層的東西,和她的價值觀相悖。她用稚氣的語言說出了她所生活的那個社會還不能理解的話:我想得很多,但是我說得不多。對于發(fā)生在我們所有人身上的事情,你能想象得出比這個更恰當?shù)拿枋鰡幔咳缓筮€有一處:在大街上看到他們時,我們假裝他們不存在,但是他們看著我們,一言不發(fā),就像禿鷲一樣。

對于年幼的特雷莎而言,和女伴們從家到圣·康塞普西翁學(xué)校的徒步開始變成小小的冒險。今天他們從我們身邊跑過,我感覺到其中一個女孩蹭到了我的胳膊,是她的頭發(fā),像是在給我撓癢癢。如此遙遠,又近在咫尺。短短幾周后,她說由于父母擔(dān)心,她的一個女伴已經(jīng)被禁止一個人上學(xué)了,這也再次證明了早在達科塔超市襲擊事件之前好幾個月,對那三十二個孩子的敵意就已在城里產(chǎn)生了明顯的后果。

很難說那些威脅和誘惑哪個對我們的影響更大。這兩種事物的本質(zhì)并不是完全對立的,有時幾乎難以分辨。在日記里可以看出,特雷莎無法抵御那種誘惑,盡管她知道這可能會將自己置于危險之中。而且她并不總是被動的:她將中午的夾心面包留下一半,然后在回家路上從那些孩子面前走過時假裝不經(jīng)意地打開,她“故意”讓人從院子外面看見她,在從大街上可以瞥見的地方玩耍。最終,她愛上了其中一個男孩,這也不足為奇。“貓”只是那個無形靈魂的無限濃縮而已。

也許日記中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之一是12月21日的開頭,她破譯了那些孩子的語言密碼。但那部分的敘述需要一個簡單的解釋:

幾天之前,那些“大街上的孩子”(那時候人們有時會這么稱呼那三十二個孩子)所主導(dǎo)的一起事件徹底打消了這座城市友好或者漠然的心態(tài),如果說這種心態(tài)曾經(jīng)存在過的話。我們社會事務(wù)部借圣誕節(jié)來臨之際舉辦了一次送溫暖活動,那年我們想給活動增添一點“天使”色彩:我們想讓那些通常由我們分發(fā)的節(jié)日必需品匿名出現(xiàn)在那些最困難的家庭門口。這種荒唐做法源于開會時一個純粹出于無聊而產(chǎn)生的想法。或許只需有人溫和地提醒一下我們并不是生活在哥本哈根就行了,但是由于并沒有人提醒,而常識又總是會在最需要的時候消失,所以在12月20號晚上,以一種令當時的我們引以為傲的隱秘方式,用慈善捐款和當年的預(yù)算結(jié)余購買的超過三噸的必需品被分發(fā)到了民宅、食堂和公寓等等的門口。

那是一個恐怖的黎明。當整個城市在早上6點左右醒來時,前一天晚上精心準備的那些禮物幾乎被損壞殆盡。那三十二個孩子弄壞了大米和面粉的包裝,把它們?nèi)拥玫教幎际牵秤糜丸F罐、牛奶瓶子都破了,罐頭被打開,里面塞滿了昆蟲。從家去市政府的路上看到的情形簡直讓我怒不可遏。我家門口胡亂扔著幾個零食和甜點盒子。有的盒子上有被咬過的痕跡:顯然不是野獸留下的,而是孩子的牙齒和小手留下的清晰又放肆的痕跡。他們在撒出來的面粉上畫上笑臉,把大米包裝到處亂扔。他們甚至懶得遮掩罪行。破壞所有這些東西只是為了玩得高興。一場名副其實的集體暴行表演。哪怕他們是吃了那些食物,或者把它們偷走留到以后再吃,那么驅(qū)動我們把東西放在那里的慈善用心也算是沒有白費。但這種損人不利己的破壞就太過分了。

在那個具有決定意義的晚上,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在自家房間里聽到,他們一邊談?wù)撍l(fā)生的事情,一邊等同伴到來一起回夜間的住處。按照特雷莎·奧塔尼奧日記里的說法,他們一共六人:兩個女孩,四個男孩,包括“貓”。或許是因為事件所帶來的興奮,他們說話的聲音比平常略大,所以特雷莎聽得很清楚。一開始只是一種直覺,就像是大腦知道自己馬上就要解出一道數(shù)學(xué)題了,然后那種感覺又消失了,我聽得懂,又聽不懂,特雷莎·奧塔尼奧說,接下來她又說,他們說的是lenguaca嗎?

和全世界成千上萬的孩子們一樣,特雷莎·奧塔尼奧也創(chuàng)造了一種別人聽不懂的暗語,用來跟同伴交流。這個暗語很簡單,基本上就是在他們試圖掩飾的單詞的音節(jié)之間或者末尾隨機地重復(fù)音節(jié)“ca”。比如,單詞“l(fā)engua”(語言)可能變成“l(fā)enguaca”或者“l(fā)encagua”,單詞“l(fā)ápiz”(鉛筆)可能變成“l(fā)apizca”或者“l(fā)acápiz”,沒有什么區(qū)別。特雷莎·奧塔尼奧和她的朋友們用這種簡單的花招在課上傳紙條,感覺就像是用密碼傳遞訊息。那三十二個孩子也發(fā)明了一種類似的方法,不過要復(fù)雜得多。特雷莎·奧塔尼奧最終“聽懂”了一些詞匯,甚至是簡單的句子,她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議論當天早上我們的“天使”慈善計劃被破壞期間發(fā)生的事情。一個男孩責(zé)備那些小孩子沒有留下點什么東西,應(yīng)該是指食物,小孩子們互相指責(zé),直到其中一個開始哭起來。“貓”讓那個哭的孩子馬上安靜下來,那個孩子回答道:我不安靜,你管不著,誰都管不著。然后是更多的抱怨,最后(按照特雷莎·奧塔尼奧所聲稱的那樣)說了一句很驚人的話:那么你希望我們一直說真話嗎?

我每次重讀特雷莎·奧塔尼奧“翻譯”得有點令人費解的第一段對話時,都會有一種激動的感覺,就像是狗吠或者海豚的尖叫突然被人類的語言講了出來。只要一想到再多一點點智慧和常識就能聽懂那些孩子之間的交談,我就覺得這個損失比黃金國或者金字塔的秘密更大。很明顯,特雷莎·奧塔尼奧遠遠沒有聽懂全部對話,她自己編造的單詞和句子填補了含義的空白,但是縫隙仍然存在。

很久以后,借助數(shù)年間陸續(xù)找到的那幾小時的事故錄音,社會語言學(xué)教授瑪加麗塔·卡德納斯展開了一項題為《新語言》的有趣研究,但這項研究在學(xué)術(shù)界之外并未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卡德納斯的論點很大膽,盡管有時想象多于科學(xué),但是卻站得住腳。她認為,那三十二個孩子組成的團體對一種新語言的“需要”并不是出于在另一個群體面前采用代碼的需求——跟女孩特雷莎·奧塔尼奧和她的朋友們在課堂上使用暗語的目的不同,那些孩子們選擇用代碼的方式說話不僅僅是為了讓別人聽不懂——而是完全出于游戲和創(chuàng)造的沖動。教授認為,在新世界和新生活的背景下,那些孩子需要一種新的語言。他們需要新的詞匯來命名所有尚未被命名的事物。卡德納斯反對索緒爾關(guān)于語言符號具有任意性的理論,該理論認為詞語和被命名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給定的,沒有任何邏輯原因使得物品“桌子”必須被叫作“桌子”,而不是——同樣不是給定的——“樹”或者“廣場”。她認為,“那些孩子以西班牙語為基礎(chǔ),以編碼游戲的方式創(chuàng)造的”語言恰恰發(fā)揮了相反的作用:它試圖找到一處所在,在這里關(guān)聯(lián)不再是任意的,而是給定的,這是一種神奇的語言,事物的名稱由其本身的特性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

當一只小鳥第一次邁著顫顫巍巍的步子走向鳥巢出口,從可能會摔死的高度躍下,它不是在對飛翔的藝術(shù)做哲學(xué)研究,而只是在飛翔:它的姿態(tài)體現(xiàn)了數(shù)千年的遺傳信息,動作的合成在首次振翅之前就已經(jīng)在大腦里完成了。顯然,那三十二個孩子在用那種新語言說出第一個詞之前并沒有組織語言學(xué)大會。卡德納斯的論點在這一點上立得很穩(wěn):語言正是起源于游戲,那三十二個孩子對語言的需要更多的是出于游戲的需要,而不是交流的需要。他們以西班牙語為基礎(chǔ),但是對它進行了輯合。他們?nèi)∠似渌麆釉~時態(tài),只使用陳述式一般現(xiàn)在時。時間信息放在句末,用表示時間的詞說明。按照教授的說法,“Fui a tu casa”(我去了你家)就變成了“Voy a tu casa ayer”(我去你家昨天)。如果說從結(jié)構(gòu)上看,那三十二個孩子的語言是輯合性的,傾向于簡化和統(tǒng)一,那么從詞匯的角度來說,其特點卻恰恰相反,傾向于創(chuàng)造性、混亂和多重性。

卡德納斯認為,為了創(chuàng)造新詞匯,那三十二個孩子有時會——和年幼的特雷莎·奧塔尼奧一樣——隨機重復(fù)音節(jié),或者改變音節(jié)的順序,比如把“tiempo”(時間)變?yōu)椤皃otiem”,或者把“claro”(清晰)變?yōu)椤皉ocla”,但很多時候只是憑空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單詞,作為自己的詞匯使用,這就導(dǎo)致一個物品可能有兩三種不同的常用叫法。對于最后一組——“給定的”詞匯一組——多虧了特雷莎·奧塔尼奧的日記和卡德納斯教授的執(zhí)著,我們知道了其中一些單詞的含義,比如用“bloda”表示“oscuro”(黑暗)或者“noche”(夜晚),用“tram”表示“comunidad”(群體)、“familia”(家庭)和“grupo”(團隊),還有“jar”表示“plaza”(廣場)和“l(fā)ugar de reunión”(集會的地方),“mel”表示“cielo”(天空),“galo”表示“l(fā)ucha”(斗爭)和“enfrentamiento”(沖突)。毫無疑問,那三十二個孩子使用的語言尚處于最初始的階段,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會往哪里發(fā)展。一幫當時剛聚在一起不足六個月——據(jù)我們所知——的孩子那么迅速地學(xué)會了一種新語言的代碼,其中的奧秘值得單獨寫一本書,但是我想不到還有誰比我更缺乏做這件事的才能了。

至于那個從窗口窺探的女孩,年幼的特雷莎·奧塔尼奧,不難想象她一動不動、全神貫注的樣子。在她的日記里,比她對那群“小野人”的青春期迷戀更值得一提的是她在面對無法理解的事物時那種難免的不屑。或許真正令人費解的是那個女孩代表了當時正在產(chǎn)生的一種共同的感覺,那就是:即便我們經(jīng)常在大街上看到他們,即便我們努力猜測他們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或者他們晚上藏在哪里,即便我們那么害怕他們卻不敢承認,那些孩子也已經(jīng)開始改變一切事物的名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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