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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每當我試圖回憶在圣克里斯托瓦爾的最初幾年是怎么度過的,腦海里總會回響起一首馬婭在用小提琴演奏時總會遇到問題的樂曲:海因里希·威爾海姆·恩斯特的《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這是一首愛爾蘭民歌,貝多芬和布里頓也曾為之譜曲,樂曲中似乎同時響起了兩個事實:一方面是略帶傷感的旋律,另一方面則是極其繁復的技巧展示。大森林和圣克里斯托瓦爾的對比也像是兩個事實的對比:一方面是大森林極其無情、毫無人性的事實,另一方面則是一個簡單的事實,也許不是那么真實,但是卻更實際,我們依靠它才能活下去。

倒也不能說圣克里斯托瓦爾帶給人多大的驚喜:這個擁有二十萬人口的外省城市有著傳統的家族(當地稱之為“古老的家族”,好像家族也有古老和年輕之分似的)、錯綜復雜的政治和死氣沉沉的亞熱帶氣候。我適應的程度和速度都超出了預期。短短幾個月過后,我就已經在像當地人一樣與公職人員的逃避作風、一些政客的逍遙法外,以及那些作為制度沿襲下來的、扭曲的、完全無法解決的外省困境斗智斗勇了。除了音樂學校的課程,馬婭也給圣克里斯托瓦爾的幾位富家小姐授課,她們很傲慢,幾乎都很漂亮。她和兩三位女友重續了友誼,每次我一進家門,她們便像墳墓一樣沉默不語,但是我進門之前總能聽到她們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她們和馬婭一樣,都是古典音樂教師,都是涅埃人,她們曾組成弦樂三重奏樂隊在本市和本省的其他城鎮舉辦音樂會,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不是因為她們演奏得有多好,而是因為沒有其他人舉辦音樂會。

那時我完全理解了許多年來我妻子性格中的一個矛盾,在我看來頗為有趣,那就是她雖然致力于古典音樂,但卻認為能跳舞的音樂才是真正的音樂。古典音樂沒有(無論是對于她,還是對于聽她們音樂會的那些人來說)多少音樂性,更多的是壟斷性。它們是由一些太過不同的大腦按照太過遙遠的標準創作出來的,似乎就是為了曲高和寡,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聽眾就不容易受其影響。馬婭演奏那些樂曲時,人們全神貫注的表情就像是在聽一種外語,雖有特殊魅力,卻并不因此就容易理解。她那么滿腔熱情地演奏它,教它,從根本上說是因為她覺得它跟自己無關,無法引起自己的情感共鳴。對于馬婭來說,古典音樂只發生在大腦里,而其他音樂——昆比亞、薩爾薩、梅倫格[1]——卻發自身體,發自肺腑。

人們有時覺得,要抵達人類靈魂深處,必須乘坐一艘馬力強勁的潛水艇,最后卻發現自己正穿著潛水服試圖浸入一個浴缸。在地方上也是一樣。如果說小城市有什么特點的話,那就是它們看起來就像一群相似的臭蟲:它們挨在一起,復制著同樣的權力永動機制、同樣的裙帶關系圈子、同樣的動力。每隔一段時間也會產生本地的小英雄:一位杰出的音樂家,一位極富革命精神的家庭法官或者一位無畏的母親,但即便是這些小英雄,似乎也被納入了一個機制,他們的反叛只是為了讓這個機制繼續存在下去。小城市的生活像節拍器一樣呆板而乏味,有時很難想象那種命運可以避免,就像讓太陽從西邊升起。但這種事有時候就是會發生:太陽從西邊升起了。

所有人都認為達科塔超市襲擊事件是那些沖突的起因,但是問題在很早以前就出現了。那些孩子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有關此事的最有名的紀錄片是瓦萊里婭·達納斯的《孩子們》,這個紀錄片具有嚴重的傾向性,而不只是簡單的失實,開頭便是超市里血跡斑斑的畫面,伴隨著浮夸的畫外音:那些孩子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然而,這在今天仍不失為一個很好的問題。從哪兒呢?如果一個人不知道他們之前并不在那里,那么基本會以為他們一直都在大街上走來走去,頭發卷曲,小臉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雖然蓬頭垢面,卻有著奇特的小小尊嚴。

很難說清我們的目光是在什么時候慢慢習慣他們的,或者我們最初幾次見到他們時有沒有感到意外。在諸多推測之中,最不荒謬的也許是維克多·科萬在他在《公正報》的專欄中給出的推測,他說那些孩子是“一點一點地”來到那座城市的,一開始他們混在那些我們已經習以為常的涅埃孩子中間,在紅綠燈路口賣野生蘭花和檸檬。有些種類的白蟻為了融入不屬于自己的環境,能夠暫時改變自己的外表,換上其他種類白蟻的外表,在定居下來之后再顯出它們本來的面貌。或許那些孩子,有著和昆蟲一樣的非語言智慧,也采取了這種策略,竭盡一切可能去模仿那些我們熟悉的涅埃孩子。但即便如此,問題依然沒有得到回答:他們是從哪兒來的?更重要的是,為什么他們的年齡都在九歲到十三歲之間?

最簡單的(但也最缺乏依據的)觀點是他們是從全省各地被拐賣來的孩子,有一個販賣網絡將他們集中到了埃萊河旁邊大森林里的某個地方。這應該也不是第一次了。幾年前,1989年,七個差點兒被“分銷”到國內一些妓院的少女被解救,警察在大森林中的一處農莊找到她們時拍的那些照片讓大家記憶猶新,那個農莊距離圣克里斯托瓦爾僅有三公里。就像生活中的一些插曲不允許我們永遠保持天真,那個畫面將圣克里斯托瓦爾人的意識分成了前后兩部分。不僅僅是承認了一個無可辯駁的社會現實,而且這個現實所造成的羞恥已經成為了集體意識的一部分,就像一些心理創傷事件潛移默化地塑造了某些家庭的性格。

因此,人們便猜測那些孩子是從一個類似“營地”的地方逃出來的,然后突然出現在了那座城市里。這個觀點——我重申一下,沒有任何依據——基于我們所在的省份是全國拐賣兒童第一大省這一臭名昭著的事實。但是這個觀點的優點是解釋了那三十二個孩子所使用的因為“無法聽懂”而被認為是外語的語言。當時似乎沒人理解一個簡單的問題:接受這個觀點,就等于認為兒童乞討者在一夕之間增加了百分之七十。

在查看了社會事務局(我在前面已經說過,我是該局的局長)那幾個月的會議記錄后,我查清了兒童乞討第一次作為當天的議題之一出現是在1994年10月15日,也就是說,達科塔超市襲擊事件十二周之前。這就意味著——如果考慮到在圣克里斯托瓦爾,一個實際問題到達政府機關層面的速度有多慢——那些孩子至少應該是在那之前的兩三個月,也就是說,在那年的7月或者8月就已經出現在了該市。

大量的孩子從大森林里的營地逃出來的觀點太過自相矛盾了,所以“神奇的觀點”似乎更為可信,盡管當伊塔艾特·加多干—涅埃村的代表——認定那些孩子是從河里“冒出來”的時,被大家狠狠地嘲笑了一番。不從字面上理解“冒出來”這個詞的話,也許這種假設也并非完全不可信:在他們的意識之間突然產生了一種關聯,致使他們聚集到了圣克里斯托瓦爾市。現在我們知道,盡管那些孩子中有一大半來自圣克里斯托瓦爾附近的城市或村鎮(只有很少一部分是被拐賣的兒童),但其他的孩子卻是跨越了一千多公里,從馬薩亞、休納或者南圣米格爾等城市來到那里的,實在令人費解。在尸體的身份被確認之后,我們得知有兩個孩子來自首都,他們失蹤的事情在幾個月前就已經報告給了警方,在他們“逃離”之前,周圍并沒有發生任何特別可疑的事情。

非同尋常的情況總是會迫使我們用不同的邏輯進行推理。有人曾經把孩子們的出現比作椋鳥迷人的同步飛翔:多達六千只鳥的鳥群瞬間形成一片密密匝匝的云,它們能同步移動,進行一百八十度的旋轉。我仍記得一個場景,出于某種原因,一直完好地保存在我的記憶里。事情發生在那些孩子來到圣克里斯托瓦爾市的那幾個月里。一大早,我和馬婭開車去我在市政府的辦公室。因為氣候炎熱,圣克里斯托瓦爾的作息時間很固定,人們早上6點醒來,毫不夸張地說,一天的生活從黎明就開始了,辦公時間從上午7點到下午1點,因為1點鐘往往就已經炎熱難耐了。在最難熬的時段里——濕季下午的1點到4點半——這個亞熱帶的城市無精打采,昏昏欲睡,但是在清晨,圣克里斯托瓦爾人都充滿了活力,當然也不是特別夸張。馬婭那天早上跟我一起出門是因為她要去音樂學校辦些事情,到達市中心入口的紅綠燈時,我們看到一群十到十二歲的孩子在乞討。他們既像又不像平常見到的那些孩子。與那些簡單直接、面帶哀怨乞討的孩子不同,這些孩子明顯帶著一種近乎貴族氣質的高傲。馬婭想在汽車儲物箱里找幾個硬幣,但是沒有找到。其中一個孩子開始盯著我看。他的眼白閃著極冷的光,臉上的污垢與那種冷光形成的巨大反差讓我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信號燈變綠時,我發現我的腳一直放在油門上,仿佛怕來不及離開那里似的。離開之前,我最后一次回過頭去看他。猝不及防地,那個孩子沖我露出了一個微笑。

是什么奧秘使得我們的經歷聚焦于一些畫面而不是另外一些呢?承認記憶就像味覺一樣任性也許會讓人感到安慰,就像是我們的味覺決定了我們喜歡肉而不是海鮮那樣,我們的記憶對于回憶的選擇同樣具有偶然性,然而,某種東西讓我們相信,包括這種偶然,或者更確切地說,特別是這種偶然,都是一個應該被弄清楚的答案,而這個答案絕不是偶然的。那個孩子的微笑擾亂了我的心,因為我確信我們之間早就存在著某種關聯,從我這里開始的某種東西在他那里達到了終結。

隨著歲月的流逝,我證實了在紅綠燈路口的那種相遇在圣克里斯托瓦爾居民中間實際上是一種很普遍的經歷。如果被問到,所有的人都能講出即使不完全相同但也很相似的經歷。孩子們恰好在你注視他們的那一刻轉過身來,或者在你想到他們的時候出現,可能是真實的出現,也可能是進入你夢境的幻影,但是第二天他們就會等在你夢見他們的那個地方……說到底,這種事情或許也不是那么難以解釋,當某人注視我們、跟我們講話,或者只是想到我們的時候,我們難免會轉身看向這種關注的源頭。那些孩子——當時他們的數量有限,所以沒有引起注意——開始在圣克里斯托瓦爾市活動,就像一種能量的載體,我們都在不知不覺地關注著他們。

社會事務局,特別是我,曾多次被指責沒有預料到會發生這種問題。在這里討論這種“拿著星期三的報紙談論星期一的事”的國民特點確實不太合適,但也沒必要說,沖突才發生了兩三個月,該市還不足以配備大量的兒童乞討專家和宣傳常識的人。那些在達科塔超市遇襲之后想要讓警察上街巡邏的人突然變成了溫和的禪師,用對待罪犯的激烈口吻,指責我們沒有“足夠迅速地采取行動”。

換作是人生的其他階段,我或許早就為自己辯護了。現在,我承認他們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即便如此,那些人說的在當時“足夠迅速地采取行動”又是什么意思呢?直接把那些孩子都關進孤兒院,警告市民,引發對幾個此前除了挨餓和無家可歸沒有任何不文明表現的孩子的敵意?

有的事情比我們想象中更快、更容易發生:沖突、事故、戀愛,還有習慣。那段時間我每天早上都陪小姑娘去學校,我們每天都做一個小游戲。那個游戲是如此簡略,在我們之間發生得那么自然,以至于我以為它會一直這樣持續下去,等到她長大了,我們還會這么玩,她走在我前面時,脖子彎成一個奇怪的弧度,而我走在前面時,可以聽見身后她的腳步聲。也許這個游戲最有趣的地方恰恰在于那根本不是在做游戲,而是在對方目光之下的感覺。那個游戲的內容就是默不作聲地超越對方,先是我,然后是她,然后又是我,直到我們到達學校。走在前面的人與后面的人保持幾秒鐘的距離,然后放慢腳步,讓后面的人超過自己。我們中的某個人時不時地會扮演一下其他人,一個因為上班快要遲到而表情夸張地看著手表匆匆趕路的男人,一個蹦蹦跳跳、吹著口哨的小女孩,一個假裝追捕她的警察,但是大多數時候我們只是比平時走得稍快一些的我們自己。

奇怪的是,等待小姑娘邁著小小的步子超過我的那些時刻,竟然讓我覺得很重要。我感覺到了我對小姑娘的愛——或者說類似于愛的那種小小的不信任和刻意的關注——就像是我與馬婭的關系的反面,這種關系雖然也是愛,但是缺乏儀式和期待。如果說我愛馬婭是因為我無法深入她的思想深處,那么我對小姑娘的愛則來自那種幾乎違背我們心愿的重復,來自我們一起創造的那個空間。

與她學校的其他家長不同,我不是我女兒的生父,這在我們兩個到達學校的時候可以看得出來:我們不僅相貌不同,分別的時候話也不多,還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東西我現在明白了,但是當時并不懂,相像根本不是家庭關系的基礎。在一個想成為真正的父親的成年人和一個想成為真正的女兒的小女孩之間,相貌不同不會——像通常所認為的那樣——落入不幸的命運,這個世界上既有很多相貌相似卻不和睦的家庭,也有很多看上去很不一樣卻很幸福的家庭。

在馬婭進入我的生活之前,孩子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我需要發明和它的關系的生物。我不相信那些泛泛地聲稱自己喜歡或者不喜歡孩子的人,因為連我自己——在跟孩子交往方面一直存在一定的困難——都曾有過很多這樣的經歷:在遇到某個孩子的瞬間產生了喜愛之情。我更喜歡沉思的孩子和笨拙的孩子,反感那些喜歡擔當主角的孩子、討人喜歡的孩子和話多的孩子(我一直討厭成人身上的孩子氣和孩子身上的成人氣),但是我堅持多年的對于兒童的偏見卻在一個真實的孩子闖入我生活的剎那間煙消云散。

小姑娘與那些引發沖突的孩子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懷疑自己對周圍東西的所有權。也許這看起來是一個不太重要的證據,其實不然。通常,如果是在一個還算公正的環境中長大,那么孩子就會知道自己是周圍一切理所應當的繼承人,父母的汽車自然就是他的汽車,房子也是他的房子,等等。一個小男孩不會去偷父母的餐叉,這太荒唐了,因為那個叉子本來就屬于他。一個小女孩不會在父母不在的時候拿走他們的衣服穿著玩。占有是兒童意識中的一種純粹的事實,一種用來篩選現實的分類方式。那些引發沖突的孩子,那些我們開始每天見到他們守候在街道紅綠燈之間,或者幾個一小堆躺在埃萊河邊睡覺,待到夜幕降臨就從城里消失的男孩和女孩,和我女兒有著共同的認知——和那些“正常”的孩子不同——他們不是任何東西的合法繼承者。因為他們不是合法繼承者,所以他們只好搶。

這個詞我特意換了字體。正如不久前我聽市政府的一位同事所說的:“發生沖突是因為在那些年里我們只容許自己低聲地思考。”“搶劫”“小偷”“謀殺”,我們周圍充斥著這些迄今為止我們只能低聲說出的詞語。命名就是賦予命運,聆聽則是服從。

注釋

[1]這三種都是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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