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困難時期

我上初中時正趕上三年困難時期（1960—1962年），三年困難時期是天災還是人禍造成的自有公論。但三年困難時期給正在成長的孩子們造成的損害可能是終生難以彌補的。我那時很瘦，細長的脖子三角臉，渾身沒勁，醫生檢查也沒看出大毛病，診斷書上就寫了四個字：營養不良。

當時家里最大的問題是糧食不夠吃。家里孩子多，糧食定量很低（大人28斤，孩子更少，我上了中學后定量35斤，是政府對青年學生的照顧，在家里我的定量是最高的），根本吃不飽。摻上野菜的玉米面餅子每頓飯只能分到一個，我上學帶一個玉米面餅子中午吃，不到下第四節課已經餓得兩眼發黑，課都聽不進去。其他季節的中午就涼著吃，冬天在爐子上烤烤吃，幾口就吃完了，連半飽都不夠。當時吃過豆餅（榨豆油剩下的豆渣做成的餅子），也吃過葵花籽餅（里面都是葵花籽殼）。春天到田地里挖野菜，東北地里長一種小根蒜（上面同蒜苗差不多，地下有像蒜頭一樣的根莖），是當時能挖到的最好的野菜了。回家剁碎后摻到玉米面里貼餅子。秋天到地里去揀拾地瓜秧子，然后曬干，到用的時候，先用水泡軟，再放到鍋里煮爛，之后剁碎，摻到玉米面里貼餅子吃。貼出的餅子是黑色的，拉出的大便也是黑色的，最大的問題是造成便秘，有時要用手摳才能便出來。

我后來發現了一種可吃的東西，就是大白菜的根。當時在我們家附近有一家工廠，有工人宿舍，有集體食堂，每天早上食堂要倒煤渣等垃圾，里面就有切下的白菜根（有時還帶點菜幫）。我當時每天早上去撿煤核，也把白菜根撿回來。把上面殘存的白菜幫割下來做菜，將根切開，去掉外面堅硬的部分，留下中間的芯，然后把根芯放到鍋里煮，煮熟后拿來吃，有點甜絲絲的，不難吃。

當時農民有時進城辦事，住在大車店里，他們會帶自留地產的一些糧食，偷偷地賣給城里人（當時屬于投機倒把行為，如果被市場管理人員抓住，沒收不算，還要罰款）。母親看我們餓得不行，夜里就到大車店，偷偷買些糧食回來。

當時家里孩子多，再加上要花錢私下買些糧食，父親一個月的工資根本不夠花。從初中開始我就利用寒暑假、星期天和下課后的時間去打零工掙錢貼補家里。我可能是中國最早的鐘點工之一。當時通過入窖儲存大白菜、蘿卜和土豆，供市民冬天食用，是一項重要而復雜的工作。儲菜單位要招臨時工做此項工作。每年秋冬之交我都去做冬儲菜的臨時工。大白菜入窖前要先整理，先去掉大白菜的老幫和黃葉，然后才能入窖，我們稱之為“削白菜”的工作。我做過這個工作。深秋天很冷，又沒有保暖的手套，手指凍得像被貓咬過一樣疼，感覺要掉了似的，整個手背都凍得腫起來。白菜削完之后接著就是入窖。東北的公共菜窖很深，通道很長，得用柳條籃子裝著白菜、蘿卜或土豆往窖里送。記得1961年秋冬我干了很多天入窖工作，每天下午放學后，晚6點開始干，到10點收工，4個小時要挎著籃子往返多次，累得滿頭大汗，但我不敢偷懶，怕人家不要我。而工錢是可憐的5角5分錢。那時窖里沒有電燈，只是隔一段距離在墻壁上摳個小洞，放一盞煤油燈，燈光很暗，看不見路，有時會和對面的人撞個滿懷。我對大伙說：“咱們把燈光弄亮一點好嗎？”大伙說好啊，可怎么弄呢？我說有辦法，我拿來一個蘿卜，將頂削平，然后把蘿卜切掉一小半，剩下的部分掏空，倒上煤油，再拿棉絮捻成燈芯，點著以后非常明亮。后來我們把所有的小油燈都換成“蘿卜燈”，照得窖里通亮。有人夸我這個小孩真聰明。據說后來窖里普遍用“蘿卜燈”照明。這可能是我在初中時期“最大的發明”了吧。現在想起來還有些自豪感。

有人認為我出身于縣城，肯定是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眼不識五谷雜糧。這是小看我了，我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家是在扶余縣城，但那時縣城很小，就一條主街道，從東街走到西街也就十分鐘。出城一兩里地就是田野村莊。我們那時吃水要在深井里打，井深有七八十米，要搖轆轤，轆轤很重，井繩下面有一個大的水桶，搖起來很吃力，如果一松勁可能會打折胳膊或把人打到井下。后來吃壓水井里的水，很小的時候我同姐姐抬水，大一點就挑水，一擔水至少有七八十斤重，路上要歇多次，壓彎了腰，我現在有些駝背，也許就是小時候挑水壓的。我和農民接觸得很多，主要是學校組織學生幫助生產隊夏鋤和麥收。夏天、秋天我們自己也去地里拾麥穗和遛土豆（生產隊起土豆后剩的殘余土豆）。秋天的時候學校還組織學生參加“小秋收”，就是采草籽交到學校，我也積極參加。那時家里做飯燒炕主要是燒柴禾，我就自己去割茅草、蒿子，秋天摟樹葉，冬天打茬子（高粱、玉米茬）。為了生活有點小補貼，家里養雞、養鴨，有時還養豬，需要打豬草（灰菜、野莧菜）、拌雞食和鴨食，這些活兒主要是我完成的。那時，油鹽醬醋主要不是用錢買來的，而是用雞蛋、鴨蛋換來的。雖然家里養了不少雞，但很少吃雞肉，只是得雞瘟時，在雞還沒死的時候才宰了吃（母親知道得了雞瘟的死雞是不能吃的），孩子們才不管吃了病雞會不會得病，都大口大口地吃，因為平時很少見到葷腥。

1961—1962年是國家最困難的時期，國家出臺了“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政策。教育經費很困難，縣里決定撤銷扶余四中，合并到扶余一中。我很高興，因為扶余一中是當時縣里最好的學校。它的歷史比較悠久，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叫滿蒙中學。有好的師資隊伍，校園也很大，校園里有三棵百年以上的大柳樹，現在還在。最大的好處是離我家很近，走五分鐘就到了。我是在扶余一中讀完初中的。在這所學校里也遇到了一些很好的老師，我記得一位叫付成寅的語文老師，他的文學和古文功底很深，對我影響很大。

在一中期間可以說是平淡無奇的。主要是早晨上早自習，白天上課，晚上上晚自習，回家后還是學習和做作業。那時我真知道用功了，因為所有中等專業學校都停止招生了，全縣就一所高中，也就招200人。如果考不上高中就沒學可上了，歲數又小，無法參加工作。農村的同學要回到農村。那個階段我是拼命地學、拼命地背。幸運的是，我考上了我們縣唯一的一所高中——扶余七中。初中時我們班有51人，只有7人考上了，也就是7個人里只有1個人有學上，其他同學，城里的同學回家待業，農村的同學回鄉種地。

2006年9月恰逢初中母校松原一中（原扶余一中）建校60周年，應邀回去參觀訪問，受到校領導和師生們的熱烈歡迎。校園里的三棵百年柳樹還很茂盛，只是過去的平房都變成了教學樓。校領導介紹了學校的變化，帶我參觀了校史館。校史館里竟然有我的宣傳板。學校的變化太大了，參觀后我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