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光明共和國
- (西)安德烈斯·巴爾瓦
- 3505字
- 2020-09-16 15:46:34
1994年10月15日,半月例會記錄的第四條提到,議員伊莎貝爾·普蘭特首次將兒童乞討問題提交社會事務局討論。提案中陳述了(不難猜到普蘭特女士那帶有民粹主義特色的繁復句法)三起在市里不同地方發生的“襲擊”市民事件:第一個遇襲者是托埃多鎮一家食品店的經營者,幾個孩子搶走了他當天的營業收入;第二個遇襲者是一位中年女性,她在十二月十六日廣場中央被人搶走了包;第三個遇襲者是索萊爾咖啡館的服務生,他說自己遭到了“一群十二歲左右的小流氓凌辱”。女議員先陳述了事實,接著要求將孤兒院基金增加一倍,以便給予那些孩子必要的保護,然后直接指出我應該對市政當局在社會問題方面的處境負責,真是一堂生動的民粹主義邏輯課:先陳述已經失控的局勢,然后提出對她來說難以實現的解決方案,最后將一切歸咎于政治對手。但是如果拋開其空談不說,普蘭特女士的發言倒是很好地證明了那些孩子已經開始干擾到所有的人。
在那三十二個孩子去世一周年之際,加西亞·里韋列斯老師就沖突發表了一篇題為《守望》的隨筆,其中有很長的一章專門寫了童真神話。童真神話,他說,是失樂園神話的一種簡化的、積極的、輕松的形式。孩子是那個袖珍宗教里的圣徒、調解者、圣女,被賦予了在成人眼中象征原始天恩的責任。但是那些已經開始悄悄占領街道的孩子與我們至今所了解的這種原始天恩的兩種象征——我們自己的孩子和涅埃的孩子——并無多少相似之處。涅埃的孩子確實臟兮兮的,沒有受過教育,他們確實很窮,目光短淺的圣克里斯托瓦爾社會認定他們無可救藥,但是他們的原住民身份不僅淡化了,而且從某種程度上掩蓋了這種狀態。雖然在我們看來他們很可憐,很邋遢,經常感染病毒性疾病,但是我們早已對他們的狀況產生了免疫力。我們可以平靜地從他們那里買一朵蘭花或者一小袋檸檬:那些孩子很窮、沒有文化,就像大森林是綠的,土地是紅的,埃萊河里有著成噸的淤泥一樣。
至于其他方面,我們也說不上有什么明顯的特點。圣克里斯托瓦爾在九十年代中期與外省任何一座大城市都沒有太大的區別。是地區的經濟中心,種植茶葉和柑橘,進入了一個特別繁榮的時期,小莊園主和小地產主開始自己種植,使得勞動者中產階級略有發展。在五年的時間里,這座城市發生了變化,小企業發展繁榮,人們有了積蓄,普遍打扮起來。水電站的建造者出資修復了河道,這件大事徹底改變了城市的面貌:歷史文化中心不再是休閑專區,圣克里斯托瓦爾首次開啟了“面朝大河”的生活,這是我們當時的市長尤其喜歡說的附庸風雅之詞。在這座嶄新的城市,人們突然見到了帶著孩子散步的年輕母親、情侶和跑車,這些跑車尚未與環境融為一體,在經過為調節交通而設置的減速帶時總會忘記底盤問題。孩子們,我們的孩子們,不僅是這幅配樂場景的又一個裝飾品,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這座光鮮亮麗的城市的盲角。人們如此沉浸在這種繁榮的感覺中,以至于孩子們的出現,這里指的是另外的那些孩子們,明顯讓人感到不適。安逸就像一件濕襯衫緊貼在思想上,只有當我們突然想做一個動作時才會發現自己受到了限制。
如果說一方面是空談,那么另一方面則是事實。兩天后我第一次目睹了諸多襲擊事件中的一起。我和馬婭出門散步時,在山上的小公園里遇到了他們。一共六個人,最年長的是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女孩。她旁邊的長凳上坐著兩個長得很像的孩子,可能是雙胞胎,十歲或者十一歲左右,還有兩個女孩坐在地上,好像在殺螞蟻玩。所有的孩子都像大城市里的窮孩子那樣臟兮兮的。神情也像。他們貌似心不在焉,實際上卻十分警覺。我記得那個最大的女孩穿著一件胸前繡著圖案——幾棵樹或者幾朵花——的赭色連衣裙,她看了我一眼,很不屑的樣子。
距離我們三十米左右的地方,我們看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正提著幾個購物袋穿過公園。有那么一瞬間,一切都很平靜。我發覺無論是馬婭還是我,都在努力面對一種感覺:某種無法避免的事情即將發生。那個最大的女孩站了起來。她一點也不邋遢,反而有一種近似于貓的潔凈,身體表現出青春期之前才有的那種坦蕩。她招呼了一下周圍的孩子,他們全都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快速走到了那個女人身邊。那個最大的女孩在她面前停住,對她說了些什么。女孩的頭大概到那位女士的胸部,因此那位女士微微地彎下了腰,并且把其中一個袋子放在地上,這時其中一個較小的男孩趁機抓起袋子,撒腿便跑。
我不想將整個情形稱為協同作案。它比協同作案險惡、深奧得多,是一種默契的配合。每個孩子都非常自然地在整個搶劫編排中扮演著某種角色,這種自然不是一次演練或者訓練所能達到的。一個男孩或者女孩先說一句話,另外一個孩子加以補充。當那位女士發現自己的一個袋子被拿走后,她停止和那個年長女孩說話,突然轉過身去,這時女孩趁機抓住女人還握在手里的袋子用力拉扯。但是那位女士表現出的抵抗力卻也出人意料,不僅沒讓女孩把袋子搶走,而且她反抗的力氣竟然大到能拖著女孩往前走。雙胞胎男孩中的一個撲過去抓住她的挎包,另外一個則輕輕一跳,直接野蠻地揪住了她的頭發。
可憐的女人大喊了一聲。這聲喊叫顯然透著痛苦,但更多的是驚恐。男孩粗暴的拉扯直接將她拽倒在地上,孩子們趁她摔倒的工夫搶走了所有的東西,然后帶著戰利品逃走了:挎包和兩個購物袋。我們趕到她身邊時,她仍是一臉茫然,而不像是受了欺辱的樣子。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們,問道:“你們看到了嗎?你們看到了嗎?”
從那幾周開始,我們開始經常在大街上、公園里、河邊,甚至歷史文化中心看到那些孩子。他們通常都是三四個一群走在一起,從不一個人或者很多人在一起。他們的團伙很少是固定的,不過有兩三個團伙很容易辨認:那個女孩所在的團伙就很容易識別,因為那兩個長得特別像的男孩總是跟她在一起。另一個團伙由四個男孩和兩個穿著及踝長裙、即將進入青春期的女孩組成。第三個團伙全部都是男孩,有一只白色的流浪狗一直跟著他們。在保存下來的那幾個月的錄像中,有幾個團伙比較容易辨認,特別是那個帶狗的團伙。在攝影師赫拉爾多·森薩納舉辦的著名展覽《沒有價值的童年》(一個為事件的“官方說法”發聲的文化產品)里的一些照片,也會讓人產生有的孩子“重復出現”,有的臉龐我們都已熟悉的錯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就連這一點也很難肯定。那些孩子更容易辨認的感覺可能只是我們被擾亂的意識的一種策略,目的是在實際上沒有標準的地方建立標準。
但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沒有人對此多做些什么。我已經開始做涅埃社區的項目,忙得幾乎不再想這件事。在某種程度上,那三十二個孩子已經開始成為我們日常現實的一部分,我們只是不時地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突然意識到有些東西已經發生了變化。舉一個例子:我記得在那段時期——估計是因為我在家里發現了那本書——我晚上開始給小姑娘讀《小王子》。我童年時曾饒有興趣地讀過,但是在給我女兒讀的時候,我開始產生了一種自己難以理解的排斥。起初我以為是它的矯揉造作令我氣憤,還有小男孩及其世界——星球、隨風飄動的小圍巾、狐貍、玫瑰花——的那種孤獨感,直到我突然明白那是一本用心極其險惡的書,一只披著三層羊皮的狼。小王子來到一個星球,在那里遇見一只狐貍,狐貍對他說,它不能和他玩,因為它還沒有“被馴服”。“馴服是什么意思?”小王子問。在繞了幾個彎子之后,狐貍回答說:“建立聯系”。“建立聯系?”小王子更加驚訝地反問道。狐貍用華麗卻又居心叵測的話回答道:“當然,對我來說,你還只是一個小男孩,就像其他千萬個小男孩一樣。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但是如果你馴服了我,我們就互相需要了。”再往下幾頁,小王子面對一片玫瑰花田,表明自己已經記住了這套犬儒主義的說辭:“你們一點也不像我的那朵玫瑰花,你們還什么都不是呢。沒有人馴服過你們,你們也沒有馴服過任何人。你們就像我的狐貍以前那樣。那時它只是一只和千萬只別的狐貍一樣的狐貍。但是,我和它成了朋友,于是它現在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了。”
我們在沖突剛開始時的天真與促使圣——埃克蘇佩里寫那些東西的天真何其相似,我至今仍對此感到震驚。和小王子一樣,我們也曾認為我們對兒女的家庭之愛改變了他們的樣子,即使蒙上眼睛,我們也能在幾千個孩童的聲音中辨認出他們的聲音。一個相反的事實或許證明了這一點:那些逐漸占領我們街道的其他孩子是同一個男孩或者同一個女孩幾乎難以區別的版本,“和其他千萬個孩子相似”的孩子。我們不需要他們。他們不需要我們。對于他們,當然應該加以馴服。
然而現實是固執的,即使這樣,他們仍不失為孩子。我們怎能忘記令人氣憤的事情正是從這些孩子身上開始的呢?有一天他們竟然會搶東西。“他們以前看著多乖啊!”有些人感嘆道。但是在這種感嘆背后是一種人身侮辱,“他們以前看著多乖,他們欺騙了我們,這些虛偽的孩子。”他們確實是孩子,但是和我們的孩子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