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國文學經典生成與傳播研究(第八卷)當代卷(下)
- 吳笛等
- 5306字
- 2020-10-23 11:14:26
第二節
自然詩篇中的季節象征與宗教語境
在“始于情趣,終于智慧”的詩學思想引領下,弗羅斯特特別喜愛使用自然意象,是一個具有獨特意義的“自然詩人”。弗羅斯特的自然詩篇的季節便是有著深邃的象征寓意。他的詩篇中,不僅一些以季節命名的詩篇有著特定的寓意,甚至大多數并非以季節命名的自然詩篇都包含明晰的季節成分,表現了特定的思想內涵。在他的詩篇中,寫得較多的是秋、冬意象。秋時常有著對生命之旅的些許遺憾和人生旅程的哲理洞察和反思,而冬的意象,則常常具有復蘇的內涵,在他看來,人生不能沉溺在死亡的神秘之中,而是應該走出神秘,迎接復蘇。而春、夏的意象,在弗羅斯特的詩中,同樣得到關注,早春的清新、短暫的美麗,是人類夢想的反射,也是生命復蘇的奇跡的展現。而盛夏的意象,雖說輝煌,但是卻蘊涵著對走向衰敗進程的擔憂和惶恐。
(一)陽春:人類夢想的折射
在主題方面,盡管他的詩歌王國是建立在自然之中的,也有一些論者稱他是“田園詩人”“自然詩人”“鄉土詩人”,但他自己對此似乎不滿,他也曾經公開宣稱,說他平生只寫過一首“自然詩”—— 一首早期的抒情詩。[1]由此可見,在弗羅斯特看來,他詩歌的題材或許是抒寫自然,但主題卻是表現人類世界。自然意象在他的詩中絕不是單為自然而存在,而是整個想象的一部分,哪怕是簡單質樸的具體的細節描繪,也具有抽象的思想內涵。
善于描繪自然的華茲華斯等19世紀浪漫主義詩人總是在自然界中尋找美的源泉,自然意象常常是人類靈魂的“客觀對應物”,這一傳統,弗羅斯特得以承襲。“像浪漫主義詩人一樣,弗羅斯特將人和自然作為兩個基本的真實加以重點關注。”[2]
所以,春的意象得到一定的關注,明媚的春光總是激發弗羅斯特的詩情,他將春天看成是令人向往的美好的季節,對此進行贊美。在《致春風》(To the Thawing Wind)、《春的祈禱》(A Prayer in Spring)、《春潭》(Spring Pools)、《下種》(Putting in the Seed)、《藍蝴蝶日》(Blue-Butterfly Day)、《山坡雪融》(A Hillside Thaw)等許多詩作中,表現了春天的自然景象,以及對春天的獨特的人生體驗和思想感受。
在弗羅斯特的詩中,早春的清新、短暫的美麗,是人類夢想的折射,也是生命復蘇的奇跡的展現。春季是生命重新呈現的奇跡季節。在弗羅斯特的自然象征體系中,春季的清新和美麗,是折射人類一切夢想和愿望的意象,沒有自我毀滅的自然法則中的任何瑕疵。
弗羅斯特的不少詩篇贊美春天的清純,試圖通過祈禱等手段讓春天得以永久存在,從而對抗自然界季節的更替規律,以及走向衰亡的必然性。在早期的詩作《春日祈禱》中,詩人不求未來的“未知的收獲”,只是期盼停留在這一“萬物生長的時日”。
啊,讓我們歡樂在今日的花間;
別讓我們的思緒飄得那么遙遠,
別想未知的收獲;讓我們在此,
就在這一年中萬物生長的時日。[3]
在《致春風》一詩中,詩人渴望為枯死的花兒找回一場春夢,讓褐色的土地重新展現自己的容顏:
攜雨一道來吧,喧囂的西南風,
帶來唱歌的鳥,送來筑巢的蜂,
為枯死的花兒帶來春夢一場,
讓路邊凍硬的雪堆融化流淌,
從白雪下面找回褐色的土地……[4]
而在《春潭》一詩中,詩人更是以春潭為意象,抒寫明媚的春天的景象與被“皚皚白雪”所覆蓋的季節以及“竭潭枯花”時節的本質區別,詩人寫道:
春潭雖掩蔽在濃密的樹林,
卻依然能映出無瑕的藍天,
像潭邊野花一樣瑟瑟顫栗,
也會像野花一樣很快枯干,
可潭水不是匯進溪流江河,
而將滲入根絡換蔥蘢一片。
把潭水汲入其新蕾的樹木
夏天將郁郁蔥蔥莽莽芊芊,
但是在它們竭潭枯花之前,
不妨先讓它們多思考兩遍:
這如花的春水和似水的花,
都是皚皚白雪消融在昨天。[5]
《春潭》折射著自然季節的永恒規律,春天的水給樹木以新蕾,但免不了干枯的命運,而且,春天的水以及似水的花,其實都是從嚴冬的皚皚白雪中再生而來的。
(二)盛夏:輝煌中對衰敗進程的擔憂
與希望之春相比,弗羅斯特詩歌中的盛夏的意象,在一定意義上既延續著春的美好的夢想,又開始在輝煌中呈現出對盛極及衰的自然進程的擔憂。
在《覓鳥,在冬日黃昏》中,詩人通過那一只既未看見也沒聽到的小鳥,論述在充滿一片肅殺之氣的冬天,眼前重又展現了生趣盎然的夏日好景,耳邊又聽到了歡樂的生命的音符。
然而,他的一些詩中卻又開始出現憂傷的基調。盛夏雖說輝煌,但是其中卻不免蘊涵著對走向衰敗進程的擔憂和惶恐。
弗羅斯特描寫盛夏的詩作中,《將葉比花》(Leaves Compared with Flowers)、《絲織帳篷》(The Silken Tent)、《灶巢鳥》(The Oven Bird)、《藍漿果》(Blueberries)、《荒屋》(Ghost House)、《暴露的鳥窩》(The Exposed Nest)、《雨蛙溪》(Hyla Brook)等一些詩作顯得具有代表性。
在《將葉比花》一詩中,詩人通過自然意象,表現了自己獨特的美學觀,將夏天視為“憂郁”的象征:
我曾叫人用簡潔的語言回答:
哪樣更美,是樹葉還是樹花。
他們都沒有這般風趣或智慧
說白天花更艷,晚上葉更美。
黑暗中相倚相偎的樹皮樹葉,
黑暗中凝神傾聽的樹皮樹葉。
說不定我過去也追逐過鮮花,
但如今綠葉與我的憂郁融洽。[6]
而在《暴露的鳥窩》一詩中,盛夏的輝煌已經被灼熱和殘忍所取代。詩人在該首詩中感嘆羽翼未豐的小鳥暴露在割草機的割刀之下。割草機從擠滿小鳥的鳥窩的地上咀嚼而過,把無助的小鳥留給了盛夏的灼熱和陽光。
(三)暮秋:生命旅程的哲理洞察
盡管弗羅斯特創作了一些充滿希望的春夏詩篇,但他深深懂得:“Nothing Gold Can Stay”。因此,他本質上是一位善于描繪秋冬的詩人,比起春夏,弗羅斯特更傾向于描寫秋冬。有學者指出,根據1949年版的《弗羅斯特全集》,在弗羅斯特的全部詩作中,約有三分之一的詩中使用了秋冬的意象,而春夏意象的詩作大概只有二十多首。弗羅斯特的《一條未走的道路》(The Road Not Taken)、《我的十一月來客》(MyNovember Guest)、《十月》(October)、《取水》(Going for Water)、《收集落葉》(Gathering Leaves)等詩,都在一定意義上表現了生命之秋的總結。
我們認為,包含秋冬意象的詩作,也最能體現弗羅斯特的詩學思想。就詩學主張而言,弗羅斯特曾明確表達了自己的美學原則:“一首詩應該始于情趣,而終于智慧。”(It begins in delight and ends in wisdom.)
如在《一條未走的道路》一詩中,描寫普通的秋天的景象:樹林中兩條岔路開始,岔路極為平常,平易的詩句,如此秋意朦朧,分叉小道在眼前浮現的普通的秋景,卻給人生旅途的過客留下了無窮的感慨以及些許無奈和惆悵。
弗羅斯特的《在闊葉林中》一詩,更是以秋天飄零的樹葉為意象,來與人類世界進行類比,對人生的旅程進行哲理的洞察:
片片相同的枯葉一層復一層!
它們向下飄落從頭頂的濃蔭,
為大地披上一件褪色的金衣,
就像皮革制就那樣完全合身。
在新葉又攀上那些枝椏之前,
在綠葉又遮蔽那些樹干之前,
枯葉得飄落,飄過土中籽實,
枯葉得飄落,落進腐朽黑暗。
腐葉定將被花籽的萌芽頂穿,
腐葉定將被埋在花的根下面。
雖然這事發生在另一個世界,
但我知人類世界也如此這般。[7]
可見,詩人通過秋葉意象的描寫,對人類生存規律所進行的哲理探究,是極為深刻的。
(四)嚴冬:走出神秘,迎接復蘇
弗羅斯特描寫嚴冬的詩篇,不僅數量較多,而且格外成功,這是與他對冬天的獨特感悟有關。在他看來,嚴冬顯得深沉,是死神格外迷戀的季節,也是大自然神秘力量的化身。但是,作為人類,不能沉溺在死亡的神秘之中,而應走出神秘,迎接復蘇。
弗羅斯特所創作的包含嚴冬意象的詩篇中,《雪夜林邊小立》(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風與窗臺上的花》(Wind and Window Flower)、《圣誕樹》(Christmas Trees)、《老人的冬夜》(An Old Man’s Winter Night)、《白樺樹》(Birches)、《覓鳥,在冬日黃昏》(Looking for a Sunset Bird in Winter)、《藍背鳥的留言》(The Last Word of a Bluebird)、《襲擊》(The Onset)、《我們歌唱的力量》(Our Singing Strength)等,都顯得富有特色。
弗羅斯特的代表性抒情詩《雪夜林邊小立》即典型地代表了他的走出神秘、迎接復蘇這一理念以及“始于情趣、終于智慧”這一詩學思想。
弗羅斯特表現嚴冬的抒情詩,特別善于使用比喻手法。在《白樺樹》(Birches)一詩中,詩人使用了同時代俄羅斯詩人帕斯捷爾納克慣于使用的角色互換的比喻體系,將自然意象作為主體,而人類意象卻成了喻體。他描寫樹林中的白樺樹被積雪壓彎、枝葉垂地的狀態時,用女孩作喻體:
好像趴在地上的女孩子把一頭長發,
兜過頭去,好讓太陽把頭發曬干。
隨后,他又幻想是個小男孩放牛回來路過的時候蕩彎了白樺樹:
他一株一株地征服他父親的樹,
一次又一次地把它們騎在胯下,
直到把樹的倔強勁兒完全制服,
一株又一株都垂頭喪氣地低下來——
最后,他以彎曲在地的白樺作為切入點,以白樺為喻體,來喻指人生,幻想人生的旅程與彎曲的白樺樹具有同樣的命運:
我真想暫時離開人世一會兒,
然后再回來,重新干它一番。可是,
別來個命運之神,故意曲解我,
只成全我愿望的一半,把我卷了走,
一去不返。你要愛,就扔不開人世。
我想不出還有哪兒是更好的去處。
我真想去爬白樺樹,沿著雪白的樹干,
爬上烏黑的樹枝,爬向那天心,
直到樹身再支撐不住,樹梢碰著地,
把我放下來。去去又回來,那該有多好。[8]
在該詩中通過被白雪壓彎落地的白樺意象,弗羅斯特對生命的輪回理想作了一番明晰的詮釋。在他筆下,嚴冬時節是生命輪回理念的恰當象征,他期盼人類離開人世只是“一時半會兒”,然后還能再次返回人間,如同爬上白樺樹干,因重量使之彎曲,重新“送回到地面”。
弗羅斯特的詩中,除了直接抒寫季節意象之外,也有其他自然意象來代替季節,具有與季節相同的象征寓意。“樹”的意象便是其中的典型。在弗羅斯特的詩中,“樹”是一個較為常見的自然意象,出現在近百首詩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樹木在秋天的時候,片片落葉飄向大地,而在嚴冬季節,更是受到大雪的侵襲,使得落葉逐漸腐爛在樹根下的泥土,然而,樹木又會在春天萌芽,并在夏日變得枝繁葉茂。樹木,如同季節的化身,既是自然法則的體現,又是人類生命歷程的折射。總之,我們透過弗羅斯特詩歌中的季節意象,可以看出這位自然詩人對人與自然所進行的哲理思考以及包含著春夏秋冬的人生旅程的復雜體現。
像同時代詩人一樣,弗羅斯特由于受到西方固有的宗教理念的熏陶,他的自然詩在構思時也受到宗教語境的影響。如在題為《有一天在太平洋邊》(Once by the Pacific)的詩作,他將海洋意象擬人化,描寫漠視海洋必將有一天遭到海洋的攻擊,給人類帶來難以想象的滅頂之災:
裂開的水發出帶霧的巨響,
一排巨浪高過一排巨浪,
它們想對海岸做點什么事,
好刷新水對陸攻擊的歷史。
空中的烏云毛毿毿,黑壓壓,
像在閃閃眼光中吹來的鬈發。
你說不準,但看來似乎是:
海岸在慶幸背后有懸崖支持,
懸崖則慶幸還背靠著大陸;
似乎黑夜進逼,有兇險意圖,
不僅是一夜,而是一個時代變黑!
面對如此憤怒,或許該有準備?
會有超過大洋潰決的事發生,
沒等上帝說最后的那句“熄燈”。[9]
在弗羅斯特的這首詩中,一開頭所出現的來自海洋的巨浪和巨響,是海洋對人類的有意識、有目的的報復。海洋所選擇的報復目標便是人類得以棲息的陸地。而且,海洋對陸地發動的攻擊,不是一般性的,而是毀滅性的,甚至比《圣經》傳說中的大洪水更加迅猛:“它們想對海岸做點什么事,/好刷新水對陸攻擊的歷史。”
為什么海洋如此憤怒,如此狂暴,如此“史無前例”地對待人類棲息的大地,置人類于死地?要弄明這一點,就得人類自身反省了。因為,自文藝復興以來,尤其自工業革命以來,人類對海洋的興趣更多的是為了索取和占有,還有不時的“改造”。如果人類充分發揚“浮士德精神”,永無止境地移山填海,改造自然,那么,海洋對人類的報復便是越來越近了。到了那個時候,無論是海岸背靠懸崖,或是懸崖背靠大陸,都將無濟于事,甚至連海洋自身也難逃厄運。“因為沒等上帝說最后的那句‘熄燈’”,“超過大洋潰決的事”就必然已經發生。
根據《圣經·舊約》中《創世記》的記載,上帝在創世之初所說的第一句話是“要有光”,于是世上就有了“光”,人類登場演出。弗羅斯特據此推斷,當人類演完全劇,落幕之際,上帝也應當會說出最后一句話:“熄燈”。但是,如同弗羅斯特在《火與冰》一詩中所展現的一樣,沒等世界本身毀滅,沒等上帝說出“熄燈”,人類很有可能就已經把世界破壞,連同海洋。
如何避免滅頂之災的發生,弗羅斯特在該詩中已經提供了答案:“面對如此憤怒,或許該有準備?”如同《火與冰》中的人類“欲望之火”和“冷漠之冰”都能毀滅人類自身一樣,人類如果不能有所覺悟,不能有所準備,不能以生態意識來面對自然,那么,該詩最后兩行的預言恐怕就難以揮之而去。所以,這首借用宗教語境而構思的詩篇,確是對人類現實行為的振聾發聵的警示。
[1] 伊麗莎白·朱:《當代英美詩歌鑒賞指南》,李力、余石屹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8頁。
[2] Clark Griffith: “Frost and the American View of Nature”,American Quarterly,Vol.20,No.1,Spring,1968,p.21.
[3] 弗羅斯特:《弗羅斯特集·詩全集、散文和戲劇作品》,曹明倫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頁。
[4] 同上,第26頁。
[5] 弗羅斯特:《弗羅斯特集·詩全集、散文和戲劇作品》,曹明倫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14頁。
[6] 弗羅斯特:《弗羅斯特集·詩全集、散文和戲劇作品》,曹明倫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77頁。
[7] 弗羅斯特:《弗羅斯特集·詩全集、散文和戲劇作品》,曹明倫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4頁。
[8] 弗羅斯特:《一條未走的路:弗羅斯特詩歌欣賞》,方平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5-7頁。
[9] 引自飛白的譯文。參見飛白著:《詩海游蹤》,杭州: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