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人文讀本(修訂版)·高中卷·4
- 曹文軒
- 3843字
- 2020-10-23 11:08:50
我是你生命的伸長
丹 婭
母親這次是真的病倒了。
在漫長的半個世紀里,母親幾乎患上了中國傳統(tǒng)婦女所有的常見病和多發(fā)病。
因為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與生存環(huán)境惡劣,母親先后患有間歇性頭疼、暈眩、低血糖、貧血、白細胞減少癥、神經(jīng)衰弱、肺哮喘、肝腫大、腎盂腎炎、風濕性關節(jié)炎,屬于消化系統(tǒng)方面的痼疾胃下垂、胃潰瘍、慢性腸炎,以及婦科方面的月經(jīng)不調(diào)、白帶過多、盆腔炎、陰道炎、子宮頸糜爛,等等等等。
人說:勞動婦女有幾個不患這些“貧賤病”呢?這也算病嗎?
若是有婆婆,那婆婆通常不會這么說也會這么想:裝什么病呢,好吃懶做罷了,一般般人家,生得起這些病么?
別人說這些話倒也罷了,但若是自己男人也有這種想法,那日子就過得不太容易了。這種男人常常對妻子的病不聞不問外還厭煩得很,總想自己怎么這么倒霉呢,別人的老婆好像都好好的嘛!
于是,母親真的在大多數(shù)的時間里就顯得沒有病,她做工賺錢、維持溫飽、生育孩子、操勞家事,盡婦人義務,做著正常人所做的一切。病得眼看熬不過去了,母親才不得已找洋醫(yī)或者土醫(yī)看看——貴的藥是絕不舍得也不敢吃的。于是,家里的屋蓋下,有時便會蒸浮著經(jīng)久不散的藥罐子味——那是一種非常不健康的氣味。
只有在夜深,女兒才會被母親無意識的呻吟嚇得毛骨悚然。她在黑暗中有點鬼鬼祟祟地窺探著母親臥身的方向,她好像是看進一個無底深淵:那里分明躺著母親,成千上萬的病蟲子正在瘋狂地蠕動騰挪,吱吱切切咬噬著母親的六腑五臟。她看到母親的軀體逐漸顯示出物體被噬空內(nèi)部后所特有的蒼白薄明來。母親一動不動的,只是微微嘆息呻吟,極為痛苦而不耐煩的,呵出久病之人那種爛嘰嘰的酸腐味。
女兒這時便魘住似的將厚被緊緊裹住腦袋,躲在假想的安全地帶里渾身戰(zhàn)栗、無望地流淚。
從前有一段混沌無憂的日子,像渾濁爛漫的春天,鋪展得到處都是,教人不知疼惜地享用。女兒的手牽在母親手里,走在那最初五年的日子里,那一段嬌媚和女性的春天里,像春花一樣燦漫無拘,生機勃發(fā)。她的前面,老有著大團的錦簇,繽紛的彩蝶。她迎著它們走去,愈走愈快,愈行愈快樂。得意在她體內(nèi),猶如一股飛翔的力,撐得她一飛一飛的。終于她忍不住一下就摔脫了母親的手,遠遠地跑在母親前面去了。可是就是此時,春天猝然凋謝,花容委地,天地頓時暗淡。她且驚且疑地回頭,就見母親仍站在原地,她與她之間竟已隔了一段如此肅靜與陌生的路。而整個春天的熱鬧與亮麗,在母親的周圍,正像盛開的曇花一樣飛敗下去。她想跑回母親的懷抱中,但母親望著她,已如環(huán)境對她一樣的陌生了。她沒想到她的童年就是這樣猝然結(jié)束的,盡管她一直想糾正這個無意造成的分離現(xiàn)象,但母親卻無動于衷。母親既漠視女兒的肉體需求也漠視女兒的精神需求。母親似乎早就等待著女兒不再依賴她的這一天來到。這樣,女兒就可以成為一個獨立行走的生命——她得學會懂事,察言觀色地活,母親活著是她唯一的榜樣。女兒童年的結(jié)束,總是要比人們眼睛所看到的、心理所預測到的要早得多得多!
誰讓她是從來就是孤獨無援的母親唯一的影子呢?母親只有通過女兒的成人,才能把自己悲傷的命運,有意或者無意地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愈來愈頻繁地分泄給實際上尚還幼小的女兒,讓她來替她分擔。
這是一種想來十分奇怪的生命邏輯:母親將幼小的女兒早早獨立,潛意識里則是有點迫不及待地要把女兒更早地變成自己成年的一部分。
女兒極為柔順極為緘默地接受這份母親饋予的殘忍,因為她已經(jīng)無可選擇地接受了母親饋予的生命。
因此實際上只有作為女兒的人心里明白,遙遠的那個混沌春天情景的結(jié)束,實際上就是她成年的開始。因為她從此開始竟注意并記住了母親的生活,那是母親真的面孔,那真是一張遠非春天的面孔。
從此女兒等于是以一個獨立生命與母親單薄的生命重合。這樣,命運鞭在母親身上的所有不幸與痛苦,就像鞭在巫術(shù)中冤魂附體的肉身上。有時,作為肉身的女兒不得不與附體的母親一起被鞭得皮開肉綻;有時,那個附體的冤魂早已被鞭得逃之夭夭,便只剩下女兒孑然相對——她甚至無法相信那會是母親——母親也會在女兒被命運拷問的時候,或逃避,或漠視,甚而慶幸,甚而幫兇!
凌厲的鞭痛與母親的背叛,使女兒的靈魂戰(zhàn)栗并本能地萎縮。
女兒有時望著病得千瘡百孔的母親想:沒有人比她更痛了,于是她就忽略了別人的痛;沒有人比她更堅強了,于是她就麻木了別人的承受力;沒有人比她所受的委屈更多,于是她就比別人變得更不像自己了。
女兒只能在偶爾一現(xiàn)的好夢深處,才能回到不懂事的童年。那時的母親,健康、和氣,精心地愛護她,她們一起盡情地睡眠、吃好東西,在陽光里什么也不負擔地走路,在月下乘涼,大聲嚷嚷、說笑話,唱歌、看書、畫畫、跳舞,盡做這些被夢外的母親認為毫無意義而倍加痛恨的事。這時女兒在夢中便會毫無控制地朗聲笑出,得意忘形。
等到女兒忽然感到心有余悸時,總是來不及了。女兒驚醒后,總是看到母親。母親在黑暗中俯身狠勁掐著女兒,被病痛折磨得徹夜失眠的母親,雙眼深陷在走了形的眼眶深處,猙獰地放射著某種深惡痛絕的青光。你樂什么?有什么好樂的?別人這樣也罷了,你是我女兒,怎么也如此無心肝!
母親并不真的希望女兒也病魔纏身,但她要求女兒在精神上與母親毫無二致地體會痛苦。因為女兒是母親生命與命運的命定淵藪和當然延續(xù),母親所有的怨毒也只有女兒可以為她承接并理解。
女兒用牛角骨蘸著煤油出力刮著母親的四肢。母親向女兒訴苦:好像什么綁得我緊緊似的。我頭痛、胸痛、腹痛、關節(jié)痛,從頭到腳都痛。
女兒氣喘吁吁為母親解綁,然而卻把每一個恐懼的長夜綁在自己身上。
女兒終于決定不再充當母親悲哀的替身。女兒看透了母親肉體的病態(tài)與精神的病態(tài)。母親一方面極大地順從了強者對她的侵犯,一方面又把災難轉(zhuǎn)嫁給無辜的處于更弱者地位的女兒,用制造另一個小母親來為孤獨的母親消悶解氣。想著她將會是又一個母親,女兒感到不寒而栗。
實際上,女兒已經(jīng)在自己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兆象:有時她忽然看到母親的一只手長在自己手的位置上,那手蒼白無力,青筋畢暴,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有時她正匆匆忙忙趕路,忽然感到母親的身體就套疊在自己身上,頭顱那么千斤重似的垂著,脊梁骨那么僵挺著,透著既憤世又要強的可憐;有時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臉被母親的表情神經(jīng)所控制,對弱者不由自主地要面部鐵青、陰冷、刻毒、多疑、痛恨,以發(fā)泄不明怨氣,對強者則不由自主地要訕臉、討好、阿諛、諂媚,以賺取廉價同情。女兒每每發(fā)現(xiàn)長在身上的母親局部,她便像發(fā)現(xiàn)纏上身的毒蛇,她心癲神亂,絕望而盲目地撕擄著自己,直到自己鮮血淋淋,面目全非。
女兒最大的心愿與祈禱就是:我與母親要有所不同。
女兒想倘若歷史與命運再次將母親的苦難延續(xù)給自己,那么,自己一定會把痛苦截止在自己身上;自己決不會讓母親的痛苦再延續(xù)給女兒;自己決不讓女兒感到母親的痛苦是因女兒的罪孽所致,而使女兒擔負著心靈和行為的雙重贖罪。
女兒開始有意識地從與母親精神的重合體中解脫出來,負有苦難鏡像的母親就遠遠退到女兒的感受之外。女兒變得鐵心石腸,對母親的痛苦視而不見,對母親的呻吟充耳不聞。女兒極力排除掉因自己不再為母親分擔痛苦而產(chǎn)生的良心上的負疚感,忘情地制造并享受著母親從心里憎恨的屬于健康人正常人所擁有的一切歡樂。
只有對母親如此無情,女兒才覺得自己在精神上成功地分離了母親,取得真正完全獨立。
誰料到一直病態(tài)地強悍著的母親這次真的病倒了。
母親躺在病床上,靜悄悄地。她不再不停地按自己的意志走動、說話、干預一切而又怨尤一切。從前那個貌似強大而實則虛弱的母親在這里似乎無聲無息地渙散了。即使對著女兒,母親也顯得出奇地隱忍、慈善和無求。
母親在自己的病體無法勝任世俗生活的擔子后,終于也卸下了她混亂的處世原則。母親不再那么剛愎自用,甚至,她聽從了幾乎有著同樣命運的姐妹的游說,有所保留地信了上帝,把她曾經(jīng)力圖自我(當然包括女兒)消解掉的世俗痛苦,試探性地交付給上帝去消解。
女兒驚喜于母親的改變,但也因這改變?yōu)槟赣H心疼:這也許是死亡兆象,臨近死亡使母親無畏,使母親變得更像自己。但女兒仍不忍心讓母親感到女兒已看穿自己。女兒一如既往地敷衍著母親,用自己的自尊換取母親最后的自尊。
母親手術(shù)時,需要女兒在母親的生死狀上簽字。女兒立刻習慣地想到母親,并左右尋找著母親的臉,那里通常寫著女兒鐵定要服從的母親意志。
但母親的臉上,已無波無浪。
女兒心驚肉跳地簽了字后,握筆的右手,還一直抽搐了好久。女兒意識到一個真正的改變正在發(fā)生:由于母親的倒下,她要獨自承擔母親曾承擔的一切。
這個一切是世俗給母親規(guī)定的一切,是使母親耗盡生命而又無名的一切,是不管母親愿意不愿意都得接受的一切。
從前女兒一直認為她早已成年,是她并不情愿地分流了母親的重負。
而現(xiàn)在,女兒忽然驚覺,雖然自己一直是以獨立的生命與母親一起跋涉人生之路的,但那時有母親,母親是家庭世俗生活的精神,是一個病懨懨的高個子,天砸下來了,母親先頂著,或至少為她撐著腰;今天,母親真的倒下了,天便扎扎實實砸在自己身上。
從今往后,顛簸在世俗生活的汪洋大海中的家庭小船,是順是逆、是兇是吉、是富是貧、是興是衰、是立是覆,千般計慮,萬般操勞,就全是長姐為母的事了。
女兒真的體會到了母親的疼,母親的孤獨,母親的無從發(fā)泄了!女兒哀哀地哭了,母親無感無應,熟睡如嬰兒。
人文思考與理解探究
1 作者在文中說:她與母親之間竟已隔了一段如此肅靜而陌生的路。這段肅靜而陌生的路指什么?
2 “我是你生命的伸長”中母親要求“我”伸長的是什么?
3 你是怎樣看待本文當中的這段母女之情的?結(jié)合自己的感受談談你對“母女”或“母子”“父女”“父子”之情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