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的“第一張大字報”
1966年2月底,新學期開始了,正常開課。這學期主要學習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老師給我們講社會主義公有制的優越性,說社會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是先進的生產關系和落后的生產力之間的矛盾。這學期還開設了外語和其他一些課程。
北大的氣氛越來越緊張。有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的感覺。其實,從1965年11月上海《文匯報》發表姚文元的文章《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起,我們這些敏感的學生就感到不同尋常。1966年三四月份開始系里組織老師帶領學生批判所謂“吳晗、鄧拓、廖沫沙”的“三家村”,重點批判鄧拓的《燕山夜話》那本書,我記得其中有一篇文章的題目可能叫“白開水最好喝”,那本來是一篇普通的散文,卻被批判成含沙射影地說我們國家缺吃少穿。當時就聽說北大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斗得很厲害,老師、干部整天開會,感覺可能要出大事。
入學以來,我的右下腹老有痛感,時而輕些,時而重些。到校醫院做了檢查確診是慢性闌尾炎,倒不是太重。醫生建議我動手術切除算了,因為萬一急性發作或腸穿孔就麻煩了。我自己想,高年級同學都到農村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去了,下面該輪到我們年級了,如果到農村真的急性發作,醫療條件不好,會耽誤治療的。于是我同意做手術。1966年5月25日上午,我住進了校醫院,準備手術。沒想到當天下午,北大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就是北大的聶元梓等7人在大飯廳(已拆除,現為大講堂)的東墻上貼出一張大字報,題目是“宋碩、陸平、彭珮云在文化大革命中干了什么?”,北大當時就亂起來了,學生開始游行、貼大字報支持聶元梓等人,并開始批判校長陸平等人。那天我還沒有動手術,聽說這件事后,就從醫院跑了出來,到大飯廳看大字報。很多人都在圍觀大字報,已經有游行的隊伍。到了晚上,華北局和北京市委來人,呼吁同學們要冷靜,要注意內外有別(不要被國外利用),大字報要統一貼到學三食堂里面。學校這才暫時平靜下來。
5月27日上午,醫院給我做切除闌尾的手術。首先在后脊椎里插上針,打上麻藥。過了一會兒肚皮就麻了,給我做手術的胡月心大夫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肚皮,問我有什么感覺,我說沒什么感覺了。接著我覺得他用刀片在我的左下腹割了一個口子(我是半身麻醉,還有些感覺),緊接著我覺得他把我的腸子拉出來找闌尾,很快就割掉了。快做完時醫生問我在想什么,說實在的,生平第一次做手術,還是有些緊張,我說我在背《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醫生聽完以后哈哈大笑說:“犧牲不了啦!”
6月1日早上6點30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中突然全文播發了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我是在醫院里聽到廣播的。過了一會兒,北大校園內沸騰了,學生開始游行,貼大字報。我在醫院里也坐不住了,就央求醫生給我拆線,我要提前出院。醫生拗不過我就給我拆了線,讓我出院了。不過醫生撂下一句話:“你的刀口還沒有完全長好,小心崩開!”
到校園以后,我發現北大徹底亂了。人山人海,游行的,集會喊口號的,貼大字報的,比比皆是。大字報大都寫的是擁護毛主席,打倒陸平、彭珮云等,也開始貼黨總支書記、系主任的大字報。我當時有些困惑和不理解,因此只是“圍觀”而已。
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6月2日《人民日報》以“北大七同志一張大字報揭穿了一個大陰謀”的通欄標題全文刊登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并配發社論《歡呼北大的一張大字報》,號召革命派與“黑幫”作堅決的斗爭,在社論中陸平已經被稱為“反黨集團”了。后面的幾天《人民日報》又發表了多篇社論,“文化大革命”在全國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6月3日新北京市委(原北京市委書記彭真被撤銷職務,由華北局書記李雪峰任新市委書記)做出了改組北大黨委的決定:第一,派以張承先為首的工作組;第二,撤銷校黨委書記陸平、副書記彭珮云的一切職務;第三,在北大黨委改組期間,由工作組代行黨委職權。同日,工作組進校。北京各高校的“文化革命化”活動都開始了,出現了混亂局面。為了控制和領導運動的發展,北京市委又陸續向北京各高校派駐了工作組。
經濟系也派駐了工作組,組長是鐵道部的一位司局級干部,一位副組長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是一位比較漂亮的女干部,她在介紹自己的名字時說她叫陸迪侖,是陸平的“陸”,肯尼迪的“迪”,拿破侖的“侖”,引起哄堂大笑。后來了解到她是海軍司令蘇振華的夫人。
工作組進校后,主要控制失控的局面,引導師生“理性”革命,組織大家學習有關文化大革命的文件。但由于《人民日報》的煽動,群眾的“革命”積極性已經被調動起來了。由于缺乏組織和領導,打砸搶現象已經出現。于是6月18日38樓前出現了“斗鬼臺”事件,后被稱為“6·18”事件。從6月18日早上開始,各系的學生就把學校的干部、各系的干部和一些老師抓了起來,讓他們帶上高帽子,掛上“黑幫”的牌子,在校園里游街,然后拉到38樓東門的高臺階上批斗。在38樓的東墻上貼著“斗鬼臺”三個大字,兩旁貼著“有鬼必斗”“有妖必除”的對聯。把干部拉到臺上斗的時候,“坐飛機”[1]、按膀子、揪頭發、撕衣服、往臉上涂墨水的動作都有。干部的哭聲、尖叫聲和臺上臺下的口號聲混雜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的味道。那天游街、被批斗的干部和老師有50多位。就連教外語的一位女老師也被拉到臺上批斗(據說她有生活作風問題),她的全身被貼滿了大字報,衣服被撕破,頭破血流。我們系總支書記龔里嘉(女,據說她是陸平的紅人)和系主任胡代光還有一位團委的年輕老師也未能幸免。我當時站在臺下,不知所措,有點不寒而栗的感覺。我問自己這就是“文化大革命”嗎?這些事都是高年級同學干的,他們了解情況。事后我去問高年級同學為什么這樣干,我說:“這些領導和老師平時不是對咱們挺好的嗎?你們為什么要那樣對待他們?”那些同學說,“你們低年級同學不了解情況,他們這些人罪大惡極。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我們這些做法都是從毛主席《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學來的”。我一臉困惑,無話可說。
[1] “文化大革命”時批判所謂的反動分子時采用的一種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