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國文學經典生成與傳播研究(第八卷)當代卷(下)
- 吳笛等
- 3774字
- 2020-10-23 11:14:25
第一節
“始于情趣、終于智慧”的詩學經典
弗羅斯特在公眾之中的形象是一個質樸的田園詩人。人們驚嘆于他以美國地方語言風格對新英格蘭鄉村日常生活的描述。他的詩歌王國建立在農村自然之中。他總是選擇狹小的世界。盡管詩的素材范圍較窄,詩歌本身卻具有復雜的內涵和微妙的情調。
弗羅斯特將自己的詩學理論建立在了愛默生和梭羅的超驗主義哲學思想之上,即大自然是一本書,人們可以解讀它。愛默生在《論自然》的序言中說道:“自然以自己充溢的生命環繞在我們的四周,并流入我們的體內,它用自己提供的力量邀請我們與自然協調行動。”[1]對于愛默生來說,自然既是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一種“超靈”的存在,在自然當中我們可以找到宇宙和自我的法則。縱觀弗羅斯特的詩歌,讀者同樣可以發現自然作為“超靈”存在的痕跡。
弗羅斯特正是在超驗主義哲學思想的影響下以及在自然景致的感染之下,形成了自己的詩學主張,于是,弗羅斯特在創作中遵循自己所明確表明的美學原則:“一首詩應該始于情趣,而終于智慧。”[2]這一美學原則是他詩歌創作經驗的總結,也是他詩歌經典生成的一個關鍵要素。他的很多經典抒情詩往往都以新英格蘭的自然景色或者風土人情開始,然后輕松自如地順著口語體的自然節奏向前移動,最后在詩末以警句式的富有哲理的結論而告終。他的代表性的抒情詩《雪夜林邊小立》即典型地代表了他的這一特色。該詩構思樸實,用的也是日常的語言,顯得單純。然而,單純的構思卻表現出深邃的思想。在第一詩節中,雪夜騎馬的農夫“我”被披上銀裝的樹林所深深吸引,不由得不顧夜黑風寒,駐足欣賞美麗的自然景色,想與自然融為一體。第二詩節寫小馬的驚奇:主人為何在此停留?而在第三詩節中小馬搖動鈴鐸,想問主人是否停錯了地方?但作為回答的只有微風和雪花落地時的悄聲細語。到了最后一個詩節,“我”從自然景致中得以頓悟,并沒有被神秘的自然所俘獲,而是繼續行動,實現自己的諾言。
在這首四音步抑揚格的抒情詩中并沒有什么理性的安排或是被強加什么高深莫測的含義。作者也只是以描寫普通的自然景物作為開端,然后一步步地引導讀者去思索、去感受自然的神秘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到詩的最后得出一個富有智性的結論,以帶有警句性質的兩行復句來結束全詩。但兩行復句雖然詞語相同,含義卻大為拓展。第一句“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睡”是一般意義上的趕路和安睡,“go”與“sleep”是本義,而第二句“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睡”則是轉義了:要想安睡,就必須去完成人生的責任,“sleep”的另一層含義便是“die”了。詩人在此告誡自己不要虛度年華,這樣,一句重復,使全詩得到了哲理的升華。
在《一條未走的道路》一詩中,也是以描寫普通的意象——樹林中兩條岔路開始,岔路極為平常,“灑滿落葉,還沒踩下足跡”,到了最后也得出一個富有智性的結論:
兩條路在林中分了道;而我呢,
我選了較少人走的一條,
此后的一切都相差萬里。
普通的兩條岔路到后來被象征性地代表著人生的兩條道路、兩種經歷。人生道路中偶然的、沒有情理的選擇,會有意無意地造成千差萬別,形成完全不同的人生色彩。而一旦作出了選擇,就得一條路一條路地走下去,再想回頭走到原先的岔道卻是根本不可能的了。雖然抒情主人公所選擇的是較少人所走的道路,但是,既然作出了選擇,也只能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了。這平易的詩句,卻給人生旅途的過客留下了無窮的感慨。
正是因為始于情趣的詩學原則,弗羅斯特特別注重在意象、技巧等方面貼近自然。弗羅斯特不喜歡自由體詩歌,盡管在他從事詩歌創作的那個時代自由體詩歌是非常流行的。他堅持用傳統的詩歌韻律和傳統的韻腳排列形式進行詩歌創作,但他詩歌的語言清新自然、貼近生活。龐德就特別欣賞弗羅斯特詩歌語言的清新自然,贊賞他擺脫了“矯揉造作的心理文學語言”[3]。弗羅斯特喜歡選用他所稱的“松弛的抑揚格”(loose iambics)[4]來進行創作,使用的語言也多為口頭語,以格律詩的韻律和通常說話的節奏來形成張力,從而獨樹一幟。他的《雪夜林邊小立》《一條未走的道路》《火與冰》《雪的塵埃》等許多詩歌都顯得極為簡潔自然,毫無夸飾之處。
如在《雪的塵埃》(Dust of Snow,1923)一詩中,他既保持用“松弛的抑揚格”,同時又進行新的開拓。
The way a crow
Shook down on me
The dust of snow
From a hemlock tree
Has given my heart
A change of mood
And saved some part
Of a day I had rued.
(一只烏黑的鴉雀
從一棵鐵杉樹梢
將片片雪的塵埃
朝我的身上輕搖
這使得我的心中
改變了一種情緒
并且免除了一部分
我所哀嘆的時日。)
在該詩中,弗羅斯特不僅繼續保持著始于情趣、終于智慧的詩學主張,第一詩節著重于描景,第二詩節表現景色對人的心靈世界的影響,而且在用詞方面更顯得獨具一格,他基本上只選用單音節詞,除了第一詩節中的單詞“hemlock”和第二詩節中的單詞“given”之外,整首詩就全部是單音節詞了,從而顯得極為簡潔。
雖然用詞簡潔,但是結構非常嚴謹,由兩個詩節所構成的整首詩,是由句法規范的一個語句所構成的。同時,在格律方面的另一意義,在于他將西方詩歌中的音節詩律(抑揚格)與漢語中的以“word”為單位的格律體系結合在一起,整首詩除了最后一行,每行都是四個“word”。他是否是受到漢語詩歌的影響,尚有待考察。這一形式盡管至今未能引起人們的重視,但其意義應是非常重大的。
而在《火與冰》一詩中,詩人更是用簡潔的語句表達了深刻的哲理:
有人說世界將毀滅于火,
有人說毀滅于冰。
根據我對于欲望的體驗,
我同意毀滅于火的觀點。
但如果它必須毀滅兩次,
則我想我對于恨有足夠的認識
可以說在破壞一方面,冰
也同樣偉大,
且能夠勝任。
(余光中譯)
在這首詩中,弗羅斯特使用極為簡潔的口語體的詩句,把自然科學的客觀知識與人的欲望和憎恨等內在因素結合起來,闡述了人的欲望和憎恨的巨大的毀滅作用,從而激發人們對自身行為的反思。
可見,他的詩盡管看上去非常簡潔,但哲理的內涵卻極為深邃,因為弗羅斯特堅信:“詩歌是具有思想的行為。”[5]他的詩歌也不是在一般意義上敘述事實或向讀者灌輸他的思想觀點,而是激勵讀者參與他的觀察、感受和思考。
弗羅斯特是一位傳統意義上的田園詩人。評論家萊尼恩(John F.Lynen)在《羅伯特·弗羅斯特田園詩的藝術》一書中認為:“弗羅斯特像古老的田園詩作家一樣,力圖讓我們感覺到田園世界大體上是人類生活的代表。”[6]與此同時,弗羅斯特又是一位一定意義上的“現代主義”詩人,連現代主義大師龐德也對他發生了濃厚的興趣。[7]弗羅斯特非常熟悉一些現代派詩歌藝術,并時常在自己的創作中汲取現代派詩歌的技巧,如悖論、象征、提喻等他都運用得極為嫻熟。在悖論方面,有論者認為:“弗羅斯特崇拜悖論,他詩歌的表面上的簡潔時常具有悖論意義的暗流所侵蝕。”[8]而在象征方面,他曾經在一封信中寫道:“如果我必須作為詩人而分類的話,我可以被稱為‘提喻詩人’,因為我喜愛詩歌中的提喻—— 一種以局部代替全體的辭格。”[9]
我們不妨引用他以傳統形式所寫的一首十四行詩《意志》,來看他怎樣以表面上的傳統形式來體現現代技巧以及表現現代思想的。
在題為《意志》的這首詩中,弗羅斯特雖然用的是傳統意義上的十四行詩的形式,但他在技巧方面卻充分汲取了現代詩歌中的意象主義的表現手段,將該首詩的前部分(前八行)集中在一個畫面上。
我看見一只雪白的蜘蛛,胖得起靨,
在白色的萬靈草上,逮住了一只
猶如一片僵硬的白絲緞的飛蛾——
被糅和在一起的死亡與摧殘的特征
混合在一起正好準備迎接清晨,
恰似一個巫女的肉湯和配料——
一只雪花般的蜘蛛,一條泡沫般的花,
一對就像紙風箏的垂死的翅膀。
白色的蜘蛛早已是自然界的怪誕的物種,卻在嘴里逮著白色的飛蛾落在白色的花草上,這三個抽象的物象結合在一起,形成了更為抽象的怪誕。而在接下去的第二部分(十四行詩的后六行)中,詩人沒有遵循傳統十四行詩在“起”“承”之后的“轉”“合”,而只是提出了三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那朵花與白色有什么關系呢,
還有路旁的藍色的和天真的萬靈草?
是什么把蜘蛛引到那株草上,
又在夜間勾引那白色的飛蛾呢?
如果意志連這般細微的事也支配,
除了可怕的罪惡的意志又會是什么?[10]
但是,雖然沒有作答,詩人以提喻等現代技巧把自己的意圖表現得尤為明顯。而且,弗羅斯特以新英格蘭為背景所作的詩歌,從總體上說,就是一種“提喻”,他真正所專注的其實是整個人類的精神意志和心靈歷程。正如著名詩人布羅茨基所說:“弗羅斯特的新英格蘭是一個并不存在的農民世界。弗羅斯特發明了它。它無非是他對著田園詩的方向點一下頭……說這是農場是不確切的。說這些談話是農民正在進行的談話是不確切的。這些是面具,是面具與面具之間的對話。”
可見,在田園詩人弗羅斯特的抒情詩中,無論就表達“始于情趣,終于智慧”的詩學主張,還是就體現語言風格或者詩歌技巧進行考察,我們都可以發現,他的詩歌生命的特質是基于自然意象的,他在非人類的自然意象中,探索著人與自然的關聯以及人類的奧秘。捕捉大千世界的自然意象,尤其是花草樹木等植物類自然意象,在他的藝術創作以及思想的探究中,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1] 羅斌:《弗羅斯特對愛默生自然觀的繼承和背離》,《中山大學研究生學刊》(社科版),2006年第4期,第131-137頁。
[2] Richard Gray:American Poetry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London: Longman Group UK Limited,1990,p.134.
[3] D.B.Stauffer:Short History of American Poetry,New York: E.P.Dutton & Co.,Inc,1974,p.229.
[4] D.Hoffman:Harvard Guide to Contemporary American Writing,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9,p.440.
[5] Richard Gray:American Poetry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London: Longman Group UK Limited,1990,p.133.
[6] Jay Parini ed.The Columbia History of American Poetry,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9,p.262.
[7] Ibid.,p.263.
[8] Ibid.,p.265.
[9] Ibid.,p.264.
[10] 飛白主編:《世界詩庫》,第7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1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