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國小說與浪漫主義:意識形態的沖突、妥協與包裝
- 蘇耕欣
- 6125字
- 2020-09-27 15:29:01
緒 論
撰寫這本書的想法產生于我上一部專著的編寫過程。在分析英國18世紀末流行一時的哥特小說時,我發現這些作品有一個共同特征,即那些施害者與他們的迫害對象之間似乎只有一步之遙,那些不久前曾經殘酷關押、折磨甚至殺戮他人的人,自己最終也落得相同的命運。這一情節模式與哥特小說特殊的時代背景與意識形態有關,反映的是過渡時期作家們對于兩個時代、兩種秩序的矛盾心情。在研究英國其他時期的小說時我發現,這一故事結構并未因哥特小說之落幕而消失,而以某種形式在19世紀的浪漫主義小說甚至維多利亞小說中延續下去。誠然,命運多舛、起伏跌宕本屬人生常態,并不需要大書特書;但如果在一個時期,文學作品呈現人物地位陡然變化甚至高下互換之勢,并且模式相似,無疑值得關注甚至專門研究。可以肯定的是,從18世紀末到19世紀頭四十年,英國社會(至少是其精英階層)經歷了某種深刻的思想沖擊與變化,社會面對的不再是單一的價值體系,而是多元的、可能互相排斥并且在當時看似難分伯仲的意識形態。這本專著的主要目的是通過分析英國浪漫主義(時期)小說中的人物地位與角色關系,如映照、交換與突變,探討相應情節安排后面可能隱藏的意圖或苦衷,并以此認識作者本身以及他(她)所面對的社會主流價值觀與意識形態。
英國浪漫主義時期是個特別值得研究的文化時期,原因之一是這個時期處于穩定而階級分明的18世紀向快速進步的19世紀邁進的過渡階段。如同冷暖洋流交匯的海區魚類特別豐富一樣,夾在兩個世紀、新舊兩個時代之間的浪漫主義時期,以思想史的角度看,顯得尤其豐富多彩。在此期間,分屬不同政治派別、代表不同階級利益以及不同宗教組織與團體的意識形態與價值觀念紛紛泛上水面,引發一系列的攤牌、撞擊與融合。在影響浪漫主義文化的諸多事件中,最為重要者當數1789年爆發的法國大革命。此次事件的影響與意義當然遠不止于法國或歐洲大陸,而同樣波及了海峽對岸的島國。革命激化了英國人對于現有制度與社會形式的分歧與爭論,使一些原先在英國社會與文壇“議事日程”上并不靠前的話題增加了緊迫感,如政治改革。在諸多對立派別中比較突出的有保守派埃德蒙·伯克——將其稱作保守派其實并不公平,因為伯克在不少政治問題上立場偏左,他給人的保守印象主要來自他在社會問題上的立場以及對于法國革命的敵對態度。伯克認為后人對于傳統有繼承與發揚的義務,而法國革命的主要問題是破壞了傳統,徹底切割了與傳統的聯系。他在其著作中多番強調傳統禮儀之重要,并將法國革命者視作破壞禮儀之暴民。在另一邊廂是支持法國革命的左派知識分子,其中以高德汶夫婦、托馬斯·潘因和普里斯特利最為著名。這些知識分子接過了法國啟蒙運動的旗幟,宣揚理性、男女平等和初期的民權思想,主張變革。
由法國革命引發的左右論戰也使當時的英國文壇熱鬧非凡,浪漫主義時期的一些作家與詩人深度參與了當時的政治爭論。高德汶夫婦(還有其女瑪麗·雪萊)、詩人雪萊和拜倫都通過其文學創作表達較為進步與開明的政治立場。在與之相對的保守陣營中,文壇巨擘約翰遜去世之后,18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英國文壇未能復現具有類似影響力的作家。在其后的浪漫主義時期倒是出現了一個令文學史家頗難分類的小說家,即簡·奧斯丁。奧斯丁的創作生涯與大部分浪漫主義詩人的活躍期重合,但她無論在社會與政治思想上、文化流派上甚至在小說內容上均與同時代的其他作家大相徑庭,時常顯得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奧斯丁可謂一個偷生于文化夾縫中的作家:一方面,她宣揚并悉力保護正在衰落的鄉紳階級所珍視的18世紀價值,歌頌傳統文化的捍衛者;另一方面,作為女性作家,她在實際創作中又需對抗傳統文化中壓迫女性的因素。鑒于奧斯丁的藝術成就、影響力以及上述雙重身份,對于浪漫主義小說所作的任何研究都不可忽視這個重要的參照作家。舉個簡單的例子,奧斯丁是個階級意識很強的作家,其小說大多涉及鄉紳、貴族及新興中產階級之間的關系。奧斯丁小說里的鄉紳會因舉止失度而令人捧腹,而在同時代的高德汶筆下,一個紳士可能出于捍衛名譽之需而不憚動刀殺人。兩個人物形象之間的區別,自然不能簡單歸因于作家個人喜好或藝術趣味之差異,而是反映迥然不同的社會與文化價值。
浪漫主義作為一場文化運動雖然在19世紀30年代已基本壽終正寢,但正如唐納德·斯通的著作所示[1],浪漫主義的余波始終回蕩于整個維多利亞時期,英國文壇在19世紀末期更集中涌現出一批浪漫主義色彩濃重、故事情節相當奇特的小說。這一波浪漫主義“復蘇”之潮基本不涉思想與價值,而主要限于創作方式與手段。一些常見于浪漫主義小說的手段,時常被作家們用于表達一些現實主義方法難以安全表達的思想與價值。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王爾德的《道林·格雷的肖像》以及斯托克的《德庫拉》均是這方面的典型例子。這些小說同樣涉及19世紀早期作家所關切的性別和階級,但反映的不是浪漫主義時期的激進思想,甚至都不能算進步思想。為在總體上更為開明的19世紀末期表達其相對保守的主張,小說作者們采用了浪漫主義小說中常見的創作手法,在小說情節與當時當地現實生活之間人為制造出一段安全的心理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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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說過,浪漫主義時期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一個急劇變動的時代,甚至可以說是一個革命與反革命并存的時代。受時代影響,英國浪漫主義文學尤其浪漫主義小說表現出顯著的矛盾對立和有機動態性,這一特點也使其區別于此前的諸多文學作品。[2]任何小說其實都包含矛盾,但浪漫主義小說中的矛盾尤其尖銳,其主人公往往需要面對難以解決的沖突甚至互相對立的選擇,常常身處持久的探索與痛苦的尋求。主人公選擇之艱難還時常體現于命運之莫測。浪漫主義小說主人公在情節中的地位與角色往往會發生巨大的起伏與逆轉。從高德汶父女到勃朗特姐妹,甚至司各特,浪漫主義小說在這方面留下一條清晰的轍痕。這或許是一個充滿矛盾與變化的時代給文學留下的又一深刻烙印。君不見,在法國革命及其后繼發展中,今天的革命英雄,明天可能陡然成為人民的敵人或白色恐怖的制造者。英國許多浪漫主義作家與詩人的政治立場尤其是對待革命的態度,也隨著對岸政治形勢的發展而發生了相應的起伏與轉變。一些早期接受革命思想的人,如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后來走向了相反的立場。文學作品似乎在以其獨有的形式“反映”著現實的無常與突變。如同法國革命中原先的受害者變成了暴君與壓迫者,浪漫主義小說中一個個性格鮮明的人物時常轉換于截然相反、互相對立的角色與地位之間。
人物角色與地位出現劇變或轉換,較為常見的原因是在一個舊價值行將逝去、新價值尚未成形的過渡時期,作者本身缺乏穩定的價值觀與意識形態立場,面對兩個互相競爭的秩序與體系擺忽不定。在某個秩序或意識形態下被視作負面人物的角色,在其對立面自然是英雄,因此一旦小說作者的價值觀出現危機,其主人公的地位與角色難免大起大落。在這方面,前面提到的哥特小說是最為典型的例子。在這些通俗作品中,曾經一手遮天的暴君,轉瞬之間成為其受害者的階下之囚。在主人公(與讀者)對這些人物的感受中,恐懼、敬畏、憐憫甚至向往兼而有之。產生這種怪異現象的根本原因是作者在采用兩種互相對立的價值體系裁量這個人物,其效果自然不可能前后一致。本書將詳細分析的高德汶之作《凱利伯·威廉斯》在一定意義上也屬此列。
另一種可能性是作者通常借某個人物的命運逆轉表達對主流秩序與價值體系的不滿情緒甚至挑戰之意。置身于不利的政治與文化環境的作家,時常無法直接批評這一制度或秩序。在此情況下,戲劇性地改變人物的命運是他(她)有效而安全地表達異見的一條捷徑。在此處有必要指出,雖然18世紀末的哥特小說在形式上具有明顯的浪漫主義色彩,并且在情節安排與人物刻畫方面與本書所分析的浪漫主義小說有頗多雷同之處,但二者在政治上有著本質區別。哥特小說總體上是一種較為保守的文學作品;作者中固然有男女之別[3],但即便是男作者馬修·路易斯的小說,其暗中挑戰的對象主要是英國教會的死敵羅馬天主教會,作者顯然無意與英國當下之社會或文化秩序為敵。[4]對于他們生活于斯的18世紀末英國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哥特小說未顯明確而直接的挑戰姿態。稍后出現的浪漫主義小說則與此較然不同。無論高德汶父女,抑或勃朗特姐妹,其作品均或明或暗地對現行秩序提出批評或疑問。夏洛蒂·勃朗特在《簡·愛》中令起初強勢的男性人物羅徹斯特受傷致殘并且在生活上依賴女主人公,這樣的情節安排無疑發送著某種挑戰男權文化的信號。當然,這僅是對《簡·愛》這部作品的常規解讀;男主人公的地位突變或許還有更為重要而深刻的意義,如用于掩護其他更難以為社會容許的做法(詳見相關章節)。如果將視野擴大至18、19世紀的所有英國小說,我們不難發現,其主人公的身份呈現出由英雄逐漸變成市井小人的趨勢。這一漸變傾向一方面反映英國文學的民主化過程,但除此之外或許也折射出英國作家對于社會主流價值日漸增強的批評意識或悲觀態度。在這本專著中分析的另一些小說里,出現了一種與此不盡相同但同樣令人矚目的角色變化現象。在那里,一些傳統上互為對立的社會角色,如父親與母親、科學家與巫師,時而會發生實際上的對調關系,比較突出的例子是奧斯丁和斯托克的作品。
在浪漫主義(時期)小說中,奧斯丁的小說時常給人以“亙古不變”的印象。她所描寫的社會是一個幾乎獨立于外部世界的鄉紳小圈子;在這些平靜的地方小社會里,人們似乎以幾百年來未曾改變的方式日復一日地生活著,年復一年地談論著男婚女嫁。但奧斯丁小說中的不變是一種虛假的表象,或者說一種強顏歡笑式的故作鎮定,其目的是為應對甚至掩蓋正在發生的劇變。本書的一些章節將分析奧斯丁小說中男女戀愛與婚嫁中出現的微妙人物關系,尤其是角色替換關系,而奧斯丁作此特殊情節安排就是為制造穩定與不變的假象。《理智與情感》和《曼斯菲爾德莊園》中均用替身來為主人公談情說愛,作者通過這一替換關系力圖保證在新的、不利的社會條件下,代表傳統秩序與價值的男女主人公仍然能夠獲得愛情與幸福。當然,在其最后一部成書小說《勸導》中,奧斯丁似乎已經意識到變化之必然,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正在發生的社會劇變——說半推半就,是因為面對變化她仍然有所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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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丁的小說還涉及這本專著討論的另外一個重要問題,即話題轉換。一個以捍衛傳統為己任的作家重視禮儀并不奇怪,值得關注的是在奧斯丁的筆下,禮儀似乎享有一種統領性地位;小說對于人物的價值衡量,如好壞與善惡,最終均被轉化成是否符合禮儀這一問題。這種轉換其實也是作者身陷變化的一種應對之策。后面的章節將主要結合《傲慢與偏見》與《愛瑪》的具體情節討論奧斯丁小說中這一現象在意識形態層面上的意義。
話題轉換也是勃朗特姐妹的重要創作手法,只是在她們筆下,其用途正好與奧斯丁相反。一個浪漫主義問題被巧妙調換成一個維多利亞式的問題,為的是通過表面的不變求得實際的變化。勃朗特姐妹生活在激烈張揚的浪漫主義末端與溫情脈脈的維多利亞文化之初。在姐妹二人的作品中,主人公之地位沉浮與角色交換較之此前的作品有過之而無不及,羅徹斯特和希斯克利夫大起大落的命運軌跡,以一種夸張的外在形式展現出充斥于浪漫主義文學的愛恨情仇等激烈感情。值得我們研究的是,維多利亞時期的意識形態如何在這些小說中與浪漫主義價值觀發生交集,尤其是維多利亞意識形態中的家庭與社會觀如何服務于浪漫主義時期較為激進的性別與階級立場。在《簡·愛》這部小說里,羅徹斯特所受之傷成為兩種文化價值得以交集的關鍵情節:如果作者夏洛蒂·勃朗特未將他打傷致殘,小說則很難在原有情節框架內表達出維多利亞時代所崇尚的家庭觀,因而也無法使羅徹斯特與簡·愛交換傳統夫婦關系。《呼嘯山莊》中小凱瑟琳與哈勒頓的情形幾乎如出一轍。埃米莉·勃朗特并未如其姐姐那樣傷害哈勒頓,而是將其置于一個相對于小凱瑟琳更低的文化與社會地位,這其實是一種社會性質的傷害。與《簡·愛》中的情形相比,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的戀愛關系其實顯得更為激進,這部小說也因此更需要維多利亞文化因素來進行掩護與沖淡。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是奧斯丁與勃朗特姐妹這兩批較然不同的作家之間為數不多的共同點之一。這種寫作手法當然不限于浪漫主義時期的作品,而同樣出現在其他作家的小說里,比如19世紀末的斯托克寫作的《德庫拉》。這部頗不尋常的作品本身就是個寓言式小說,表面說的是吸血鬼,暗中批評維多利亞晚期出現的新女性。斯托克自然明白,將要求擴大權利的新女性不加掩飾地斥為恬不知恥的蕩婦,會嚴重影響他作為一個英國紳士的正面形象。在這部小說里話題轉換指的并非這一比喻,而涉及具體情節中科學與巫術的混淆、科學家與巫師之間的角色對調。在《德庫拉》這部小說里,德高望重的科學家凡·赫爾辛帶領一個裝備有現代通信與交通工具的團隊與一個東歐老吸血鬼進行了長達數月的周旋與較量,在戰勝與殺死德庫拉時使用的卻是基本上屬于民間迷信的手段與方法,此事著實令人困惑。作者為何如此煞費苦心將科學家暗中變成巫師,將迷信假裝成科學?莫非是因為此時的科學,如同奧斯丁小說里的禮儀,已然變成了某種解釋與衡量其他問題的“總編碼”?
就范圍而言,這本書分析的文學作品大多產生于兩個時代或文化時期的交接點,除了浪漫主義時期的小說,還有少數出版于維多利亞晚期具有浪漫主義特征的小說。我的主要關注點是小說作者如何在社會主流意識形態即將或已經發生重大變化的條件下,通過情節上的某些特殊安排,表達尚未被主流社會接受的價值或捍衛正在為其拋棄的思想。西方批評界一般不提倡揣測作者意圖或用心,認為此法既不可靠,因而又無甚意義。但這種方法的誘人之處在于,一個作者的觀點或思想與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之間并非永遠重合,探討二者之間的差距如何通過小說情節反映出來,是我們認識小說所涉之社會與時代的一條有效途徑。研究文學的意義一在理解我們人自身,因為所有人無論身處何時何地都有共性;二在認識時代與社會,因為每個時代或社會都有區別于其他時代與社會的特性。這部專著也以此為目的。
在批評方法上,這本專著主要從社會歷史的角度出發對于作品進行細讀,偶爾輔以理論運用。此書的研究焦點是價值觀與意識形態,論述過程中對于情節安排與創作手法等技術問題的討論均服務于這一基本目的。
本書的大部分章節已以“中期成果”的形式發表于我國主要外國文學研究期刊及論文集,此次結集成冊時,對文章進行了適度文字修改,對于部分段落與觀點也進行了相應調整。
感謝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對于本項目的資助(項目編號09YJA752003),感謝北京大學歐美文學研究中心的支持。
[1] 見Donald Stone,The Romantic Impulse in Victorian Fiction(Cambridge,M.A.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0).
[2] 學術界對于“浪漫主義小說”之謂不無歧見,但哈佛大學的Robert Kiely于1972年出版的專著The Romantic Novelin England對于這類小說的分類產生了深刻影響。Kiely將創作于浪漫主義時期的(包括部分19世紀中后期的作品)、帶有明顯浪漫主義特征的小說稱作浪漫主義小說。關于浪漫主義文學的主要特征,Morse Peckham所作的總結與討論對于后人影響深遠,見Morse Peckham,“Toward a Theory of Romanticism,”PMLA 66.2(1951):5-23.
[3] 一般而言,女性寫作的哥特小說(主要指安·拉德克利夫)比較保守,而以馬修·路易斯為代表的男性作家以露骨直接的描寫著稱,因此給人以激進的印象。
[4] 《修士》在英國遭禁多年,主要因為此書包括性描寫,違反當時的公序良俗,有傷風化。雖然這也是對于主流秩序的一種挑戰,但政治色彩其實并不濃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