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黃金時代
——青年時代的回想
不知道為什么,我始終感到,我平凡的一生中最難忘的是青年時代。
青年時代是我告別苦難的童年跨向新生的年代,同時也是我們親愛的祖國由苦難走向新生的閃光年代。正是我的青年時代,奠定了我一生事業的根基。每當我想起幸福的青春年華,一股甜蜜的情感便油然而生,使我陶醉,使我振奮。“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回憶青年時代是令人非常愉快的,這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黃金時代。
青年時代很遙遠了,但又仿佛是晚近的事。當我登上西藏高原的唐古拉山口時,仿佛是在爬南京的那些小山頭;當我在北京琉璃廠舊書店的書海中遨游時,仿佛在上海地攤上翻閱舊書一樣激動。年青時代的印象是那樣的強烈,時時如電影一幕幕浮現在我眼前,那樣生動,那樣豐富多彩。不知我這支禿筆能體現其萬一嗎?
我在青年時代,似乎整天都處在一種興奮的情境之中,盡管也屢受批評乃至批判,但豪性不減,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嘗不盡的甜蜜。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孤兒的血和淚
我出生在揚州城內東關街的一個商人家庭,家業曾紅火過一陣,但“七七事變”以后很快就衰敗下來。祖父在日偽土匪的迫害下病死。父親抽大煙淪為乞丐凍死街頭。我和母親寄居外婆家,弟弟和祖母寄居親戚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1944年母親病故。1948年祖母亦跳運河自殺身亡,弟弟進了孤兒院。我則在外婆家讀書。孤兒的生活是不堪回首的,那時處處受氣,感到窒息,盼望著平等的待遇而不可得。世態炎涼,有時幼弱的心靈難以承受。記得母親去世一年后,我曾從病床上爬起想觸電自殺,但被彈了回來。小學五年級的《自然》課本說,五分鐘不呼吸人就要死亡,于是我憋氣找死,但不到五分鐘,便憋不住了。沒法子,只好活下去,埋頭書本,這也養成我后來孤僻的個性。
抗日戰爭勝利那年我進了初中,崇實中學校園原是日本鬼子的“蘇北憲兵隊”,這里關押過許多抗日志士,后院有個鏹水池,是鬼子將堅強不屈的中國人毀尸滅跡的地方。我親眼看到這水泥深池,硝鏹水中漂著油光。這段歷史我無法忘記,我覺得中國人要爭氣,這也無形中加強了我學習的責任感。
揚州作為文化古城,文化基礎較好,我們的中學老師多為飽學之士。初中時的物理、幾何老師王履安,教課非常認真,雖然由于生活困難而面黃肌瘦,但講起課來精神頭十足、頭頭是道。他喚起我對理工科的興趣,聽課之后,做作業非常輕松,考試常考100分,那時就想將來當發明家,做工程師。后來他到江都縣中去教書了,我又跟著他到了縣中,在縣中我也常考第一,打好了文化基礎,畢業后就考入了著名的省立揚州中學。
我的小學是在法國人辦的天主堂達德小學里讀的。崇實中學也是教會學校,可能是新教吧,講道的是牧師而不是神父。我曾聽過牧師的傳道,宣傳上帝的萬能。記得他生動地打了一個比方,說上帝造的人眼,完全自動對光,非常靈敏,不像人造的照相機,還要對快門、距離、光圈什么的,說得天花亂墜。學校里有個愛沙尼亞老太太,矮個子,嘴唇上有些黃“胡須”,對人很和善。據說這校舍就是她主持修建的。學生聽“講道理”“做彌撒”都是自愿的,我們愛玩,很少去。就是偶爾聽一兩次也是出于好奇,想嘗嘗“圣餅”的滋味,感受一下教堂中神圣的氣氛——那窗戶上的五彩玻璃和耶穌受難像,那和諧悅耳的贊美詩是有一定藝術感染力的。基督教“平等博愛”的思想也有吸引力,但許多玄奧的道理我們還理解不了,也沒有心思去信教。當時真正“吃教”的人是很少的。到公立學校之后,也就與宗教遠離了。但宗教的藝術氣氛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我們的生活是非常單調的,電影戲劇都與我無緣。有一次,為了看戲甚至流了不少血。
那是1948年的夏天,國民黨軍隊在左衛街實驗小學搭臺演戲。這是不用買票的,我很早就跟伙伴們一起去了。人很亂,很擠,我被擠到了前排,沒有位子,就站著看。當我正好奇地看著臺上進行演出準備,盼望看到好戲出臺時,沒想到一個大兵在臺前維持秩序,要大家別擠。他走來走去,忽然走到我的前面,用腳使勁在我頭上一踩,我的眼角猛然碰撞在舞臺的木頭沿上,立刻血流不止。我只好用手捂著傷口,擠出了“劇場”,回家抓了一把香灰,把傷口蓋上。還算幸運,如果再往下一點,把眼碰瞎就更糟糕了。戲沒看成,卻在我的左眼角上留下了一個永久的傷痕。
我的中學時代是悲苦的。我家住東城,揚中在西城,上學時走在大街的石板路上,常常感到陽光慘白,非常暗淡。今天回憶起來還感到奇怪,難道那些年的太陽真是那樣慘白嗎?那也許只是我的主觀感覺吧,但那印象極深,每當我回憶起那段生活,那慘白的陽光就突現在我的眼前。
揚州中學是一所著名的學校。朱自清、胡喬木、江澤民等都是我的校友。“南有揚中,北有南開。”在20世紀30年代,揚中是全國最好的中學之一,老師們上課往往不看教案,滾瓜爛熟,很吸引人。化學老師胡季洪先生在黑板上寫的化學方程式是如此精美,簡直是極好的書法藝術品,具有獨特的美感,令人欽佩不已。物理老師侯湘石、數學老師黃應韶等先生都是著名的老教師。國學常識課的老師鮑勤士先生年近八旬,講起《詩經》來熱情洋溢,頗使人陶醉。語文老師江達臣(樹峰)先生,給我們講李大釗的散文《青春》《今》等名篇,讓我們寫作文時創作小說,并進行生動的講評,引起了我對文學的喜愛。原來熱衷于數理化的我,那時可以寫幾千字的小說,覺得是很大的進步了。
在悲苦的生活中,精神生活是不可缺少的,我的精神文化生活主要在文學與音樂。當時武俠小說在學生中很流行,什么《蜀山劍俠傳》(還珠樓主),有好幾十本,我不感興趣,看得不多。我喜愛的是《石頭記》和詩歌,小學時學過的《古文觀止》也是常翻的。一些新詩能投合我的心理,也常常銘記不忘。至今我還能背出一些。如一首不知名的小詩:
魚啊,
地獄式的池沼,
生活是苦,
還是甜?
秋雨落了,
處處激起爭自由的狂潮。
去吧!
跟著流水東去,
不要在濁水中徘徊。
這首詩似乎是為我所寫,所以印象極深,雖然是自由詩,但還是很自然地記住了。
我愛書,在那苦難的歲月里,書籍是我精神的慰藉。我常常迷醉在書中,忘卻了人間的辛酸。但那時能看到的書還是很有限的。1949年1月25日清晨,沒有經過戰斗,解放軍已進了揚州,我的命運也跟著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在轅門橋鬧市區,新華書店很快開門營業了,最值得大書特書的是在店內辦了一個讀者閱覽室,使我們這些買不起書的窮學生也能在里面看書。剛出的新書,都可以自由取閱,十分方便,這使我的思想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大開了眼界。過去的反共宣傳,說什么“共產黨共產共妻”“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曾使不少人流亡他鄉。當時我也想流亡,只是沒錢而未走成。我向往新生活,如饑似渴地讀著反映解放區新生活的書。丘東平的《茅山下》,艾青的《黎明的通知》,馬烽、西戎的《呂梁英雄傳》,孔厥、袁靜的《新兒女英雄傳》,柯藍的《洋鐵桶的故事》等書,以生動的事實使我看到了共產黨領導人民進行斗爭的事跡。后來又看了毛澤東的《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新民主主義論》小冊子,看了蕭三的《毛澤東同志的青少年時代》以及《社會發展史》《中國四大家族》《蔣黨真相》和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列昂節夫的《政治經濟學》等許多書。當時正值寒假,我常常整天去看書,逐漸懂得了一些革命道理,那些曾經甚囂塵上的反共宣傳不攻自破了。從此我還有一個更大的收獲,就是開始愛上了新的文藝作品,成了一個文學愛好者。那些作品使我看到了新的出路,使我更加向往新的生活。丘東平的中篇小說《茅山下》的卷前詩曾那樣激動著我年輕的心,我至今記憶猶新:
莫回顧你腳邊的黑影,
請抬頭看你前面的朝霞,
誰愛自由,
就得付出血的代價。
茶花開滿了山頭,
紅葉落遍了原野,
誰也不嘆息這道路的崎嶇,
我們戰斗在茅山下!
這是革命烈士丘東平同志在江南新四軍中跟隨陳毅元帥抗擊日寇時寫下的壯麗詩篇,像一片火紅的朝霞一樣,照亮了我人生前進的道路。
走向新的人生
當時的解放軍住在老百姓家,和老百姓關系很好。老同學郭宏儒家離我家不遠,他們家住的解放軍有一本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看了,向我介紹,我也借來看。保爾的身世同我有一些相似之處,所以看得特別入迷。對于處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我,保爾的這段內心獨白特別投合我的心理:
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終時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
不久,我和郭宏儒同學懷著共同的志愿投身革命事業,考取了解放軍的“華東醫學院”(后來改名“第二軍醫大學”)。過去我要做一個像愛迪生那樣的發明家,后來又把高爾基當作學習的目標,如今則把保爾·柯察金作為自己學習的榜樣了。
我從小熱愛音樂。運河邊纖夫們的號子,搬運工人集體的合唱,沿街賣唱的揚州小曲,給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小學時雖在日寇鐵蹄下卻學會了《青年進行曲》等冼星海的救亡歌曲,而《天倫歌》則是我最愛唱的,因為它也是孤兒的歌。劉雪庵的《紅豆詞》雖然唱的是“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但因我的命運同林黛玉甚為相似所以也很愛唱。生活中我常生悶氣,往往悶得胸痛,于是便獨自一人,爬到城墻上去唱歌。當時我住在缺口城門口,這城門卻是堵死了的,所以非常冷落,我可以隨時爬到城墻上去散步,盡興高歌,發泄我的郁悶。現在想來我在城墻上長時間唱歌,或許還救了我一條小命哩。
我有個表妹,比我小兩歲,上初一時成績很好,卻染上了肺結核病。我舅舅經商,可以給她請醫生看病,但拖了幾年也沒治好,終于在1950年去世。當時我和她居住在一起,生活條件卻比她要差得多,如果也染上肺病,還不是死路一條嗎?自母親死后,從1945年到1948年,我幾乎每年都要生一場大病,躺在床上起不來,不是肚子痛,就是胸口痛,頭暈,天旋地轉,但最怕的還是傳染上肺病。我母親可能就是因肺病死的,家中如今有肺病病人,隨時都可能傳染給自己。這壓力實在太大,我盡量不在家里待著,上城墻唱歌,不但發泄了胸中郁悶,同時也進行了深呼吸。城墻外邊就是古運河,空氣非常新鮮,對我的肺一定很有好處,我慶幸沒有傳染上肺病。我之所以急于離家參軍,躲避肺病也是原因之一。我始終感覺到,黨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再生的母親,如果不是解放,不是參軍,我也許早已成了肺病的俘虜,我的骨頭早已去打鼓了。
過去我愛唱歌,只是一個人孤獨地唱些悲歌。新中國成立以后聽到許多新歌,那歡快有力的調子使我的心境發生了根本的變化。“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民主政府愛人民呀,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啊,呀伙嗨嗨一個呀嗨……”這首解放的歌唱得特別帶勁,后面那“呀伙嗨伙嗨,呀伙嗨,嗨嗨呀伙嗨嗨一個呀嗨!”雖然是虛詞,卻像鑼鼓伴奏一般在我的心中震蕩,連心跳也加快了。在開大會之前常唱的歌是《跟著共產黨走》,這是一首非常優美的歌:
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掌握著航行的方向。
年輕的中國共產黨,
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
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中國一定解放。
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人類一定解放。
這首歌在新中國成立前的進步學生中就在哼唱,但“共產黨”則用簡譜的“563”來代替。記得有一次開全校大會,一位高三同學坐在我旁邊,他的聲音非常圓潤,他的表情非常莊嚴,那動人的歌聲深深地感動了我,使我產生了極大的共鳴。揚中有個土風隊,是1947年暑假學習上海交大“大家唱”合唱團而成立的。他們唱過《古怪歌》《團結就是力量》《義勇軍進行曲》《松花江上》《保衛黃河》《熱血》等歌曲。這位高三同學就是土風隊的,令我非常欽羨,于是我也參加了土風歌詠隊,和同學們一起歌唱。這逐漸改變了我孤僻的生活習性。
參加了土風隊,我仿佛從黑屋子里走到了陽光下,我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和同學們一起歡唱,男女同學一起說笑,使我體驗到了集體的溫暖。我們的隊歌是每次活動必先唱的:
年輕的朋友快起來,
忘掉你的煩惱和不快。
千萬個青年一條心,
唱出一個春天來!
唱起它,就感到歡樂,就感到溫暖,就感受到團結的力量,決心為祖國的春天早日到來而努力。還有一首短歌也是常唱的:
我們是姊妹兄弟,
大家永遠在一起。
不分我,不分你,
一條大路把手攜。
這首歌我常常是噙著淚唱的,它使我冰冷的心逐漸轉暖,使我受到同學們青春烈火的感染,在友情中體驗到一種甜蜜的幸福。它很快在全校傳唱,以至于前幾年老同學聚會時,一個人起頭,大家就滿懷深情地合唱起來,反復地唱,淚水奪眶而出,我們的心又回到了那難忘的青年時代,回到了青春煥發的揚中校園之中。
當時土風隊常唱的歌還有向往解放的《山那邊呀好地方》、蘇聯歌曲《光明贊》《貝加爾湖之歌》、歌劇《白毛女》插曲、《黃水謠》《打得好》《王貴與李香香》組歌,等等。這些歌把我的思想感情同人類解放的艱苦歷程聯系起來,使我們體會到革命的道路是充滿血與火的艱苦斗爭的,然而前途又是光明燦爛的。這些歌的歌詞同時也是很好的詩,使我深深體驗到詩歌之美,對文學也更加喜愛了。唱起《光明贊》就好像自己已置身于時代大潮之中:“兄弟們向太陽,向自由,向著那光明的路,你看那黑暗已消滅,萬丈光芒在前頭。”這是多么輝煌的道路,而被流放的俄國革命者在西伯利亞的風雪中“為爭取自由挨苦難”,堅強不屈勇敢斗爭,才取得了勝利。唱起它就使我想起《列寧生平事業簡史》,想到俄國人民反沙皇專制斗爭的艱苦歷程。《民主進行曲》也是我們特別愛唱的歌,我們把它抄在歌本上學唱;民主自由曾是我們向往的奮斗目標,新民主主義革命就是為人民的民主政權而斗爭,共產國際刊物《爭取持久和平,爭取人民民主》的刊頭上也是把民主作為目的提出來的,《共產黨宣言》中也提出要使無產階級轉變為統治階級,要“爭得民主”。民主革命的目標就是民主,社會主義革命也是為了人民群眾真正當家做主,所以民主既是目的,也是手段。“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鄧小平此語確實深刻。由于把民主看成是可有可無隨意擺弄的“手段”,曾使我們國家遭受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這個歷史教訓太深刻了。回過頭來再看看解放初期對民主的向往和歌唱,就特別令人回味。當時常映紀錄片,片頭音樂就是賀綠汀《新民主進行曲》中的一段。我們開會也常唱《我們是民主青年》,這《民主進行曲》的最后一段可以說是帶有綱領性的:
嗨——我們,我們可愛的祖國呀祖國,
從今要打破,那專制枷鎖,
嗨嗨,聯合政府就要實現,
我們要建設民主和自由,新的中國。
“民主政府愛人民”,這是人民翻身解放的產物,也是無數革命先烈流血犧牲的結果。“民主的花兒開出幸福的果”,這是最有魅力的。毛主席的《論人民民主專政》發表后,當時揚中的音樂教師黎英海先生曾創作了一首很美的歌曲:
五千年的古樹開了花,
四萬萬個人民當了家,
如今呀東方發紅光呀,
光輝那個燦爛新中華。
只有實行人民民主、人民當家做主,中國才能建設成光明的樂土。但這又是多么不易啊!
1949年4月1日南京發生了學生運動,學生們反對打內戰要和平民主的請愿斗爭受到了國民黨當局的武裝鎮壓,傷亡慘重。揚中學生發起全市大游行進行抗議,支援南京學生斗爭。我們揚中土風隊員也積極參加了,沿途高唱革命歌曲,印象最深的是那首悼祭的悲歌:
安息吧,死難的同學,別再為祖國擔憂。
你們的血照亮著路,我們會繼續前走。
你們真值得驕傲,更使人惋惜悲傷,
冬天有凄涼的風,卻是春天的搖籃……
群情悲憤激昂,走到東關街時,正好碰到解放軍的隊伍迎面走來,他們是開往長江準備渡江的。我們高呼:“向解放軍致敬!”“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國!”解放軍也高呼:“堅決打過長江!”“決不辜負人民期望!”游行繼續了一整天,我們卻不覺得餓和累。高三的王永生同學(后來成為復旦大學教授,已故)把嗓子也叫啞了,幾天不能講話。革命烈士的鮮血,是革命的火種,燃燒起我們內心的青春之火。“一個人倒下去,一千個人站起來!”這就是歷史。獨裁專制是不得人心的,十多天后,解放軍就渡過長江,解放了南京。
揚中的樹人堂是我們最愛去的圣地。在那里我們看了文工團演出的歌劇《白毛女》《黃河大合唱》以及學生們自己演出的小話劇,如田漢的《回春之曲》等。詩朗誦《等待著我吧!》(西蒙諾夫作)在當時也很新鮮。樹人堂的“兩翼”有著化學、物理實驗室,圖書室,這是很好的學習處所,許多現代文學書刊是在那里看到的。大禮堂的報告會也有不少激動人心之處。有一次,臺上出現了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女性作報告,她就是揚州市青委書記戴昭。她是那樣剛健英武,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新女性,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終生難忘。她穿著灰色制服,腰扎皮帶,打著綁腿,頭發齊耳根,剪得很整齊,動作非常利索,面色紅潤,兩只大眼炯炯有神,發出銳利的光芒。她的講話,清脆有力,字字作金石聲,痛快淋漓,給人以極大的美感。如此充滿生命力的青春的朝氣,如此剛強健美的女性,同我過去所見到的那些文弱秀美的女性完全兩樣,猶如天外飛來的、新世界的新人一般,使我非常崇敬,非常向往。想到自己是個男性,卻那樣文弱,我便暗自決心要學習這種革命熔爐中鍛煉出來的革命氣質,做一個新時代的新青年。所以不久我同郭宏儒、方大順、王春庭等同學一起投身到解放軍的隊伍里去了。但參軍也不是那樣容易的,在華東醫學院六隊(駐美漢中學)過了兩三個星期的軍隊生活,因我生得矮小黃瘦,有時還哼點《紅豆詞》那樣的軟綿歌曲,在一次檢查身體之后,就被遣送回揚中了。
這次參軍雖然只有兩個多星期,但印象還是頗深的。在部隊每天三頓飯都集合,值班員去打飯打菜時,我們則集體唱歌。開大會時互相拉歌,非常熱鬧。文化教員是每個連隊都有的,我們的文化教員辦了一個“指揮學習班”,我愛唱歌,也去跟著學習。二拍子、三拍子、四拍子怎么打,很快就學會了。然后就實習。我從來是很害羞的,輪到我指揮時,竟也勇敢地站到隊前,定好起音,揮手指揮起來,大家居然還唱得相當整齊。我盡量挺胸昂首拿出軍人的風度來,先指揮《打得好》,盡量指揮得有起伏,不平板,唱到“捷報如同雪花飄”時,雙手上揚劃一個大圈兒,然后越唱越快,最后很干脆地戛然而止。“小鬼,還真有兩下子!”大家的肯定使我的信心更足了。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那時,我們學的新歌還有“淮海戰役組歌”“千軍萬馬向江南”等。“萬眾一心,大軍向南!”這歌聲是雄壯而剛健的,“水里火里救百姓,千山萬水不能攔,解放大軍渡過黃河渡長江,解放了江北向江南!”這正是我們所向往的。當時南京已攻下而上海正待解放。
在部隊我們還下鄉幫助農民割麥子,長長的隊伍,分散在許多的村莊里。我們隊的管理員是個女同志,她看我生得矮小瘦弱,行軍時怕我跟不上隊伍;其實我一點也沒掉隊,總是緊跟著隊伍,只是因為我們來得晚,還沒有發軍衣,排在隊伍的末尾,就使她以為我掉隊了。她對我非常照顧,不讓我下田干活,讓我和炊事班一起燒開水,給大家送開水。她老是問我:“小鬼,累了吧?累了就休息一下。”當時華東醫學院招收的是高中畢業生,我才高一,雖然文化考試通過了,但年紀才15歲,又長得矮小,不久就被送回學校。回校之后,又學習了幾個月。暑假期間我參加了團市委舉辦的“學生之家”學習班,比較系統地學了一些革命理論,進步較大。
1949年7月1日,毛主席的《論人民民主專政》發表,“學生之家”結合當時的實際情況進行學習,講解新民主主義的各項政策。通過民主政權,走群眾路線,發動群眾、依靠群眾、密切聯系群眾,是當時黨政干部的普遍作風。揚州地區專員杜干泉、地委宣傳部部長金湘都親自給我們上課。他們都是老解放區來的,又是本地人,講大家最關心的問題,用最生動的典型事例和數字說明問題,講得深入淺出、頭頭是道,像甘露一樣沁入我們的心田。我如饑似渴地學習,做了詳細的筆記。當時支援前線任務很重,揚州要由消費城市轉為生產城市,出現了許多困難,杜干泉就講“四面八方政策”,什么“公私兼顧,勞資兩利,城鄉互助,內外交流”,充滿了辯證法,使我們看到了現實的困難及其原因,也看到了解決的辦法,認識到這些困難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暫時的。我的學習很認真,還當了學習小組長。第一次開會時,我不會主持討論,還是高三的王炎同學幫了我的忙。當時同學間的關系是非常親密友愛的,我至今還非常感激他。就在“學生之家”,我參加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成為先進青年的一分子。入團介紹人是兩位女同志,一是團市委的楊遂久同志,一是同班的女同學胡蘭芬同志。記得是在一棵大樹下,介紹人問我:“入團要把一切獻給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事業,你愿意嗎?”“愿意,這也是我自己的事業!這是最光榮的事業!”我入團了,記得介紹人意見中有一句說我“斗爭性不強”,我印象頗深。
1949年9月揚州市第六屆人民代表會議開幕了,我和吳瑤芳、胡勔、宋光弼等十多名同學參加了大會的服務組。當我們把茶水送到工人、農民代表手中時,他們非常激動,我們也親身體驗到勞動的光榮、為人民服務的幸福。會后,團市委推薦我和盛廉等五人去蘇北學機要。我以為是學機械,這同我過去當工程師的理想吻合,也就樂意地去了,帶著小行李到萃園揚州地區招待所報到。這是一個很美的花園,我們只住了一兩天就上了去泰州的小火輪,當天就到了蘇北軍區招待所。這是一座舊式的高樓,可能是清朝官員的住宅,我們就睡在二樓的地板上。當時蘇北有九個分區,我們來得早,就等待著其他分區的人。沒事時就上街逛新華書店,看了不少書。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泰州也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會和游行。我們在樓上窗口,看到潮水般歡樂的人群,看到新制的五星紅旗,心情無比激動。后來下了小雨,但隊伍仍然秩序井然,人們為新中國的誕生而沉浸在幸福之中。晚上我們也自發地開了一個文藝聯歡晚會,每個人都表演了節目,我也唱了歌,后來聽同志們說我的歌聲很有感情,和一般人不一樣。
等了一個多月終于到了蘇北機訓大隊,我被編在三隊,隊長是前線負傷下來的干部,他對軍事訓練抓得很緊,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出操,常圍著泰州的城墻跑步,口號聲傳得很遠。住在老鄉家,還是打地鋪。吃飯則在西門城門口,菜盆子放在地上大家圍著吃,一陣大風吹來,刮進了塵土,這味道就很復雜了,但大家革命熱情很高,還是吃得很香。當然,也有一個人吃不了苦開小差的,大家都很看不起他。
那時可能因為大發展,軍裝不足,我們沒有發單衣,直接發了棉軍裝。我領了一套小號的但還是太大,上衣快拖到膝蓋了,那時我真是矮小。綁腿與飯包都是粗布的,這是地方部隊的“土八路”特色。幾個月后,發的單衣則是烏克蘭式的戰士服,是套頭的襯衫,上面三個小紐扣,下面未開叉。穿著挺新鮮,但夏天實在太熱,后來在南京可受罪了。當然這些都是小事,不在話下。
在部隊還是每天三頓飯前唱歌,最愛唱的是“我為誰人來打仗,我為誰人扛起槍。為了爹為了娘,為了自己來打仗。為了你為了他,我為人民嗨扛起槍。我為人民,人民為我,人民解放我解放……”這歌聲唱出了戰士的感情和崇高的覺悟,“我為人人,人人為我”,這不正是馬克思提倡的共產主義精神嗎?
元旦過后蘇北軍區向揚州轉移,長途行軍,我們這支娃娃兵擔任“先鋒”,天不亮就出發了。我們早早起來打好背包,扎好綁腿,在鄉間小路上成一路縱隊前進;隊伍拉得很長,曲曲彎彎,處處是人,非常壯觀。天漸漸地亮了,東方一輪鮮亮的紅日慢慢升起,我們身披陽光走在田間,水面的倒影,煞是好看!
“呀,快看,妙極了!”盛廉同志背著槍回過身來指著太陽對我們說。真的,我們這支隊伍由東向西一路行進,像是從太陽之中蜿蜒而出的一條長龍,曲曲彎彎,無窮無盡。我們一個個精神抖擻,背著背包,扛著槍,腰扎皮帶,在田埂上雄壯地大步行進,多么英俊,多么自豪。“我們是紅太陽里出來的隊伍!”大家特別興奮。這是帶有象征意義的奇觀,成為我一生中珍貴的記憶。
行軍到中午就有點累了,有人哼起了《行軍小調》,大家也跟著唱:“長長的行列,高唱著戰歌,一步步地走著,一步步地走著,丁丁得嚨格嚨,嗯……,炮口在笑,戰馬在叫,同志們的心啊,同志們的心在跳……”這兒沒有炮也沒有馬,我們還是唱得挺帶勁,就像是奔向戰斗的前方似的。下午,腳上開始起泡了,腿也酸疼起來,最后幾個村子,走一個盼一個,就想趕快到宿營地,最后是一跛一拐地進了村子。老鄉們幫我們提背包,端茶送水,特別熱情。這一天只走了七八十里地,已感到如此艱難,想到長征二萬五千里,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我們的大隊長姓江,是長征干部,我們對他都非常崇敬。他告訴我們腳起泡沒有關系,只要用針戳破,穿上一根馬尾,水流出來第二天就好了。沒有馬尾,頭發也行。我們腳上“山炮 ”“野炮”“小鋼炮” “迫擊炮”著實不少,一個個都這樣處理了,效果不壞。
第二天行軍就更累了,吃過午飯簡直站起來都感到困難。走到萬福橋時,因這個長五六里的大橋遭到戰爭破壞尚未修復,常常要爬上臨時修起的便橋,上下頗為吃力。盛廉同志是我的班長,他走過來對我說:“你的臉發白,把背包給我吧!”我當然不答應,要他去幫女同志。他又指著電線桿上的標語“照顧體弱同志!”給我看,我還是不聽,連走帶爬,走過了這座橋。盛廉是我揚中同學,是一個好班長,他常常背兩個背包,處處照顧大家。我的膠鞋忘帶了,還是他檢查發現后給我找回來的。他的友情,使我孤兒的心得到了溫暖。但我還是要自立,所以始終沒有把背包給他。這次行軍確是一次意志力的鍛煉,最后渡過運河到達揚州時,到駐地觀音山平山堂還要走好幾里,這時腿有千斤重,走一步都很吃力。唱著《行軍小調》,也不像開始那樣歡快了。咬著牙向前走,心里想著:“堅持到底就是勝利!”當然,我們還是堅持到底了,一個個都爬上了觀音山。以后每當我工作中感到困難“尾大不掉”時,想到這次行軍,就又鼓起了勇氣,使之善始善終。
戰爭時期,部隊住大廟本不奇怪,但我們住在觀音山高樓神殿之上卻引起了一陣風波。女同志膽小,夜間常嚇得亂叫。指導員讓我們討論到底有沒有鬼神,又帶領我們在空地上修了一個籃球場,砍了幾棵樹做籃球架。這事被司令部發現了,立即下令禁止砍伐風景名勝區樹木,對指導員的錯誤很快作了全軍區通報批評。這使我認識到解放軍真正是愛護人民的一草一木的。我們對廟內文物也都非常愛護。不久隊伍轉移進城,臨走前每人種了三棵樹,全軍區都參加了,這些樹現在一定都很大了。
軍隊民主生活有自己的傳統,民主選舉連隊的軍人委員會,參加連隊管理。大家說我人小心細,選我為經濟委員。在制訂食譜時,我盡量把揚州好吃的東西都讓大家嘗一嘗。臘八節就做臘八粥,炊事員、上士都是蘇北老鄉,做得很地道,大家吃得非常開心,記得不少人一下子就吃了七八碗。元宵節吃揚州的“水晶圓子”(即豬油丁白糖元宵),按一般數量做,不夠吃,再做,又吃光,做了好幾次才吃好。許多老解放區來的同志都說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元宵,部隊的生活太好了。炊事班的同志們又苦又累,總是先讓大家吃,自己最后吃,毫無怨言。他們都是老戰士,參加過戰斗,革命覺悟是很高的。1950年大生產,我們向老鄉借了農具,開了不少荒地,菜吃不完還養了不少豬,生活搞得很好。
在部隊最激動人心的是看電影。這是我多年的夢想,如今成了現實。當時主要是東北出的新片子《中華女兒(八女投江)》《橋》等,大大打開了我們的眼界,電影激起了我們感情的波瀾,我們和電影中的老戰士更親近了,每次列隊去看電影都像過節一樣高興。春節期間軍區文藝會演,然后上街頭演出,我們自編了一些小節目,我也參加了演出,膽子越來越大了。我們住西城吉祥庵,到揚中操場出操,天不亮就起來學歌,當時學的是《國際歌》,三段歌詞都背得很熟,部隊還讓我教揚中老師作曲的《一邊倒》,我也大膽地去教了。現在想來,這都是同志們和組織上對自己的培養和鍛煉,使我從一個孤僻的瘦弱的孤兒,逐漸成長為一名解放軍戰士了。
南京的軍旅生活
1950年暮春,我們大隊合并到華東軍區(第三野戰軍)司令部青年干校。乘小火輪去南京,出了瓜洲口運河進入長江,江面寬廣得一眼看不到對岸,浪濤滾滾,非常壯觀。誰知在江心遇到了大風,輪船顛簸起來,同船的老太太們都念起“阿彌陀佛”祈求保佑。當時確實有些嚇人,我想到了犧牲,但又相信“南京班”的“老柜”是能化險為夷的。輪船終于在夜間到達了南京。大部隊乘小火輪進城,我和幾個同志留下看管后勤雜物。在江邊值勤,連夜站崗確實很累,但一點也不困,想到新的生活即將開始,心情無比激動。
第二天清晨,雇了幾輛馬車拉雜物進城,我抱著槍高高地坐在馬車上,穿著土軍裝的娃娃兵,一定是很可笑的,我見到人們都向我們看。馬車在石塊路上疾駛,我看著眼前寬闊的馬路,挺著胸脯進入了大城市,感到非常自豪。
在南京我們住在三牌樓的一個大院里,看到一些小伙子爬鋼絲繩、翻雙杠,自己便跟著學,也可以爬得很高。雙杠推起逐漸增多,胸肌開始凸出了,至今未減。我們的隊長是從部隊來的,早操時常帶著我們出去爬山。我真奇怪,他竟然在南京城內發現了那么多小山。有一次甚至走到下關,爬上了幾個小山頭。到新街口去看電影也常常是步行,來回幾十里不感到累。記得有一次看蘇聯紀錄片《解放了的中國》,回來時已是夜間11點多鐘,我卻感到渾身是勁,又在樓前雙杠上練了好一陣才去睡覺。
由地方部隊轉到野戰軍,各種待遇都提高了。我們豪邁地唱起了《野戰軍軍歌》(記得是羅浪作曲):“我們是人民的希望人民的心,人民的子弟人民的野戰軍!我們有鋼鐵的意志,鋼鐵的精神,鋼鐵的紀律,鋼鐵的決心,像狂風像暴雨像閃電像雷鳴,我們勇敢前進勇敢前進消滅敵人,我們歡欣鼓舞慶祝勝利,決不因勝利而驕傲。人民歌唱著我們的勝利,我們要為人民多立功勞,再接再厲完成最后的大勝利,勇敢地殺敵人。”曲調優美耐唱,唱得很起勁兒。當時我們學習了中國近現代史,系統的學習使我們認識到中國人民苦難的根源與出路,對黨史和毛澤東同志的思想了解更多了。指導員讓我參加學習輔導,我辦了借書證可以到三野司令部圖書館去看書,這又讓我大開眼界,引起我極大的興趣。盡管如此,星期天到山西路新華書店去看各種新書,仍然是我最高興的事。我還學著寫詩,發表在墻報上。后來我還成了“野直小報”的通訊員。
一支好鋼筆是我們朝思暮想的東西,我和盛廉拿著積攢了幾個月的津貼去新街口買金筆。烈日當頭,南京的夏天是非常炎熱的,為了節約,不坐公共汽車,步行20多里趕到新街口。一看,錢還差一點。回去嗎?聽說海軍司令部合作社里有比較便宜的,于是又興沖沖地去了。看到“博士牌”的小號金筆正可以買,但售貨員卻說:“不賣給陸軍同志。”我失望地想回去了。盛廉班長還是有辦法,他說,等一下。我們在門口等到三個海校學員請他們代買,得到的回答卻是:“這是紀律,不能代買!”又等到一位干部請他代買,開始售貨員還是不賣,那位干部理解我們學習的苦心,說我們是他的朋友,這才賣了。我們仔細地挑選了兩支。這確是書寫非常流利的好筆,我們用了多年。向往多年的事實現了,怎么不令人心花怒放。此事也讓我知道,到處都有朋友同志,各種困難都是有辦法克服的。
歌唱仍然是我們生活中的重要內容,每逢聽大課,各隊都要拉歌,軍大來的同志們會的新歌比我們多,我們很快也學會了。如蘇聯歌曲“我們是紅色的戰士,保護貧窮的人民”,但印象最深的卻是這首青年歌曲:
戰馬排成隊,大雁結成群,
青年人要團結得緊又緊。
嘿!一起整齊步伐跟著毛澤東的大旗,
向幸福的新中國邁進!
我們有火熱的心,為人民服務勇敢堅定。
大樹要我們栽,大路要我們開,
新中國的房山要我們蓋起來,
新中國的一切要我們安排……
此歌唱出了我們的心聲,使我們覺悟到自己的責任,決心為幸福的新中國貢獻力量。抗美援朝開始后,我們唱的《抗美援朝之歌》在比賽中獲勝,曾去南京電臺錄音,還編了活報劇演美國兵在朝鮮被俘的狼狽相。一位山東人演美國兵,用典型的山東話說:“杜魯門——俺上了你的當!”曾引為笑話,后來還被屢屢學舌,非常可笑。
1951年年初,我離開部隊被調到上海中共中央華東局工作,這是華東的最高領導機關,代表中央對所轄各省市進行具體領導。中央的各項指示乃至毛澤東親自簽發的文件,都是我們轉發的。各省市的情況報告,五大運動的各項通報,數量甚多,我們的工作非常繁忙。當時沒有上下班制度,往往連軸轉,日夜加班。我們在老同志帶領下干得很起勁。不少人是原新四軍軍部的老人,對陳毅等首長很熟悉,說他挺嚴厲又很和善,對下級很好,但對錯誤卻嫉惡如仇。我們當時住在三井花園,有塊足球場大小的大草坪,陳毅同志清晨常在草地上打拳。
聽政治報告是很令人高興的事,報告人講時事都用生動的典型事例說明問題,沒有什么空洞套話,每次聽報告都能獲得不少新的知識,也受到鼓舞和激勵。華東局秘書長魏文伯同志常到我們辦公室巡視,有時把我們召集起來作個小報告,教育我們要過好“困難關”“榮譽關”“美人關”等種種關口,用自己的經歷為例,講得有聲有色,有時還帶表演。如一次講到美國兵怕死連繳槍也不敢爬起來而躺在地上把槍掛在腳上時,他當場躺在椅子上作了表演。我們多是20歲以下的青年,而他已是四五十歲的老革命了,如此親切地愛護我們,使我們體驗到革命大家庭的溫暖。聽陳毅同志的報告當然是最帶勁的,雖然聽得不多,但印象亦頗深。那是在華東一級機關團代會上,他只在香煙盒的反面寫了個小提綱,卻一口氣講了6個小時,從上午9點講到下午3點多;在上海體育館,上萬年輕人聽得津津有味,中午也不感到餓。他談到過去在江西的斗爭歷史,說當時的思想同毛主席后來發表的《實踐論》是不謀而合的:只有腳踏實地,一切從實際出發,才能取得成功;如果自高自大脫離實際,就變成了“超級空中堡壘”,懸在半空中是很危險的。他還講到對“三反”運動犯錯誤的同志不要歧視,沒犯錯誤的也要接受教訓,不然,你今后可能比人家摔更大的跤。他還說世界上沒有百分之百的正確,運動中有搞錯了的,糾正了就好,要互相諒解更加團結,革命利益重于一切嘛。這些話我都深深銘記在心。
機關工作雖然很忙,我還是抓緊一切時間看書,夜值班時,午睡時,看了不少書。當時上海舊書很多,很便宜,星期天我常到地攤上買舊書,一去就是半天,流連忘返。雖然每月津貼只有兩斤豬肉的錢,我還是買了不少書,如魯迅的《二心集》、郭沫若的《屈原賦今譯》、艾青的《詩論》以及臧克家的《我的新生活》《十年詩選》,等等。當時五分或一角錢就可以買一本書,我幾乎每星期天都去,很少空手而歸的。
有一次傳達毛主席講話,說他在中央機要處辦公室里看到一些年輕人沒有工作時就打撲克牌玩,提出了意見,希望年輕人抓緊時間學習,不要浪費寶貴的時間。我們的情況同他們差不多,沒有工作時雖不打牌卻常聊天,而我則是抓緊時間看書的,當時買了馬恩兩卷集(莫斯科版)在看。領導看到我愛學習,就讓我負責籌辦機關圖書館,把大家從解放區帶來的書集中起來,其中有不少珍本,如土紙印刷的各種毛澤東著作和張如心的《論毛澤東》,還有蘇聯用道林紙印的厚厚的《旅順口》等。這些書歷經長途行軍、戰斗能保存下來真不容易。處長又把機關賣報紙的錢拿來讓我到上海最大的福州路新華書店和中圖公司去選購了許多書,其中多為文藝書。我們又訂了二三十種刊物,一個不錯的閱覽室就辦起來了。這給我的學習提供了極好的條件。我看了高爾基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三部曲,看了阿·托爾斯泰的《苦難的歷程》三部曲、里別進斯基的《一周間》和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等。《人民文學》等刊物也是常看的,一些好詩常抄下來。記得看魏巍《朝鮮人》時,曾為中朝戰友的生死情誼感動得淚流滿面。
我從參軍以后就注意體育鍛煉,受毛主席青年時代“野蠻其體魄,文明其精神”的影響頗深。對《怎么辦?》中的“新人”拉赫美托夫睡釘板進行鍛煉的行為甚為欽佩,于是也洗冷水澡進行鍛煉。我還參加了排球代表隊,在一次友誼賽中曾戰勝了有孫道臨參加的上影廠代表隊。雙杠、跳高我也堅持鍛煉。但因我原有胃病,緊張的工作、過分的洗冷水浴使胃病又犯了。領導為了照顧我們,在實行包干制之后,讓我們自愿參加吃中灶,這是團級干部的待遇,我們這些小機要兵也享受到了。由于我對文藝的興趣越來越大,領導還發票給我去觀摩小劇場的內部演出,后來又調我到華東作家協會工作。這些都是黨對一個戰士、一個孤兒的培養和愛護,撫今思昔,感激不盡。在黨的高級領導機關工作,我接觸到黨的核心機密,深深體會到我們的共產黨是真正為人民謀利益的,是為新中國的繁榮幸福而工作的。周圍的同志們對我都充滿愛心,許多人就是《永不消失的電波》中的人物。他們的言行處處影響著我。我學習劉少奇同志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決心做一個對馬列主義“運用自如”的革命者。
我在華東作家協會做秘書工作,同秘書長柯藍一個辦公室。當時副秘書長孔羅蓀剛從南京調來,一個人睡在辦公室沙發上,照樣緊張地工作。我最佩服他極快的寫字速度,效率真高。柯藍常下去體驗生活,有一次還帶我去公安局看警犬訓練,許多警犬能輕易聞出毒品、血跡及某個人的氣味。他看到我放在衣櫥中的許多書,吃驚地說:“小鬼,你還有這么多書啊!”他的小說《紅旗呼啦啦飄》出來后還簽名送了我一本。作協有個很大的圖書室,內有巴金先生贈送的和新買的許多書,我如饑似渴地借來看。
作協黨組開會我作記錄。夏衍同志主持會,發言簡明扼要,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不要把自己的個人愛好作為黨的文藝方針!”這是他針對當時有人片面否定自由體詩時所說的,現在看來符合“百花齊放”精神。黃源同志當時顯得蒼老,面色黃瘦,常開夜車。他羨慕地對夏衍說:“你是學工的,所以作息時間很有秩序。”他們都是“左聯”時代的老作家,至今已90歲左右了,仍然健在,可能和堅持按時作息有關吧。
有一次上海市文藝界的政協委員開會討論新憲法草案,我作記錄。因動員會不少人未聽,有人讓我傳達一下,我緊張得臉漲得通紅,還是唐弢先生為我解了圍,作了傳達。趙丹念文件很認真,有感情,白楊、袁雪芬、王文娟發言都很積極。高齡的老戲劇家熊佛西先生最風趣,常講他年輕時怎么跳墻出來演戲的事。看到文藝界的名人們都如此平易近人,我感到只要自己努力,也一定可以在文藝上有所作為。
北大的學術生活
上大學是我多年的夢想,1954年機關動員青年報考大學。我一心想到北京見毛主席,三個志愿都填了北大。經過一段補習,終于考取,名單在報上發表,排在第五名。我帶著60多斤重的一箱書到北大中文系報到。隨“新生北上團”在前門車站下車就上了北大的汽車,一轉彎看到了天安門的紅墻近在咫尺,心潮澎湃,感到無限幸福。學習生活開始了,過去以工作為主,讀書時間少,雖用津貼買了一箱書,但還是太少了。當時我很天真,暗下決心一定要在大學里把圖書館的書全都讀完。
在北大,我總感到自己太幸運了。當我在課堂上聽著名的教授講課,在圖書館里飽覽中外名著時,總想到我年輕的戰友們此刻正在緊張地工作哩,他們日夜苦干卻沒有這樣的學習機會,自己只有加倍努力才能對得起他們呀!我感到自己的肩上同時也挑著他們的擔子,所以學習特別專心、特別起勁。課前幾分鐘也抓緊搞些練習。誰知就在這上面還摔了一個跟頭,挨了一頓批判。
原來我在筆記本扉頁上寫了一段對輔導員老師的素描,她是剛從復旦大學畢業的,非常年輕,抽查筆記時看到這段話,以為是調戲她,經過“馬列主義基礎”教研組把筆記本轉到團總支去了。當時新生中調干生多,年紀大,尊師問題格外受重視,于是我成了一個靶子,在支部大會上作了重點批判。剛到北大就遇到一個下馬威,打擊不小,但我并不在意。我并不是有意的,對過火的批判毫不在乎,知道怎樣過“倒霉關”。我的情緒還是很高,課堂討論還積極發言,后來這位年輕的輔導員老師也改變了對我的看法。我積極鍛煉身體,在中文系第一屆體育運動會上,獲得了200米、800米兩項第一名和個人總分第一名。后來我還參加了校代表隊,當選為軍體委員,帶領全班一齊鍛煉,明確“鍛煉時間神圣不可侵犯”,連不愛活動的青年作家劉紹棠也參加了跑步。
上中文系本來是想當作家的,系主任楊晦先生說中文系不培養作家,只培養理論家、學者。為了打好理論基礎,我一年級就主動自學大四才學的兩厚本哲學教材,寫了哲學筆記。學習外語也很用功,天天念,考試都得滿分,大考時甚至抽出兩天復習外語的時間去看了兩本小說。一年下來,各門功課都考了5分(當時是五級分制)。這里我比別人還多一層障礙,因為“馬列主義基礎”課的老師對我印象不好,當我順利回答完考卷上的問題之后,老師還不放心,又讓我重抽一張考卷,不給準備時間要我當即回答。我又很熟練地回答出來了,這才得了一個5分。當時學校規定門門功課5分可以獲得優秀生獎章,我于是成了全班唯一的優秀生。有幾個同學文化課成績都好,只是體育課4分,所以落選了。我參加了全校三好積極分子大會,受到了校長馬寅初的表彰。不久,我被批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和班上的老黨員們在一起,各方面的進步更快了。
我有自學的習慣,常在圖書館的開架閱覽室找書讀。《馬克思列寧主義經典作家的工作方法》一書以馬列理論作指導進行科研的實際經驗給我提供了學習的榜樣。在1956—1957年寫學年論文時,我選了一個文藝理論問題:“文學思想性和藝術性的關系”。我從探討文藝的本質入手,閱讀了所有可以找到的文藝理論書籍,記了三四十本筆記和不少卡片。原來我對蘇聯文藝理論還是比較重視的,后來發現不少論著教條主義嚴重,不結合實際,不解決問題,對于文藝本質問題只講社會本質不講藝術本質。經過獨立思考,我在文章中提出了“兩種本質”的新觀點。關于文藝的藝術本質,實際即文藝特性。蘇聯理論普遍認為文藝特點是形象性,其實這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塑造文藝形象的目的是傳達感情。由此我分析了大量事實,綜合概括建立了一個新的系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顧寫論文,時有心得,情緒很高。這篇論文足足寫了5萬字,曾在1958年“雙反”運動中被批為“修正主義影響的產物”。我曾給楊晦先生看過,他當時未表態。畢業時他留我做他的助教,大約也與此文有關吧。此文與流行的觀點不合,當時無法發表,后來我繼續思考這一問題,又不斷積累了許多資料,進一步肯定了我的觀點,總想以后找個機會把它重寫一下。
畢業后碰上民間文學搜集的高潮,正好中文系需要民間文學教員。我愿意先搞搞民間文學,再回過頭來搞文藝理論;征得楊晦先生同意,我離開了文藝理論教研室。當時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正委托北大中文系師生編選《中國歌謠選》和《中國歌謠資料》,我帶領1956級瞿秋白文學會學生們分頭閱讀了所有能找到的歌謠書刊、抄本,從中選出有代表性的作品分類編排,后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三本《中國歌謠資料》,內部油印了十多本。從這一工作中向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的專家陶建基等同志和同學們學到了許多東西。后來我又同他們合作編寫了一部具有中國特色的《民間文學概論》。在集體科研中,我們查閱了所有已出版的民間文學書刊,對蘇聯“人民口頭創作”的體系作了較徹底的改造,建立了中國化的民間文學理論體系。這部五六十萬字的油印教材后來雖然沒有出版,但其體系與觀點正是如今公認的民間文學教材的基礎,內容甚為豐富。當然其中也有“左”的影響,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們還是力求從實際出發,反對教條主義,所以有相當大的參考價值。
搞民間文學很艱苦,又很新鮮。學校領導通過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何其芳所長找到賈芝同志指導我進修。他強調調查的重要性。1959年春天我曾同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的同志去河北農村調查義和團的故事傳說,后來發表了一些故事和評論文章。1960年春夏我又同中央民族學院、民族宮等單位的同志去西藏采風,騎馬下鄉,很累,但處處受到藏民的歡迎,那滿碗的酥油茶極香,我們喝了一些,他們馬上又給斟滿。在下面跑了幾個月回拉薩時,不但人曬黑了,臉也變圓了。西藏真是歌海,男女老少沒有不會唱歌的,小孩剛會說話,就會唱歌,剛會走路,就會跳舞,真是一個充滿藝術天才的民族。歌手們給我們唱了許多歌,要我們記下“到北京唱給毛主席聽”。在農奴制壓迫下,農奴沒有人身自由,隨時會被出賣,被挖眼,完全沒有人權。民主改革后,他們特別感謝解放軍和共產黨,把毛主席看成自己的大救星。我曾親眼看到在日喀則的萬人大會上,以前的農奴們用藏語合唱《社會主義好!》的生動場面,他們那從心底發出的熱情,真是激動人心。在民主改革中,西藏人民開始了幸福的新生活。當時我感受頗深,回京后寫了《西藏的春天》《西藏的歌聲》和《阿姐甲莎》(即文成公主)等幾篇散文在《光明日報》和《人民日報》發表。
回北京后就參加了第三次全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同老舍、馮至等老作家分在一個組,我給會議作記錄,多年后馮至先生還有印象。在會議上又見到了韓起祥、王老九、姜秀珍等著名民間藝術家,見到趙景深、李岳南等前輩專家,學到許多東西。回校之后就給中文系外國留學生開設了民間文學課,以后又給中文系四五年級學生講過幾遍,直到1966年5月為止。根據學校要求,我還編印了講義,20多萬字,印過三次。當時高教部將民間文學課改為專題課,不再是基礎課了,所以幾乎所有大學都讓民間文學教師去教別的課了,民間文學課無形中被取消。系里也讓王瑤先生指導我搞現代文學。王先生是朱自清的學生,知道民間文學的重要,他讓我看《魯迅全集》,重點研究其中民間文學的內容,又支持我繼續開課。他審閱了我的全部講稿,有時還去觀摩我講課,對我幫助很大。后來他曾讓我把講義拿給出版社看看,因為“文化大革命”的影響,直到1981年才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這就是《中國民間文學概要》,其基礎還是我青年時代的成果。同行專家們對我能獨自堅持講民間文學課表示欽佩,鐘敬文先生甚至在會上說我有“張志新精神”,這是唯物主義精神對我的鼓舞,也是同許多師友和學生們的支持分不開的。民間文學表現了人民的天才創造,是如此吸引人,以致后來工農兵學員們清理倉庫將民間文學講義運到廢品站去時,還有不少人悄悄留下了不少章節。“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的青年時代也就結束了。
回憶我的青年時代,我感到無限幸福,這確是我的黃金時代。那時我經歷了命運的巨變,得到了平等做人的權利,逐漸認識到人生的真諦。我切身感受到黨是最慈愛的母親,感受到為人民工作是最大的幸福,越苦越累心越甜。我堅信唯物辯證法是科學研究的法寶,能不斷開拓民間文學的新天地。雖然當時成果尚少,只編印講義資料20多萬字,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民間文學》《文學評論》等報刊發表各類文章5萬多字,但卻為我后來的學術發展打下了牢靠的基礎。青年時代是我的“馬拉松時代”,我幾乎每天都處在激動的昂揚狀態,時時哼著愉快的歌曲,感到文史樓的每一扇窗戶都映現出一個新鮮的太陽,引導我向新的境界大步向前。
(原載“中國名人談青年時代”叢書的《青春似火》一書,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