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語語綴:理論問題與個案研究
- 董思聰
- 10165字
- 2020-10-23 11:13:32
1.2 語綴研究概述
語綴(clitic),又譯作“附綴”“附加語”“附著詞”“附著成分”“詞組尾”等,是句法意義下的概念,指具有獨立詞的句法特點,而語音上需要依附于另一個詞或短語的黏著句法成分。它作用于短語或句子層面,并非詞內語素。另一種與之相關且更為人所熟知的成分是詞綴(affix)。它是形態意義下的概念,指以屈折和派生等手段參與形態變化或構詞的黏著成分。前者有如英語I'm here中的'm,John and Michael’s house中的’s,漢語的句末語氣詞,焦點標記“是”等。后者則有英語的復數后綴-s,漢語中構成名詞的“性”、構成動詞的“化”、構成形容詞的“氣”等(參看Huang,1985;劉丹青,2008;徐杰,2012;董思聰,2013)。
語綴是一種廣泛存在于人類語言中的現象。作為西方語言學研究中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話題,在數十年的研究中,境外學界幾乎從語言學的每一個角度對語綴進行了豐富多樣的闡釋:由音系學上的細致描寫到形態學上的詳盡分析,從縝密的句法學討論到透辟的話語分析、會話研究;不僅有涉及眾多語言的共時剖析,還有理清來龍去脈的歷時探究。與西方語綴研究的一片繁榮景象相反,漢語語綴研究領域顯得略為冷清,研究著作相對匱乏,近些年的研究中也存在一些值得注意的問題。實際上,早在上世紀80年代便已經有學者開始了對漢語語綴的研究,如Huang(1985,1987,1988/1991)關于共同語和臺灣閩南語中語綴的探討。然而由于種種因素,漢語中的語綴現象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這一現狀給進行透徹合理的漢語分析造成了理論和方法上的困難,并且不利于跨語言、跨方言的語言共性研究。盡管如此,這并不意味著漢語是一種缺乏語綴的語言。相反,有學者(如徐杰,2012)甚至認為漢語的語綴比較豐富,而這一點正是攸關漢語語法系統全局的關鍵之一。這也契合庫藏類型學的理念,即庫藏顯赫性能造成語言間的形-義復雜關系,這是人類語言類型差異的重要肇因(劉丹青,2011)。也就是說,相對于英語等其他語言,漢語語綴庫藏可能較為顯赫。
語綴自身的屬性特點導致它涉及語音、詞法、句法等多個層面復雜的交互作用,這表明語綴研究無論是在理論問題探索,還是在語言事實挖掘方面,均是礦藏豐富、極具價值。西方的語綴研究雖然經歷了幾十年全面、深入的討論,至今仍能不斷產出頗具新意的學術成果。由此看來,漢語語綴問題的研究大有可為,其在理論問題和語言事實等方面存在的諸多空白亟待填補,而已有研究中的一些問題也需要厘清。本書將在挖掘語言事實的基礎上進行理論問題的探討,以冀為漢語語綴研究搭建一個合理的理論框架,提供一些可行的研究方法。我們的研究將盡可能忠于西方理論對語綴的原初界定,在此“大同”之中探求漢語語綴的“小異”,繼而嘗試通過漢語的“小異”去修訂、調整“大同”。下面分別對西方學界和國內學界的語綴研究進行簡單梳理。
1.2.1 西方學界的語綴研究
西方的語綴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紀。Wackernagel(1892)提出了著名的Wackernagel’s Law,認為印歐語言的語綴傾向于出現在句子的第二位置(second position),即第一個獨立的詞之后[1]。如例(1)的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所示,只要語綴je在第二位置,其余詞的語序十分自由,如果不在第二位置則句子不合法。這一語綴分布情況見于世界許多語言,如普什圖語、他加祿語、瓦勒皮里語、盧伊塞諾語、梵語等(Halpern,1995:14)。
(1)a.?ovek je voleo Mariju.
人.主格_助動詞_愛過_瑪麗.賓格
這個人愛過瑪麗。
b.?ovek je Mariju voleo.
c.Voleo je Mariju?ovek.
d.Voleo je?ovek Mariju.
e.Mariju je?ovek voleo.
d.Mariju je voleo?ovek.
(Halpern,1995)
在此之后的百余年中,特別是近幾十年,不同理論背景的西方學者對語綴進行了全方位的研究。Spencer and Luís(2012)作為首部關于語綴問題的導論性著作,對語綴的相關問題進行了全景式概述,兼顧音系學、形態學和句法學等多個層面的研究。該書以過百種語言的材料描寫了大量語綴系統,系統總結了語綴的性質、用法、類型等問題,并對理論方法多樣的已有語綴研究成果進行了詳細的評介。作者指出語綴之所以具有特殊的屬性與表現,是由于它位于音系、形態、句法等語法主要構成模塊的交接層面,且涉及語法化演變的諸多階段。從功能來說,語綴可以表示時體態、性數格、領屬、人稱、有生性、有定性等性質,還可以充當傳信標記和語氣標記,有時其作用類似連詞、介詞、副詞,甚至能用作話語標記。該書推陳出新,在引介各種理論方法最新成果的同時,運用典型類型學(Canonical Typology)這一新興理論對語綴相關問題加以重新審視,為未來的語綴研究提供了新穎的視角。[2]
西方語綴研究的文獻數量龐大,涉及問題復雜多樣,且Spencer and Luís(2012)已經做了非常出色的綜述評介,因此我們不擬對其進行面面俱到的、窮盡式的總結歸納,而只求在清晰呈現基本問題研究面貌的基礎上,結合我們的研究對象與目標來整理分析前人的研究成果。下面我們以生成語法學派的研究為主,對一些和本書內容相關的重要文獻進行梳理。其中某些研究文獻還會在之后的相應章節進行更為詳細的討論。
1.2.1.1 語綴的基礎性研究
語綴的很多基礎性概念、標準,主要是在Zwicky等人的數種關于語綴的著作中得到了合理的討論和確定,其中很多成果對現今的語綴研究起著重要的作用,諸多結論亦十分具有啟發意義。
Zwicky(1977)主要討論了四個方面的問題:第一,語綴的共時來源,即哪些成分能做語綴,以及語綴出現的條件限制;第二,語綴與宿主(host)[3]的關系,包括哪些成分可做宿主,語綴的附著是前附、后附還是中附;第三,語綴之間的關系,包括語綴連用的環境以及其相互間的順序;第四,語綴的語音特點,包括語綴與相應的非語綴成分之間的語音關系,以及語綴與宿主發生語音融合時有何特點。作者區分了三類不同的語綴:特殊語綴(special clitic)、簡單語綴(simple clitic)和黏著詞(bound word)。特殊語綴指的是作為重讀自由形式變體的非重讀黏著形式。它們與重讀自由形式有著相同的認知意義,音系組成相似,而且有著特殊的句法表現。比如法語中,分別對應重讀自由形式moi和lui的語綴me“我.賓格”和le“他.賓格”,不能負載重音,而且只能出現在動詞之前,這與法語陳述句的SVO語序并不一致。簡單語綴指的是由非重讀時的自由語素經語音弱化變成的語音上依附于相鄰詞的形式,其出現常與語體相關,比如英語I’d object中的’d就是would的弱化形式。黏著詞指具有相當的句法自由度的非重讀黏著語素,它們常在語義上跟一個結構相關,而在語音上只附于該結構的一個詞,且通常處在該詞的邊緣位置,甚至位于屈折詞綴之外,比如英語the woman I interviewed’s arguments中的所有格語素’s。
Jeffers and Zwicky(1980)主要針對當時學界流行的關于語綴的一些歷時方面的觀點、假設進行了討論分析,以求補充、完善相關理論。討論的問題主要有:代詞在充當語綴的成分中是否有特殊的地位;自由語素演變成語綴時是否語義較弱;語綴是否會演變成獨立詞;語綴的形成過程中是否會失去重音;派生詞綴是否和屈折詞綴一樣可由語綴變來;多個語綴是挨個融進宿主還是以混合詞(portmanteau)的形式壓縮在一起;語綴易位、形成中語綴等問題的重要性;中語綴的其他形成方式;共時語綴順序是否代表早期句法順序;探討第二位置為何在各語言中存在差異的必要性;語綴與類型學的關系,語綴的產生與重音類型、地域差別的關系。
Zwicky and Pullum(1983)以英語n’t為例,討論了區分語綴和詞綴的標準,分別為:語綴對宿主的選擇限制小于詞綴對詞根、詞干的選擇限制;相比于語綴和宿主的搭配,詞綴與詞根、詞干的搭配常出現無理據的空缺(arbitrary gap);詞綴經常有特殊的形態音位現象;詞綴更會造成特殊的語義內容;句法規則能影響附有詞綴的成分,卻不能影響附有語綴的成分;附有語綴的成分可以再附加語綴,但不能再附加詞綴。其中最后兩個標準均與所有句法操作必須發生在語綴附著之前這一假設有關。作者還指出特殊語綴很像屈折成分,涉及屈折范疇標記的分派。
Zwicky(1985)設計出了一系列的測試手段來區分語綴和詞,其基本準則是語綴和獨立詞相比具有詞綴的一些性質,詞和語綴相比具有短語的一些性質。測試包括:音系測試,如連讀音變、韻律、音段特征等方面的表現;重音測試,語綴常不能負載重音;利用語綴和屈折詞綴相似處的測試,包括黏著性、終止擴展性、與其結合成分的性質、語序的固定度、分布環境、內部構成的復雜性等;句法測試,[詞+詞]的組成部分可以發生刪除、替換、移位,而[詞+語綴]的組成部分不可以;接口(interface)假設測試,即語綴附著發生在句法之后;如無明顯證據則分析為詞或詞綴,因為語綴更有標記。作者反對濫用“助詞”(particle),認為語綴、詞綴是無范疇的(acategorial),但詞必須歸屬于一個具體的句法范疇。
1.2.1.2 生成語法學派的語綴研究
生成語法學派對語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屬于特殊語綴的羅曼語代詞語綴(pronominal clitic)。這些語綴形式上類似獨立詞,但跟與之相應的非語綴代詞有著不同的句法分布。以解釋充分性(explanatory adequacy)為目標的生成語法必須為語綴的獨特分布提供合理的說明。相關的研究大致分為兩派,即移位說和基礎生成(base-generation)說。
移位說認為代詞語綴和獨立代詞一樣,生成于通常的論元位置,然后移位并附著于動詞。持此觀點的研究主要有Kayne(1969,1975,1991,1994,2000)、Perlmutter(1970)、Aoun(1981)、Hurtado(1984)、Uriagereka(1995)等等。其中,Kayne(1975)認為法語的代詞語綴嫁接(adjoin)在動詞上,Kayne(1991)則修正為語綴嫁接在一個功能范疇上,而動詞會移位至該功能范疇。Uriagereka(1995)將語綴看作涉及特指(specific)、有指(referential)的限定詞。
基礎生成說則認為代詞語綴直接生成在附著于動詞或屈折成分的位置,也即語綴在表層結構里的位置。持該看法的學者主要依靠的論據便是“語綴同現”(clitic doubling)現象,即語綴與相應的獨立成分同時使用,如例(2)西班牙語中的語綴nos和相應的nosotros,語綴le和相應的la ni?a均同時出現在句中。獨立的詞或短語占據了論元位置,與移位分析發生沖突。用基礎生成的觀點研究語綴的著作有Strozer(1976)、Rivas(1977)、Jaeggli(1982)、Borer(1984)、Bouchard(1984)、Burzio(1986)、Roberge(1990)等等。
(2)a.Nos esperaban solo a nosotros.
我們.賓格_三人稱復數-等_只_介詞_我們.賓格
他們只在等我們。
b.Le ofrecí ayuda a la ni?a.
她.與格_一人稱單數-提供_幫助_介詞_這個_女孩
我給這個女孩提供幫助。
(Su?er,1988:394)
Sportiche(1996)在分析了移位說和基礎生成說各自利弊的基礎上,提出了新的觀點來分析代詞語綴問題。他指出語綴的句法分析聚焦于論元位置的性質及其與語綴的關系,移位說認為論元位置是語綴移位后留下的語跡(trace),基礎生成說則認為它是與語綴有關聯的空語類pro或PRO。他認為兩派研究各有優劣,移位說能解釋語綴和論元位置之間存在的局部限制(locality constraint)等典型的移位相關現象,基礎生成說則可以很好地分析“語綴同現”等現象。而作者認為,所有語綴總是基礎生成于零投射(zero projection)位置,作為短語的中心語;此外,語綴結構仍會涉及移位,但并非Kayne等人認為的語綴發生的中心語移位(head movement),而是論元位置上的成分所發生的非論元移位(A’-movement)。為滿足文中提出的語綴準則(Clitic Criterion)——在邏輯式(Logical Form/LF)中每個語綴必須和一個具有特定特征的短語發生標志語-中心語關系(specifier-head relationship),反之亦然——在論元位置上的成分(顯性或隱性)必須移位(顯性或隱性)至以語綴為中心語的短語標志語位置,使特征得以允準(license)。羅曼語言中,與格語綴涉及一致關系(agreement)特征的允準,賓格語綴涉及特指(specificity)特征的允準。
此外,Shlonsky(1994)認為閃族語的代詞語綴生成于一致關系短語的中心語Agr中,而詞匯性的中心語移位至最近的Agr,形成語綴附著。Cardinaletti and Starke(1999)認為語綴具有句法缺陷,因此在句法中必須移至功能性的中心語以彌補其內在缺陷,而其韻律上的缺陷只是深層句法缺陷的反映。Nash and Rouveret(1999)和Rouveret(1999)認為語綴在詞匯域無法被核查(check)的特征必須在功能域得以核查,因此需移至最近的功能性中心語,其中動詞有區別性的人稱屈折(distinctive person inflection)會引發語綴前附(proclisis),如意大利語的定式動詞;無區別性的人稱屈折引發語綴后附(enclisis),如閃族語的動詞或意大利語的非定式動詞。Tsakali and Wexler(2004)在Sportiche(1996)結論的基礎上,利用單一核查限制(Unique Checking Constraint/UCC)來解釋兒童法語、意大利語存在語綴省略而希臘語、西班牙語不存在的現象,指出這是因為二者的一致關系Agr-O具有不同的特征。
1.2.1.3 境外學界關于漢語語綴的研究
上世紀80年代,黃居仁等學者便開始關注漢語的語綴現象。Huang(1985),Shiu(1989)和Shiu and Huang(1989)均指出“嗎”等語氣詞的性質為句子語綴。Huang(1987)細致分析了漢語共同語中的各種“de”(的/地/得),并集中討論了名詞短語中“的”的形態-句法特征,從而依此將其判定為一個標示名詞短語中心語的語綴。此外,Gao et al.(1993)認為“V起來”中的“來”為語綴。Huang and Chang(1994)提出應該在詞綴、語綴和詞的層級中再添加一個語法單位,語綴化的詞(cliticized word),比如漢語共同語的“不到”既有語綴的性質也有詞的性質,應該歸入一個單獨的類別。除了共同語,漢語方言中的語綴現象也得到了考察。Huang(1988/1991)提出漢語或漢藏語中發生語綴附著的無標記位置應為句末,但臺灣閩南話中用于構造疑問句的“敢”卻是一個位于第二位置的語綴。這一現象與朱德熙(1985)中所論及的吳方言、西南官話、下江官話中存在的VP前加“疑問副詞”構造問句的情況類似。
此外,Chiu(1995)、Ernst(1995)、Liu(1998)也討論了漢語中涉及語綴的問題。Chiu(1995)認為漢語的“所”是語綴,它不是復雜成分、不能被修飾、不能負載重音。以“所”為中心語投射出SuoP,而SuoP涉及移位,因為它能體現島限制(Island Constraints)。漢語的賓格由SuoP的中心語Suo通過標志語-中心語一致而授予SuoP的標志語位置。僅當有成分經過SuoP的標志語時,Suo才會實現為語音形式“所”。作者認為“所”也具備特指特征。關于“所”的語綴分析還有Ting(2003,2005,2006,2008,2010)和Ou(2004,2007)等。
Ernst(1995)認為漢語“不”是前附語綴,其出現需要無界的體環境(unbounded aspectual situations)。作者指出動詞前、后的方式表達式[4]分別是AP+de和de+AP的形式,二者都在動詞前生成。語綴de必須附著于動詞,因此de+AP必須后置,但移位后在“不”與動詞之間留下的語跡會阻礙語綴“不”附著于動詞,可能導致句子不合法,如例(3)。
(3)*他不 t 講得(很)清楚。
將“不”分析為語綴,還因為“不”后接降調時其聲調會由降調變為升調,這一非能產的變調應與語綴身份有關;“不”可以和其他助動詞合音成“別”(不+要)、“甭”(不+用)等形式;除回答問句外,“不”無法單說。“不”通常位于動詞短語或助動詞短語(如果有)的標志語位置。
Liu(1998)認為漢語里的“上”“里”等方位詞既不是名詞,也不是后置詞,而是一種語綴(作者譯為“詞組尾”)。方位詞以它們前面的名詞短語為作用域,并向左后附于名詞短語。作者認為這樣的分析不僅可以解釋為什么方位詞不能獨自出現,而且也能解釋為什么它的表現和名詞及后置詞都不一樣。作者指出,方位詞實際上不具有句法地位,不屬任何句法范疇,對方位詞更合理的分析方法是從形態學上將其處理成短語詞綴。
此外,Feng(1996)和Aldridge(2010a,2010b,2011)利用語綴理論分析了上古漢語賓語前置的現象。Hong(1999)以及Lin and Zhang(2006)也借助語綴理論分析了普通話第三人稱代詞的相關用法。Yu(1996,2000)則將“自”和“自我”分析為反身語綴。Simpson(2001,2002)還討論了作為語綴的限定詞“的”。
1.2.1.4 其他語綴研究
Klavans(1982,1985)提出可以用一套由三個二元參數構成的分類系統來描寫語綴:第一個參數(P1)是首/尾(Initial/Final),指的是語綴附著(cliticization)在其作用域中發生的位置是第一個還是最后一個結構或詞;第二個參數(P2)是前/后(Before/After),指的是語綴位于P1所確定位置的前面還是后面;第三個參數(P3)是前語綴/后語綴(Proclitic/Enclitic),指的是語音連挨(phonological liaison)發生的位置,即語綴在語音上是向后附著還是向前附著。這樣一來,三個參數便可提供八種可能的語綴,而Klavans也為每一種語綴舉出了語言實例。
Anderson(1992,1993)認為(特殊)語綴是短語詞綴(phrasal affix),拼讀出短語的特征,并認為語綴的作用域、所附成分的位置以及附著的方式都在詞庫中有明確規定。語綴和詞綴的放置可以用同一套原則來解釋。Anderson(1992:218)認為存在兩類語綴,一類語法性更強,如代詞、時態標記、限定詞;一類涉及意義的修飾或者短語的話語功能。這與形態分為屈折、派生的傳統分類平行,而且在附著順序上也是類似派生的一類在先,類似屈折的在后。這都說明將語綴分析成短語詞綴的合理性。
Miller(1992)和Miller and Sag(1997)認為(特殊)語綴是詞匯詞綴(lexical affix),而非在詞匯后、在句法后才附著的語綴。它們拼讀(spell out)出詞匯中心語的一致關系特征。所謂的后附語綴、前附語綴實為詞綴中的后綴和前綴,而這是詞綴的內在屬性。
Zribi-Hertz and Diagne(2002)放棄對語綴的純句法研究方法,分離開語綴的句法屬性和形態音位屬性,采用句法-音系接口的方式,以模塊(modular)的框架來分析沃洛夫語的相關情況。作者認為沃洛夫語的人稱、方位語綴在音系、句法、形態上的屬性各自獨立,語綴在語法表現的任何層面都無法自成一類,而句法-音系接口研究能將它們在各個層面上的獨立屬性組合在一起。語綴只具有共同的音系屬性,但仍不是音系上的獨立類。
1.2.2 國內學界的語綴研究
國內語綴的研究成果主要于近些年出現,多位學者分別或詳或簡地討論了漢語語綴的性質、個案及其在語法體系中的地位。
石毓智(2003)認為在漢語動補結構的形成過程中,實詞會發生語法化而成為語綴(作者稱附著成分)。他提到,語綴是介于實詞和形態標記之間的一種語言形式。與形態標記相比,它還保留了較強的詞匯性質,與動詞的搭配也沒有那么自由,但是不能獨立應用。其語音形式已經弱化,不再能負載一個重音,必須依靠于一個語音重音才能出現。現代漢語的語綴是一個封閉的類,成員主要來自形容詞、動詞,功能與體標記相近,表示動作行為發展的狀況,如一些高頻率的結果補語、量詞、結構助詞等。
于紅舉(2004)將語綴(作者稱附著詞)看作詞的一個類別,并將其定義為不能單獨使用,必須得有另外一個詞作為依靠,同時一般又不能在它及依靠詞之間加上任何東西的詞。作者將漢語里的量詞與助詞“了”“過”“著”看作語綴,并主要考察了它們所依靠的詞的情況。在對語綴的判定上作者著墨較少,而似乎主要依據的是考察對象是否需要一個依靠詞。
吳福祥(2005b)從“原型范疇”的觀點出發,認為詞匯范疇與語法范疇之間、典型的語法范疇(強制性范疇)與非典型的語法范疇(非強制性范疇)之間并沒有嚴格的邊界。因此詞匯范疇、非強制性語法范疇和強制性語法范疇可以看成一個連續統。漢語的“了”“著”等體范疇不具備使用的強制性、標記的黏著性和語法的規定性,不是強制性語法范疇;同時,它們表達關系概念、為語法語素、可選性低,因此是一種語法化程度較低的非強制性語法范疇——語綴(作者稱為附著詞)。他指出,語綴是一種語法行為介于語法詞和詞綴之間的語素形式。典型的語綴具有完整的音系形式但不能重讀,它必須出現在句子里的特定位置,在句法上和音系上依附于其宿主。
劉丹青(2008)指出語綴(作者稱附綴)是失去語音獨立性、必須依附于一個獨立的詞,但句法上仍有詞的地位(而非詞內語素)的詞,并簡述了語綴與詞綴、語綴與獨立詞的界限標準,提出“句法從嚴、語音從寬”的認定原則。作者列舉了可做語綴的語法成分,并分析了可能是語綴的個別漢語例子,如用作回指性賓語的“它”、古漢語虛化的“之”、關中話的否定詞、蘇州話發問詞“阿”、北京話表示“在、到”義的輕聲de等。作者還談及語綴的位置及相互間的語序。
張誼生(2010a)認為介詞“于”在演變為類詞綴的過程中,性質實際上為語綴(作者稱附綴)。這一語綴在句法結構和韻律構造上存在附著方向和構造層次的錯位。“于”從介詞發生語綴化變為詞綴,繼而發生零形化而脫落,從而導致原形容詞和不及物動詞的及物化。作者指出,漢語由于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形態成分,所以虛詞發展到最后的階段,不能進入詞內就只能成為零形式。張誼生(2013)討論了涉及介詞的語綴,以及語綴與語綴疊加使用的情況。另外,張誼生(2014,2017,2018)等文章還利用語綴理論分析了數種現代漢語的個案:“所”在歷時演變中由結構助詞轉化為后語綴,“有所”的“所”已經完成了從前加到后附的跨層轉化重組;“有加”分別可以充當短語、動詞與準后語綴,且其語綴化漸趨成熟;表程度的“X得慌”都已固化為構式,其中的“得慌”已經并且正在向后語綴轉化。
左思民(2010)不同意吳福祥(2005b)將“了、著”概括為語綴的做法,認為這樣反而模糊了其個性。作者在列舉了多部詞典及文獻對語綴的釋義、分析之后,認為如果不考慮語音上的附著性,從其語法表現看,語綴理應劃歸于詞。
張惠英(2011)認為語綴是出現于句子或語流中的綴音,區別于詞匯、構詞平面上的詞綴。有的語綴是詞綴超出詞匯平面進入句子語流,起構句的作用;有的語綴只出現于句子語流中名詞之前。文章分析了湖北大冶話、湖南婁底話、廣西陽朔葡萄平聲話、青海西寧話、仡佬話的例子,以及語綴的來源問題。
白鴿等(2012)在介紹語綴(作者稱附綴)理論的基礎上,討論了北京話代詞“人”的語綴化現象及其在其他漢語方言中的平行表現。作者指出,語綴化本質上是一種句法-語音現象,指一個詞在特定的句法語義條件下(如高頻、虛化),主要因韻律驅動而發生句法和語音的某種不同步,從而表現出不同于“正常的”詞卻類似詞綴的某些特征的過程。文章還談及漢語動詞之后的“在”和“到”、動補助詞“得”、疑問句末的“不/嗎”、四字格中的“所”以及整類語氣詞的語綴特征。
徐杰(2012)將語綴看作攸關漢語語法系統全局的關鍵之一,認為“語綴多,詞綴少”這兩個相互獨立的特點從不同角度解釋著漢語語法的諸多關鍵特點。正是由于漢語的語綴比較豐富,所以在表達疑問范疇和焦點范疇時,具有更多的句法選項。語綴和詞綴的共性主要在于其黏著性,亦即非自由性;二者的差異主要在于被黏附的對象性質不同:詞綴黏附于詞根,語綴則黏附于短語或句子。因此詞綴標明詞類,語綴標明句類。楊炎華(2013b,2015a)進一步闡發了徐杰(2012)的觀點,并指出漢語以“詞綴少、語綴多”為核心特征的語法特點在根本上是由漢語語素的語音特點決定的。此外,楊炎華(2015b)還區分了現代漢語的兩個語綴“們”,其中一個是復數標記,一個是集合標記。
張斌(2013)(包括張斌,2012;張斌、張誼生,2012)較系統地介紹了西方的語綴(作者稱附綴)理論,以功能主義的“動態語法觀”為指導,把語綴看作語法化環節中的一個動態的、不固定的中間狀態,也即一個語綴化的過程。作者的目的在于排除印歐語系語言類型所表現的語綴化特征,只取本質概念以及理論框架,從而構建漢語言特有的語綴化理論系統。在此基礎上,作者將語綴定義為一種以詞內成分或零形式為演化終點的語法化形式,身份一般介于詞與詞綴之間,雖具有詞的性質,但不具有詞匯意義,句法和語音上均失去獨立性,必須依附相鄰的成分,有時改變所依附詞的語法類別。作者認為語綴集合中成員之間很難表現出統一且典型的特征,因此并不需要糾結于建立一個完備且齊整的語綴分類系統。在對語綴的鑒別上作者采取劉丹青(2008)所提出的“句法從嚴、語音從寬”原則。該文考察了漢語語綴“說”“是”“個”“以”“著”“們”“的話”及方位詞,并主要從歷時的角度分析了一些語綴的演變情況。
還有一些學者在研究中涉及語綴個案。石毓智、徐杰(2001)認為先秦漢語中焦點化的受事代詞為語綴,且遵循Wackernagel’s Law,位于句子的第二位置——動詞之前和主語之后;劉丹青(2003)多處用到語綴理論來分析介詞問題;陳芷(2009)在比較漢語和西班牙語語綴的基礎上,試圖完善西語人士對漢語語綴的習得;王芳、劉丹青(2011)認為河南光山方言的“的”為后附語綴;陳宗利(2012)認為漢語的“所”是一個復指的語綴;方清明(2014)認為臺灣“國語”中“跟……講說”中的“說”為語綴性成分;齊沖(2014)證明了“者”在現代漢語中為語綴(作者稱附著形式),并指出其歷時演變機制為逆形態化,即由詞綴變來;時兵(2014)認為構式“NP施事+于+V”中“于”字在殷商以后發生虛化,可重新分析為動詞語綴(作者稱附綴);宗守云(2014)推斷晉語“往回V”是“往回里V”脫落語綴(作者稱附綴)“里”形成的;楊錫彭(2015)認為“V·de+方所賓語”和“V+在/到+方所賓語”中的“de/在/到”均為語綴(作者稱“克立”);熊仲儒、郭立萍(2016)認為“所”具有的語綴(作者稱附綴)特征會逼迫它移到語綴范疇所投射的語綴短語的指示語位置;郭安、邢欣(2016)指出結構助詞“的”有后附名詞標記的綴化功能;葉狂、潘海華(2016)認為現代漢語動詞前的“給”是一個典范語綴(作者稱附綴),為謂語動詞所帶賓語的離位前置標記;張晶(2018)論及“畢竟是”“簡直是”“尤其是”“特別是”中“是”所存在的語綴化(作者稱附綴)歷程。
此外,馮利(1994),程麗霞(2003),吳福祥(2003,2005a),董秀芳(2004a),沈家煊(2004),唐正大(2008),劉紅妮(2009),張有軍(2009),蘇政杰(2010),張征、楊成虎(2010),于芹、劉杰(2010),范寧(2012)在談論語言演變問題時觸及語綴;周韌(2006,2010),李兵(2006),熊仲儒(2008),李鳳杰(2011),莊會彬、劉振前(2012),莊會彬(2015)在進行韻律音系學分析時論及作為韻律單位的黏附組(clitic group)。
還有一些研究著作論及語綴現象,但是作者均未辨析出它們的語綴性質,未將其看作一類獨立的語法成分加以分析討論。在本書的個案研究部分會談到這些語言現象,此處不贅。
[1] 實際上,第二位置在不同語言中有不同含義,可以是在句中第一個非語綴結構之后,可以是在第一個重讀詞之后,甚至是在句首動詞的重讀元音之后(參看Zwicky,1977:19-20)。
[2] 該書的詳細評介可參看董思聰、張磊(2016)。
[3] 宿主指的是語綴所附著的獨立詞或短語。
[4] 作者認為漢語語法學界常用的“補語”實際上和方式狀語為同一類成分。參見Ernst(1995:666注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