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環境污染責任:爭點與案例
- 余耀軍 張寶 張敏純
- 15字
- 2020-09-22 14:03:04
第一章
我國環境污染責任立法概覽
第一節
我國環境污染責任立法的前世今生
環境污染責任,是指由于行為人向環境排放污染物質,導致其化學、物理、生物或放射性等方面特性發生不良變化,進而造成他人人身或財產損害或者有損害之虞,依法應當承擔的民事責任。環境污染責任是污染侵權行為所導致的后果,屬于現代侵權法所調整的特殊侵權類型之一,具有不同于傳統侵權行為的諸多特征,因而,很多國家都制定了專門的環境責任立法加以應對,如《德國環境責任法》《芬蘭環境損害賠償法》《墨西哥環境損害民事責任法》《捷克環境責任法》《瑞典環境損害賠償法》等即為適例。在我國,以1982年《海洋環境保護法》為起點,立法中開始對環境污染侵權做出應對,但最有影響的當屬1986年頒布的《民法通則》,該法首次在基本民事法律中規定了環境污染致人損害的法律責任,其第6章“民事責任”第3節“侵權的民事責任”第124條規定:“違反國家保護環境防止污染的規定,污染環境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依法承擔民事責任。”之后,我國又在《環境保護法》《大氣污染防治法》《水污染防治法》《固體廢物污染防治法》《環境噪聲污染防治法》《海洋環境保護法》等環境立法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等司法解釋中對環境污染責任的相關問題進一步作出規定,這些規定構成了我國在司法實踐中處理環境污染侵權責任的主要法律依據。
一、《侵權責任法》的立法背景
(一)我國環境污染責任立法的沿革
我國環境立法發端于20世紀70年代。1973年8月,國務院在北京召開了第一次環境保護工作會議,制定了中國第一部關于環境保護的法規性文件——《關于保護和改善環境的若干規定(試行)》;1974年10月,經國務院批準,國務院環境保護領導小組正式成立,由國家計委、工業、農業、交通、水利、衛生等有關部委領導人組成,下設辦公室負責處理日常工作。在此前后,我國先后發布了《關于保護和改善環境的若干規定》《工業“三廢”排放試行標準》《關于停止珍貴野生動物收購和出口的通知》《防治沿海水域污染暫行規定》等規范性文件,拉開了我國環境立法的帷幕,但由于受到當時政治、經濟、法律環境的影響,環境污染在國家層面上尚未得到重視,存在于民事法律關系中的環境污染責任更不可能出現。
1978年,我國《憲法》進行了修訂,該法第11條第3款規定,“國家保護環境和自然資源,防治污染和其他公害”,這是我國歷史上首次將環境保護寫入憲法,并確定了環境保護的兩大領域,即自然資源保護和污染防治,奠定了我國環境法體系的基本構架和主要內容。據此,1979年9月13日,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一次會議原則通過了《環境保護法(試行)》,我國第一部環境法律正式問世。此后,全國人大常委會相繼制定了《海洋環境保護法》(1982年)、《水污染防治法》(1984年)等污染防治立法,國務院也陸續制定了《防止船舶污染海域管理條例》(1983年)、《海洋石油勘探開發環境保護管理條例》(1983年)、《農藥登記規定》(1982年)、《海洋傾廢管理條例》(1985年)等行政法規,污染防治法律體系初步成型。其中,1982年8月23日由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四次會議通過的《海洋環境保護法》首次涉及了環境污染民事責任的承擔。該法第42條規定:“因海洋環境污染受到損害的單位和個人,有權要求造成污染損害的一方賠償損失。賠償責任和賠償金額糾紛,可以由有關主管部門處理,當事人不服的,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試行)》規定的程序解決;也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起訴”,不僅確立了環境民事糾紛的解決機制,更為重要的是確立了海洋環境污染侵權的無過錯原則。第43條進一步規定了海洋環境污染責任的免責事由:“完全屬于下列情形之一,經過及時采取合理措施仍然不能避免對海洋環境造成污染損害的,免予承擔賠償責任:(1)戰爭行為;(2)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3)負責燈塔或者其他助航設備的主管部門在執行職責時的疏忽或者其他過失行為。完全是由于第三者的故意或者過失造成污染損害海洋環境的,由第三者承擔賠償責任。”1984年通過的《水污染防治法》第5條第2款、第41條、第42條也作出了類似規定。
1986年4月12日,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通過了《民法通則》,將環境污染作為一項特殊的侵權形式加以規定,該法第124條規定:“違反國家保護環境防止污染的規定,污染環境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依法承擔民事責任。”鑒于《民法通則》被視為中國的“權利宣言”[1],具有民事基本法的地位,從而取代《海洋環境保護法》《水污染防治法》等成為環境污染侵權責任的基本規則。但是,該法關于“違反國家保護環境防止污染的規定”的措辭則引發爭議,環境污染侵權究竟是過錯責任還是無過錯責任以及達標排放是否阻卻違法,成為理論和實踐爭論不休的話題。
《民法通則》之后,環境立法繼續對環境污染侵權的歸責原則、賠償形式、免責事由等作出規定。1987年9月通過的《大氣污染防治法》沿襲《水污染防治法》的規定,在第36條第1款規定:“造成大氣污染危害的單位,有責任排除危害,并對直接遭受損失的單位或者個人賠償損失。”1989年12月26日,《環境保護法》通過,該法第41條規定:“造成環境污染危害的,有責任排除危害,并對直接受到損害的單位或者個人賠償損失”,可見其仍然與1982年《海洋環境保護法》的規定一脈相承。盡管《環境保護法》被視為“環境保護領域的基本法”[2],但從形式上看,其在環境污染侵權方面與《民法通則》的矛盾并沒能夠解決。即使隨著《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1995年制定,2004年修訂)、《環境噪聲污染防治法》(1996年制定)、《大氣污染防治法》(2000年修訂)、《海洋環境保護法》(1999年修訂)、《水污染防治法》(1996年、2008年兩次修訂)、《放射性污染防治法》(2003年制定)等一系列環境單行立法的制定,環境立法與《民法通則》在違法性方面的爭議也未得到消弭。并且,由于司法實踐中處理侵權糾紛多以《民法通則》為法源依據,環境立法除《環境保護法》外則很少為法院援引,這種爭議已實際影響到法院對于環境侵權責任規則的適用。
我國秉承大陸法系傳統,有著濃厚的“法典情結”。在《合同法》統一之后,民法典的制定也提上議事日程。在民法典制定過程中,關于民法的“綠化”一時成為熱議。作為調整人身、財產關系的基本立法,民法的人文關懷和環境關懷成為學界和立法者的共識,《物權法》首先做出應對,對相鄰不動產之間基于環境而產生的相鄰關系問題作出了規定,主要體現在該法第90條:“不動產權利人不得違反國家規定棄置固體廢物,排放大氣污染物、水污染物、噪聲、光、電磁波輻射等有害物質。”
2002年12月23日,全國人大法工委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草案)》(下稱“《民法(草案)》”),“侵權責任法”是作為草案第8編,并在該編第5章專章規定了“環境污染責任”,分別對環境污染侵權的適用范圍、歸責原則、達標排放、因果關系、數人侵權的情形作了規定,這是環境污染侵權首次作為專章進入立法程序。其后,鑒于民法典牽涉甚廣,一攬子審議通過誠有困難,故立法機關采用了分編審議、分編通過的方法,因而,在《物權法》通過后,《侵權責任法》的制定進入立法議程,在2002年《民法(草案)》審議的基礎上,全國人大常委會分別于2008年12月22日、2009年10月28日、2009年12月22日進行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審議,最終由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二次會議于2009年12月26日通過,自2010年7月1日起施行。
2014年4月24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八次會議四讀通過了新修訂的《環境保護法》,該法第64條規定,“因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造成損害的,應當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的有關規定承擔侵權責任?!本推鋬热萦^之,該條實際上屬于導向其他法律規則的引致性條款,并未對環境污染責任作出進一步規定,而是將其委任于《侵權責任法》處理,從而使得《侵權責任法》在應對環境侵權問題上仍占據核心地位。
(二)我國當前的環境法律實踐狀況
截至目前,全國人大常委會制定了環境保護法律10件、資源保護法律20件。此外,刑法、侵權責任法設立專門章節,分別規定了“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和“環境污染責任”。國務院頒布了環保行政法規25件。地方人大和政府制定了地方性環保法規和規章700余件,國務院有關部門制定環保規章數百件,其中環境保護部的部門規章69件。國家還制定了1000余項環境標準。全國人大常委會和國務院批準、簽署了《生物多樣性公約》等多邊國際環境條約50余件。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還分別作出了關于懲治環境犯罪法律適用的司法解釋??梢哉f,我國環境法律制度的框架已經基本形成,各環境要素監管主要領域已得到基本覆蓋,環境保護主要領域已經基本實現有法可依。
根據公開材料顯示,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后期,我國的環境糾紛一直保持在每年10萬件左右。進入21世紀以來,環境糾紛數量迅速增加,2003年突破了50萬件,2002年至2006年對于環境問題的舉報平均年增長率約為87%。表1-1即反映了2004—2013年環境保護主管部門受理的環境信訪以及實際進入到法院層面的環境民事案件的增長趨勢。
表1-1 環境民事案件與相關數據對比

注1:環境污染事故包括水污染、大氣污染、海洋污染、固體廢物污染、噪聲與振動危害及其他,2007年以后僅統計水污染、大氣污染、海洋污染、固體廢物污染。數據來源于該年度《全國環境狀況公報》。
注2:環境信訪數量是指向環保系統來信來訪數量,2011年以后新增電話/網絡投訴分類。數據來源于該年度《環境統計年報》。
注3:民事案件總數數據參見各年度全國法院司法統計公告,由于法院在案件統計中是適用案由歸類,此處統計的僅是環境污染損害賠償的糾紛,不包括相鄰關系及海事海商案件。
注4:各項統計數據未包括香港和澳門特別行政區以及臺灣省。
【圖表來源:作者自制】
通過表1-1可以看出,從2004年到2009年,全國僅水污染、大氣污染和海洋污染突發事故的數量約為每年500起左右,考慮到突發事故的統計通常是已經造成重大損害,這一數字意味著每天約有兩起左右重大環境事故發生;環境信訪數量自2011年起每年已超過100萬件。[3]而具體來看,大氣污染的投訴平均遞增了26%,水污染的投訴平均遞增18.7%,噪聲污染的投訴平均增長了22.7%,固體廢物的投訴增長15.4%,其他公害18.7%。根據官方說法,我國已經進入“環境污染事故的高發期”[4],目前正處于環境壓力最大的時期,“三個高峰”同時到來:一是環境污染最為嚴重的時期已經到來,未來15年將持續存在;二是突發性環境事件進入高發時期,特別是污染嚴重時期與生產事故高發時期重疊,環境風險不斷增大,國家環境安全受到挑戰;三是群體性環境事件呈迅速上升趨勢,污染問題成為影響社會穩定的“導火索”。[5]我們的環境容量已經達到了支撐經濟發展的極限,環境問題已經成為制約中國經濟和社會發展的主要瓶頸之一。[6]盡管我國政府采取種種措施保護環境,但從全國范圍來看,我國的環境質量只是“局部有所改善,總體仍在惡化”。[7]
這種狀況出現的原因,大致可以歸結為以下幾方面:一是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環保投入不足,導致污染物排放居高不下。中國污染治理的投資占GDP的比重,在2000年之前不到1.0%,2001年的時候是1.15%,到2004年占到1.4%,2005年是1.31%。目前也只是1.5%左右。按照專家測算,中國環保投入必須達到2.0%,環境才能保持現狀;3.0%以上,才能有所改善。二是環境保護在與經濟利益權衡的過程中處于失利地位,粗放型的經濟發展模式、唯GDP是尊的發展理念,使得環境保護常常讓位于經濟發展,環境法律無法得到切實執行。三是隨著居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對環境健康的要求也越來越高。而近年來,重大水污染、大氣污染、重金屬污染事故頻發,農村生態環境急劇惡化,環境問題成為影響人們生存和發展的基本問題,糾紛也隨之激增。
層出不窮的環境糾紛亦影響到審判領域。表1-2列出了2004年至2008年全國法院審結的三大訴訟案件的數量。[8]
表1-2 人民法院審結各類環境案件統計表(2004—2010)

【圖表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
從上表可以看出,環境資源刑事案件的數量穩步增長,這與在嚴峻環境形勢下政府加大對環境犯罪的打擊力度密切相關,但是,從案源看,刑事案件主要集中在盜伐、濫伐林木罪、非法占用農地罪、非法采礦罪的附帶民事賠償等方面,重大環境事故罪和環境監管失職罪的數量仍然有限。環境行政案件和民事案件則起伏較大,主要集中在大氣污染和水污染方面(參加表1-3:2004—2009年全國法院受理環境類案件走勢圖)。但是,從表1-1、表1-2來看,與民事一審案件總數五六百萬的總數相比,環境污染損害賠償糾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2004年至2009年環境損害賠償案件占民事一審案件的比例分別為0.103%、0.035%、0.049%、0.023%、0.028%、0.003%;而環境類案件占三大案件總數的比例亦極其微小,分別為0.183%、0.174%、0.217%、0.233%、0.213%與0.227%。
表1-3 2004—2009年全國法院受理環境類案件走勢圖

與環境信訪數量相比,環境污染損害賠償案件的比例仍然非常低,從2004—2009年度的數據來看,環境污染損害賠償案件分別僅占信訪總量的 0.729%、0.222%、0.316%、0.649%、0.201%、0.241%。由此可見,與進入到環境保護主管機關信訪的環境糾紛數量相比,進入到司法審判環節的環境糾紛數量比例非常稀少,表明司法對環境糾紛的化解作用并沒有得到很好發揮。這一現象,即便在目前環保法庭蓬勃發展的情況下亦無大的改觀。從2013年數據來看,法院受理的環境民事案件數量仍僅占到環境信訪數量的0.195%。
這種狀況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環境污染的受害者起訴難、舉證難、獲得司法救濟難、執行難的現實情況,當然也與司法機關在損害賠償范圍、賠償責任確定等方面亟待進一步完善司法標準有一定關系??傮w來說,在環境司法實踐中,主要存在以下幾方面的問題:
第一,環境糾紛處理難度大,取證難,法官審判水平差異大,各地法院之間、同一法院不同法官之間的審判尺度不盡統一,導致當事人不服裁判。作為一個司法統一的國家,相同情況相同對待是司法的基本要求,但是對于基本相同的案件判決的結果差異很大,這其實是對司法公信力的巨大損害。這種狀況,與法官對于環境資源保護法律的熟悉度不夠密切相關。從已有的環境裁判文書來看,判決援引的法律非常少,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制定的有關環境資源的法律要現在為止已經接近30部,但在司法文書、裁判文書里鮮見援引這些法律,事實上也說明了現行司法實踐中對環境資源法律非常陌生。
第二,影響環境案件審判的案外因素多,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的地方保護主義、環境資源管理部門的部門保護主義傾向嚴重,環境案件審理困難,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得不到有效的救濟。
第三,涉及環境資源案件的鑒定機構、鑒定資質、鑒定程序混亂,多頭鑒定、重復鑒定現象普遍,鑒定結論相互矛盾。環境司法鑒定可以用于損害后果估算、因果關系判定、損害賠償范圍認定等多個方面,這與環境案件的技術性密切相關,但是,目前的鑒定體制難以為環境案件提供支撐。
第四,法院和法官對于環境司法保護意識不足,環境保護理念尚未真正變成法官的“內心確信”。審理水平和能力不足以應對解決環境糾紛的需要,一些環境資源案件的定性、審判程序運用、法律適用等方面出現偏差。
可以說,我國環境法律實踐中出現的上述困境,與我國目前環境立法、執法和司法中出現的問題都是密切相關的。盡管目前環境損害案件的數量還非常少,但隨著環境健康損害的日趨增加,以及法律供給的加大、公民環境意識的提高和司法狀況的改善等因素,公民訴諸司法的數量將會有所增長。作為“全面保護私權的法,是對民事主體的各項民事權利或者說基本人權在受到侵害時提出救濟的法”[9],《侵權責任法》專章規定環境污染責任亦是順理成章之義,接下來的關鍵點是,如何使《侵權責任法》關于環境污染責任的規定落到實處。
二、環境損害救濟與《侵權責任法》制定
(一)《侵權責任法》制定過程中的主要爭議
1.關于調整范圍
目前,各國對環境侵權的認識多停留在污染行為造成的人身、財產損害,我國環境立法上也大多使用“環境污染和其他公害”“環境污染損害”“環境污染危害”等術語,其共同點均在于將環境侵權的原因行為限定于環境污染行為。我國出現的幾個侵權法學者建議稿[10],也多采用“環境污染侵權”“污染環境致人損害”“環境污染致人損害”等表述。
《侵權責任法》因襲這一普遍做法,以“環境污染責任”作為章節標題,且四個條文均采用“污染環境”的稱謂,從文義看,其并未對“污染”和“環境”作出定義,但根據我國已有立法來看,環境污染主要是指大氣、水、固體廢物、環境噪聲、放射性等污染類型。
在人大常委會審議過程中,有委員指出,《侵權責任法》所列條款,是否能夠覆蓋各種侵權行為有疑問,除了環境污染,環境破壞也會導致侵權行為,如采礦、取水、工程建設等人為活動常常會因為違規操作或防范不力等引發滑坡、泥石流、地裂縫、地面塌陷、地面沉降等災害,導致生命財產的損失。如違規采礦,可能導致地面塌陷、水源破壞;超采地下水,會導致地面沉降,引起地面建筑物的破壞;筑壩不當,可能會導致地下水位抬高,地下建筑物進水……這些都是因為環境破壞而導致的侵權行為。而第8章只列舉了環境污染造成的侵權行為,并沒有包含因為環境破壞而導致的侵權行為。因而,第65條“因污染生活、生態環境造成損害的……”,應該相應改為“因污染、破壞生態、生活環境造成損害的……”;第8章的標題應改成“環境侵權責任”,“環境侵權”包括由于環境破壞引起的侵權行為和環境污染導致的侵權行為。[11]
根據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民法室對于《侵權責任法》的解讀,本章所指的環境污染,既包括對生活環境的污染,也包括對生態環境的污染。對大氣、水體、海洋、土地等生活環境的污染屬于環境污染,對生物多樣性的破壞、破壞生態環境和自然資源造成水土流失等生態環境的污染也屬于環境污染。環境污染的形式既包括水污染、大氣污染、噪音污染等傳統的污染形式,還包括光污染、輻射污染等新型的污染形式。總之,因污染者的行為污染生活、生態環境造成損害的,污染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12]
說大氣污染、水體污染、海洋污染、土壤污染、噪聲污染、光污染、輻射等屬于環境污染并無問題,但將生物多樣性破壞、水土流失等對生態環境的破壞也納入環境污染的范疇,從解釋學上看,難以站得住腳。
其一,按照學理解釋,法律上的環境問題可以分為兩類,一是當人類排放到環境中的廢棄物超過生態系統的自凈(納污)能力即環境容量時,就會造成環境污染,主要表現為大氣污染、水污染、土壤污染、噪聲污染、固體廢棄物污染、有毒危險品污染等,其典型特征是“過度排放”;當人類從自然界索取資源的速度和強度超過資源本身及其替代品的再生增殖能力即生態承載力時就會造成資源枯竭和生態破壞,也稱環境破壞,主要表現為水土流失、土壤沙漠化、動植物資源和漁業資源枯竭、氣候變化異常等,其典型特征是“過度索取”。將環境問題區分為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無論是在環境科學上,還是各國的研究和實踐中,都取得了廣泛認同。將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認定為“污染”,從學理上難以融通,從而導致認識上的混亂。
其二,依照體系解釋,《環境保護法》第2條采取概括加列舉的方式對環境作出了定義,即環境是指影響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各種天然的和經過人工改造的自然因素的總體,具體包括大氣、水、海洋、土地、礦藏、森林、草原、濕地、野生生物、自然遺跡、人文遺跡、自然保護區、風景名勝區、城市和鄉村等。但是,這一定義并不意味著上述所有環境要素的所有層面均要由環境法來調整。環境法調整的,僅僅是可能因產業活動或者其他人為原因導致上述環境要素可能受到影響或者有影響之虞的情形。而影響的方式,既可能是排放各種污染物,也可能是破壞生態環境,這種分類方法,從1978年《憲法》到1982年《憲法》,從1979年《環境保護法(試行)》到1989年《環境保護法》再到2014年新修訂的《環境保護法》,都得到了一脈相承的沿襲。[13]遍尋實證法上對“污染”類型的規定,主要體現在《環境保護法》第4章“防治環境污染和其他公害”,該章第42條第1款規定,“排放污染物的企業事業單位和其他生產經營者,應當采取措施,防治在生產建設或者其他活動中產生的廢氣、廢水、廢渣、醫療廢物、粉塵、惡臭氣體、放射性物質以及噪聲、振動、光輻射、電磁輻射等對環境的污染和危害。
由此可見,依據《侵權責任法》的現行規定,生態破壞并不能納入環境侵權的調整范圍,在出現相關案例時,通過解釋學的方式,將可能產生較大爭議,從而使生態破壞行為得不到有效規制。
因而,只有將生態破壞行為也納入侵權責任法的救濟范圍,才能構建統一完整的環境侵權體系,其原因在于:第一,在環境保護發展初期,各國的重心是污染防治,生態保護立法發展得比較晚,但實踐已經證明生態破壞所導致的后果并不比環境污染輕,它們同樣具有污染型侵權所具備的間接性、持續性、廣泛性和復雜性等特征,后果也無實質差異。既然污染防治和生態保護構成環境法律體系的兩大支柱,有必要使生態破壞造成的損害與環境污染享有“國民待遇”;第二,生態破壞損害與環境污染損害的作用機理是相同的。環境污染通常是由于人類活動直接或間接向環境排入了超過環境自凈能力的物質和能量,導致環境發生危害人類生存和發展的事實;而生態破壞則表現為人類過量地向自然索取物質和能量或者不合理的使用自然環境,使得生態平衡受到破壞而危及人類生存和發展。二者基本上都是通過環境這一媒介所發生的法律關系,同時也都會使環境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壞。因而,將生態破壞排除在環境侵權以外,使性質相同的損害不能得到相同的救濟,不僅割裂法律體系的完整性,也有違損害救濟的理念。
事實上,在學者起草的建議稿中,曾出現生態破壞侵權的雛形。如徐國棟教授主持的《綠色民法典草案》第1602條規定了環境責任,該條第1款規定,“破壞某一地區的環境要素,包括空氣、水、土壤、植物群或動物群的,行為人應對受破壞地區的居民承擔賠償責任”,第2款、第3款則是對于污染侵權的規定[14];中國人民大學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的《“中國民法典·侵權行為法編”草案建議稿》雖以“環境污染致人損害”為名,但其內容遠已突破《環境保護法》第24條的范圍,涉及大量生態破壞侵權的類型。[15]盡管有人主張將“污染”擴大解釋,但根據文義解釋和體系解釋,尚難以得出《侵權責任法》包含生態破壞型環境侵權的結論。[16]
2.關于歸責原則
環境污染責任作為一種特殊的侵權責任,其特殊性首先表現在歸責原則上采用了無過錯責任原則,這一原則體現在《侵權責任法》第65條:“因污染環境造成損害的,污染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依該條規定,在受害人有損害,污染者的行為與損害有因果關系的情況下,不論污染者有無過錯,都應對其污染造成的損害承擔侵權責任。
在《侵權責任法》審議過程中,對于環境污染實行無過錯責任存在爭議。有代表認為,對環境污染實行無過錯責任過于苛求,會造成對企業的不公平,可能會影響企業創新的積極性,阻礙企業的發展。[17]也有代表認為,草案與《民法通則》第124條關于“違反國家保護環境、防治污染的規定,污染環境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依法承擔民事責任”的規定相矛盾,《民法通則》的規定以不符合國家規定為承擔責任的前提較為合理。[18]還有代表認為,企業排污符合規定的標準時應減輕或者免除企業的侵權責任。如果符合規定的標準也應承擔侵權責任,會削弱企業的環保意識,加重企業的負擔,就有經營困難甚至破產的可能,如果符合排放標準仍造成損害,應由國家出臺更高的標準,否則應由國家承擔相應的責任。[19]
在民法學界,也一直存在著環境污染侵權應當適用過錯責任原則的看法。有學者認為,應當堅持《民法通則》第124條的規定,堅持環境侵權行為的過錯責任,過失認定應當客觀化,只有在行為違反國家防止污染、保護環境的規定的情況下,才有侵權行為的構成。在沒有國家保護環境、防止污染的相關規定時,應采用一般過失的認定方法,此時可以借鑒忍受限度理論所參考的各項指標。若行為雖符合保護環境、防止污染的規定,但依然造成重大損失時,則應由行為人依據公平原則承擔責任。[20]
出現這種論爭的根源,從形式上看,在于對《民法通則》確立的“違反國家保護環境、防治污染的規定”理解適用問題;從實質上看,則是對無過錯責任原則適用于環境侵權的法理基礎缺乏了解。
關于對《民法通則》第124條的理解,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第一,對《民法通則》第124條擴大解釋。
該條所稱的“國家保護環境防止污染的規定”是指我國《環境保護法》及相關法律法規所確定的基本原則、規則和制度,而不是指具體的某項排污標準。[21]第124條所解決的是法律適用問題而不是行為標準問題,即凡污染環境致人損害之案件,應首先適用《環境保護法》等專門法律法規。排污超過標準污染環境致人損害,無疑應當承擔民事責任并承擔相應之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因為即使加害人的排污沒有違反環境保護方面的法律規定,但是其排污行為污染環境造成他人損害,也違反了保護他人生命健康權的法律規定。
第二,特別法優于普通法或后法優于前法。
這一觀點認為,《民法通則》是普通法,而《環境保護法》等是特別法,根據特別法優于普通法的原則,應優先適用《環境保護法》的規定。[22]但是,根據我國《立法法》第83條規定,同一機關制定的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規章,特別規定與一般規定不一致的,適用特別規定;新的規定與舊的規定不一致的,適用新的規定??梢?,特別法優先適用于一般法以及新法優于舊法的前提在于,兩個規定皆由同一機關制定。但全國人大與全國人大常委會是否屬于同一機關,值得疑問。[23]如不屬于,則此處不存在特別法與普通法或者新法優于舊法的問題。由于《侵權責任法》是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法律,這一爭議仍然會持續下去。[24]
第三,《民法通則》確立的是環境侵權的構成,而《環境保護法》確立的是責任形式。
第124條和第41條第1款不是一般法和特別法的關系,而是侵權行為構成和責任形式的銜接關系?!斑`反國家保護環境防止污染的規定”,正好是過失客觀化的表現,因此,環境侵權行為是過失責任。[25]
盡管面臨爭議,環境侵權適用無過錯原則獲得理論和實踐的普遍認同卻是不爭的事實。無論是對無過錯責任適用的根源進行目的解釋,還是對《民法通則》以降的環境侵權立法進行歷史考察,無過錯責任適用于環境侵權都有著深刻的依據。事實上,1989年以后的每一部環境立法和法律解釋以及《侵權責任法》歷次審議稿和學者建議稿均未將過錯或者違法性作為環境侵權的構成要件。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編著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解讀》則列出了實行無過錯原則的三個原因[26]:
(1)環境污染已經成為我國發展中的突出問題
環境問題關系到人民群眾切身利益,關系到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和經濟社會永續發展,我國目前正處于工業化中期,重工業比重高,原材料消耗高,污染風險也高。由于國際經濟結構的變化,西方發達國家已經完成了經濟結構的調整,第二產業比重下降,第三產業比重大幅提升。我國有些企業一方面大量開發和利用資源,以獲取利潤,另一方面為節省處理成本大量排污,造成他人人身、財產和公共環境的損害。無過錯責任原則有利于追究侵權人的責任,促使其積極治理污染,預防和減少污染,保護環境和救濟受害人。
(2)與現行的環境保護法律中歸責原則的規定一致
我國現行的《民法通則》和環境保護法律中對環境污染侵權都規定了無過錯責任的歸責原則?!睹穹ㄍ▌t》《環境保護法》《海洋環境保護法》《水污染防治法》《大氣污染防治法》《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環境噪聲污染防治法》《放射性污染防治法》都作出了無過錯責任的規定,《侵權責任法》規定環境污染責任采用無過錯責任的歸責原則與這些法律的規定是一致的。
(3)符合國際上通行的做法
對于環境污染侵權,是適用一般的過錯原則還是無過錯原則,不同國家針對不同情況在立法上也有所不同,大多區分不同環境侵權的類型,分別采用過錯責任和無過錯責任。大多數國家對企業生產等危害較大的環境污染采用無過錯責任的歸責原則。如日本的環境立法中對一般的環境侵權依據其《民法典》第709條承擔過錯責任,但在公害事件中適用無過錯原則;德國法對于一般性的環境侵害實行過錯責任,而對于經政府許可的營業活動,也即企業的產業活動所引起的特殊類型的環境侵害則通過《公害防治法》《水利法》《環境責任法》和《聯邦固體廢棄物防治和固體廢棄物管理法》等確立無過錯責任。英美法系的干擾妨害和嚴格責任在環境侵權救濟中運用比較普遍。自1970年以來,美國逐漸采取以環境專門立法的形式來確立嚴厲的行政控制制度以及損害賠償的嚴格責任原則,如《綜合環境治理損害賠償法》(或稱《1980年超級基金法》)《安全飲用水法》《清潔空氣法》和《清潔水法》等,均以嚴格責任為原則。
關于過錯與違法性的關系,也一直存在爭論。在法國法系和英美法系,由于采用客觀過錯說和侵權三要件說,客觀違法性已包含于客觀過錯之中,因此談不上二者的關系,而在德國法系的德、奧、日,以及我國大陸和臺灣地區,都相繼出現了有關過錯和違法性糾纏不清的復雜問題,導致了傳統侵權行為理論上的危機,但在趨勢上,過錯的客觀化以及違法性的擴大化使得兩者已近于融合,環境立法上也是如此。[27]
從我國的法律實踐來看,將違法性排除在環境侵權構成要件之外、實行無過錯責任是司法和執法中的普遍認識。原國家環境保護局《關于確定環境污染損害賠償責任問題的復函》(1991年10月10日(91)環法函字第104號)中認為,“按照法律規定,環境污染損害賠償糾紛,可以根據當事人的請求,由環保部門處理。各級環保部門在處理賠償糾紛、確定賠償責任時,應當準確理解并嚴格執行法律法規的規定。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第41條第1款的規定:‘造成環境污染危害的,有責任排除危害,并對直接受到損害的單位或者個人賠償損失?!渌嘘P污染防治的法律法規,也有類似的規定??梢?,承擔污染賠償責任的法定條件,就是排污單位造成環境污染危害,并使其他單位或者個人遭受損失?,F有法律法規并未將有無過錯以及污染物的排放是否超過標準,作為確定排污單位是否承擔賠償責任的條件。至于國家或者地方規定的污染物排放標準,只是環保部門決定排污單位是否需要繳納超標排污費和進行環境管理的依據,而不是確定排污單位是否承擔賠償責任的界限?!吨腥A人民共和國水污染防治法實施細則》第36條還明確規定,繳納排污費、超標排污費的單位或者個人,并不免除其賠償損失的責任?!彪m然超標排污費作為一個歷史概念已經被新近立法所摒棄,但該實施細則的規定無疑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事實上,環境侵權領域實行無過錯責任原則并不僅是邏輯的推演和立法的強制,而是有著深刻的價值支撐。隨著社會化大工業發展,環境污染的范圍和程度均日益嚴重,為平衡當事人利益,維護社會穩定,無過錯責任開始適用于環境侵權領域。其價值正當性在于:首先,無過錯責任符合“利之所附,損之所歸”的原則,加害人因其生產、生活或經營行為獲得了收益,理應承擔其行為引發的負外部性。其次,實行無過錯責任有利于強化企業責任,促進其履行法定義務,嚴格控制和積極治理污染,合理利用環境資源;再次,實行無過錯責任符合法律保護弱者的趨勢,由于現代工業生產的復雜性和污染過程的錯綜復雜,環境污染涉及復雜的科技問題,受害者難以證明加害人有無過錯。實行無過錯責任原則,有利于加強對受害人利益的保護,減輕受害人證明加害人過錯的舉證責任。最后,實行無過錯責任,加大對弱者的保護并不會對侵害人造成特別的負擔,譬如原告可以通過環境責任保險等制度分散和化解風險,從而也體現了救濟社會化的趨勢。《侵權責任法》確立的無過錯責任原則,正是因應這一理念的體現。
需要指出的是,無過錯責任原則的適用,是對無辜受害人的損害補償,但法律只能明確損害賠償的責任,不能保證損害賠償的完全實現。無過錯責任的公平性不能以對加害人的不公平和損害社會秩序為代價。因此,在適用無過錯責任的同時,應發展環境責任保險、環境補償和整治基金,促進損害賠償的社會化,實現加害人和受害人利益的合理平衡,發揮責任的預防功能。
3.舉證責任倒置
《侵權責任法》沿襲2008年《水污染防治法》和2004年《固體廢物污染防治》等法律以及1992年7月14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和2001年12月21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等司法解釋的做法,在第66條明確規定“因污染環境發生糾紛,污染者應當就法律規定的不承擔責任或者減輕責任的情形及其行為與損害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綜觀《侵權責任法》不同階段的草案,除了用語上的個別變更使表述更為科學外,其實質并未發生變更。在審議過程中,有代表認為,由于危害環境的行為與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具有復雜性和特殊性,有很多化學物質的屬性現在還不為我們所知,污染物和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聯系,是目前有些科學手段所無法確認的,因而,建議增加“限于目前科學發展水平無法證明污染物和損害之間存在因果聯系的,污染者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責任”的規定。[28]
所謂舉證責任,是指法律要求訴訟當事人對自己所主張的事實,提出證據加以證明的責任。舉證責任分配實際上是指這種證明責任在當事人之間如何配置的問題,一般而言,承擔較重舉證責任的當事人在訴訟中將處于更為不利的地位,因此,舉證責任的分配與當事人利益保護直接相關。而舉證責任倒置,則是指基于法律規定,將通常情形下本應由提出主張的一方當事人(一般是原告)就某種事由不負擔舉證責任,而由他方當事人(一般是被告)就某種事實存在或不存在承擔舉證責任,如果該方當事人不能就此舉證證明,則推定原告的事實主張成立的一種舉證責任分配制度。
在環境污染侵權中確立舉證責任倒置與確立無過錯責任的理由是大致相當的,均是因應風險社會下環境侵權的特殊性對受害人利益的傾斜保護。
在現代社會,隨著生產力的高度發展以及科學技術的進步,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日益嚴峻,水污染、大氣污染和重金屬污染等對人體健康的危害日益嚴重,但受害人在訴訟中經常遇到舉證的困難。因為有些事故的發生原因十分復雜,技術性強,而且行為人常常處于持有或壟斷案件主要證據的地位。在此情況下,如果固守傳統侵權法的過錯責任和“誰主張,誰舉證”的舉證責任規則,確實不能為當事人的權利提供充分的救濟,這就在侵權法和證據法上都提出了一個如何對危險責任以及事故責任中的受害人進行有效地救濟和全面地保護問題,無過錯責任原則和舉證責任倒置正是適應這一需要而產生的。無過錯責任不考慮加害人的主觀過錯和違法性,降低了受害人的舉證責任,但由于因果關系的復雜性,對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仍是受害人不可承受之重。若不實行舉證責任倒置,可能會造成極不公正、極不合理的結果,也不符合“享受特殊權利的權利人應當承擔因之產生的不幸結果”的法律理念。尤其應當看到,實行舉證責任倒置,通過將因果關系的舉證負擔置于接近事故源的一方承擔,也能夠有效地促使舉證責任被倒置的當事人一方積極采取措施,預防和控制損害的發生。從訴訟的角度看,舉證責任倒置的適用為法官查清案件事實真相并在此基礎上作出公正的裁判提供了制度保障。因此,在證據法上,舉證責任倒置制度的作用逐漸擴張,適用范圍越來越寬泛。舉證責任倒置的運用不僅關系到訴訟中權利實現的問題,更關系到實體權利的實現,不論在證據法上還是實體法中均有重要的意義。
將“科學手段無法證明”作為否定舉證責任倒置的理由,正是忽略了環境侵權的特殊性??茖W不確定性正是環境法的最大特點,正是由于環境問題經常無法通過科學予以確定證明,而一旦發生將導致不可逆轉的危害,因而,各國均將預防原則作為環境法的首要原則。根據1992年《里約宣言》的規定,所謂風險預防,是“為了保護環境,各國應按照本國的能力,廣泛適用預防措施。遇有嚴重或不可逆轉損害之威脅時,不得以缺乏科學充分確實證據為由,延遲采取符合成本效益的措施防止環境惡化”。風險預防原則要求立法在進行環境規制時應當考慮損害預防、舉證責任倒置(reverse onus)、危害消除(elimination)、公眾導向(community orientation)、替代方法評價(alternative assessment)、不確定性即是有威脅(uncertainty is a threat)、技術、科學上無害(technically/scientifically sound)、自由充分的信息(information unrestricted)、公開(open)等要素。[29]風險預防原則內含了不是由潛在的受害人而是由從事這種可能帶來危害的行動人承擔證明安全或無害的責任。
值得注意的是,舉證倒置在某些方面(特別是因果關系)減輕了污染受害人的舉證責任,但并未完全免除受害人的舉證責任。根據現有規定,污染受害人仍然必須就以下事項舉證:(1)自身遭受了污染損害,并因此承受了直接損失?!爸苯訐p失”應當包括已經遭受的實際損失和必然遭受的損失,如合理預期收益的喪失。(2)加害人存在污染損害行為,而且該污染損害行為是其指控的加害人實施。這些事項都需要受害人提供充分的人證、物證、書證等證據加以證明。同時,在環境侵權中,舉證責任往往與因果關系推定相聯系[30],而因果關系的判定,則存在著相當因果關系說、必然因果關系說、疫學因果關系說等不同標準。
(二)《侵權責任法》關于環境責任立法的得與失
因應環境時代法律的“綠化”需求,《侵權責任法》首次專章規定“環境污染責任”,體現了環境時代法律應對環境污染、保障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的決心和勇氣。首先,《侵權責任法》提升了環境侵權救濟規范的地位。盡管《侵權責任法》是由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但其作為民事基本法律的地位得到學者的普遍承認?!肚謾嘭熑畏ā穼⑾惹胺稚⒃诟鳝h境立法和法律解釋中的環境民事規范予以整合,方便了法官在實踐中的適用。其次,《侵權責任法》確認了環境侵權的特殊性,通過專章規范的形式,使環境侵權的基本規范容易為各界所熟知,對于法官來說,可以改善先前對環境侵害救濟的陌生度;對于公民來說,可以為其維護自身權益提供指引;對于企業來說,通過無過錯責任和舉證責任倒置等規范,可以對其形成威懾,促進其改善污染治理狀況,提升社會責任。
但是,環境議題有它本身的特殊性,這個特殊性使其迥異于傳統的侵權行為,隨著環境議題涉及的利益越來越復雜對立、科技不確定性不斷升高、因果關系認定愈發困難,期冀完全解決環境侵權造成的損害問題是《侵權責任法》不可承受之重,尤其是侵權法的基本理念是救濟受害人因侵權行為而生的人身、財產損害,簡單說即環境侵害“對人的損害”,而對于環境侵害造成的生態環境本身的損害,即“對環境的損害”,實非以“權利本位”(意為救濟需以權利的被侵害為前提)為根基的侵權法所能承擔。退一步說,即便是對人的損害,《侵權責任法》亦未周全保護。綜觀該法條文,其雖然對污染侵權問題作出了回應,但基本上是對已有規定的簡單羅列,并沒有進行制度創新。而且,該法本身的規定也存在一些不足之處。
首先,《侵權責任法》未對生態破壞型環境侵權作出回應,已如前述。其次,《侵權責任法》未對不同樣態的污染類型以及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原則予以區分,將可能造成違背法律的公平正義精神,并造成適用上的爭議。再次,《侵權責任法》對不承擔責任和減輕責任的情形規定過于籠統,不利于對環境損害的預防。最后,對于數人侵害環境的責任劃分不明確,難以適應環境侵權的特殊性。[31]這些問題將在本書相關章節予以詳述。
法律是高度抽象化和體系化的產物,牽一發而動全身?!肚謾嘭熑畏ā穼⑽廴厩謾嘧鳛楠毩⒌奶厥馇謾囝愋图右砸幎?,體現了民法應對環境問題的回應和努力,但囿于環境侵權的特殊性,這種回應和努力效果注定是有限的。
從立法史上考察,傳統侵權法是對人與人之間直接侵害的救濟,而環境侵害則較為復雜。一般來說,環境侵害主要有以下特征:(1)主體的不平等性:加害人往往是具有特殊經濟地位、科技與信息能力及法律地位的工商企業,而受害人多為普通公眾尤其是弱勢群體,從而導致作為近現代民法基石的平等性和互換性的喪失;(2)原因行為的多樣性:包含了環境污染行為和生態破壞行為;(3)侵害狀態的媒介性:除擬制型污染外,環境侵害的成立均需以環境要素為媒介;(4)侵害對象的不特定性:受害人群通常為不特定的多數人;(5)因果關系的復雜性:污染通常經過多種因素的復合累積后逐漸形成并顯現出來,潛伏期較長;(6)侵害利益的多元性:在造成人身、財產損害的通常,亦造成了環境本身的損害,或者只造成了環境的損害;(7)價值判斷的非責難性:除違法行為外,環境損害多伴隨著正常生產、生活活動而產生,是維護社會正常運行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因而在價值判斷上不具有非難性,由誰來承擔責任是一種利益衡量的結果。
由此可見,環境侵害在主體、構成、因果關系、損害后果、可歸責性等諸多方面均與傳統侵害有較大差異,已突破單純的私益侵害的范疇。傳統侵害的私法屬性與環境侵害的社會法屬性在有些地方和時候無法完全相融,或者說人身權、財產權的私益性與環境資源的公益性的沖突客觀存在,必然導致民法與環境法在價值取向、立法目的上的巨大差異。[32]《侵權責任法》固然可以解決一部分環境侵害形式,但對于環境侵害的全面救濟,則需通過專門立法來實現。很多國家(地區)如德國、芬蘭、丹麥、墨西哥、瑞典乃至歐盟都制定了專門的《環境責任法》或者《環境損害賠償法》作為該國(地區)民法典或債法的特別法,我國臺灣地區目前也正著手起草融合環境損害賠償、環境責任保險以及環境損害賠償暨整治基金的綜合環境責任法。
因而,考慮到環境侵害面臨公益與私益的交融,單一部門法難以提供完整救濟,為使環境侵害救濟更具有可操作性,并通過明確責任影響各方行為,制定專門的《環境侵害救濟法》尤為必要,對環境公益和私益、民事和行政、實體和程序等作出規范,通過合理的程序及機制分配環境議題的責任和風險,從而更好地因應環境議題的特點,保護和改善我國的環境,維護公民的合法權益,促進社會的穩定和諧。
三、實例解析:“前立法時代”的環境污染責任
王某訴某化工廠氯氣污染損害賠償案[33]
(一)案情簡介
1978年7月1日晚,沿海某市天降大雨,電閃雷鳴。該市化工廠的電器設備因遭雷擊毀壞,不能正常工作,從而造成該廠大量氯氣外溢,污染了周圍的大氣環境。該廠附近居民10余人因吸入氯氣中毒,當晚送往醫院搶救。其中該市某工廠女工王某,因住所距本次氯氣外溢事故發生地大約100米處,故中毒癥狀較重,在醫院住院觀察及治療共計384天,其間,王某花費的住院費、醫療費及誤工工資、生活補貼等費用全部由化工廠承擔,二者之間此時并無糾紛。
王某中毒病情好轉之后辦理出院,醫院在為其辦理出院檢查時診斷王某還患有“過敏性支氣管哮喘”,建議其出院后繼續服藥治療。然而,市化工廠拒絕為王某的繼續服藥治療繼續承擔醫療及其他相關費用,其理由是,王某的“過敏性支氣管哮喘”與氯氣中毒無關,與氯氣中毒無關也就是與該廠的氯氣外溢事故無關。
同時,王某本人所在的工廠也拒絕發放其在繼續治療期間的工資和支付繼續治療的醫藥費用,其理由為,王某的病乃市化工廠的氯氣污染所造成的,故其誤工工資和醫療費用理應由該市化工廠承擔。
面對這種情況,王某多次找有關行政管理部門處理解決,但均無結果。在萬般無奈之下,王某于1980年5月13日以市化工廠為被告,向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市化工廠賠償其因受氯氣污染患過敏性支氣管哮喘疾病而受到的各種損失。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受理了此案。在審理該案過程中,法院調查了王某的病史,走訪了有關的醫療衛生部門并收集了大量的醫學旁證。
(二)審理結果
市中級人民法院經審理查明:(1)原告王某在此次患病以前從未患過過敏性支氣管哮喘,并且其本人無此類疾病之家族病史;(2)醫學證明氯氣中毒可致人患過敏性支氣管哮喘疾??;(3)王某患過敏性支氣管哮喘疾病的時間正是在市化工廠發生氯氣外溢污染事故以后。
綜合考慮上述各種情況,市中級人民法院認定,原告王某患過敏性支氣管哮喘疾病系市化工廠氯氣外溢污染事故所致,故市化工廠應對王某因患病所遭受的各種財產損失負賠償責任。1980年6月3日,市化工廠與王某之間達成調解,由市中級人民法院正式制成民事調解書,確認市化工廠賠償王某的醫療費、營養費和誤工工資等損失共計人民幣500元。
(三)案例評析
本案發生在1980年,是《環境保護法(試行)》實施后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第一個環境民事訴訟案件,同時也是我國最早一起在環境民事訴訟中采用推定方法認定污染損害行為與污染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的環境污染損害賠償案件。當時,我國環境立法剛剛起步,只有《憲法》和《環境保護法(試行)》作出了框架性規定,而關于環境民事責任的規定則付之闕如,直到1982年,《海洋環境保護法》才在新中國歷史上首次規定了“因海洋環境污染受到損害的單位和個人,有權要求造成污染損害的一方賠償損失”。但是,本案已經涉及了環境侵權的幾個核心問題。
1.關于環境污染損害賠償的歸責原則
表面來看,本案中適用了無過錯責任理念,但仔細考察則值得疑問。雷擊屬于不可抗力,根據各國通例,不可抗力不承擔責任,我國立法也均將不可抗力表述為“完全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并經采取合理措施仍不能避免損失”,而本案中,化工廠因雷擊造成氯氣泄漏,造成周圍居民中毒,法院判決化工廠應當責任,則并未將不可抗力作為免責事由。從歸責原則上來看,更類似于結果責任。
所謂結果責任,是指只要行為人造成損害結果,行為人即應承擔的責任,這種責任不問行為人有無過錯,而以行為人的行為是損害原因作為其承擔責任的唯一根據,故又稱“原因責任”。[34]因而,在結果責任中,因果關系是否成立,才是判定是否承擔責任的關鍵。由于無過錯責任也不以加害人的過錯為責任根據,所以也有人把它稱為結果責任。如史尚寬先生認為,“古代法律,采用原因主義,以有因果關系之存在即是發生賠償損害之責任,就因極端無過失責任之負擔,反促使責任心薄弱,不適合實際生活之需求。羅馬法遂采用過失主義。現今除蘇俄民法外,各國民法,原則上多依之。就近世因火車、電車、汽車、飛機及其他大企業之發達,危險大為增加,古代無過失責任漸有復活之趨勢。行為人或法定為義務之人,雖無故意可言,亦不免負賠償之責任,此責任謂之無過失賠償責任亦稱結果責任或危險責任”。[35]實際上,無過錯責任與結果責任有著本質區別,正如王澤鑒教授所言,無過錯和結果責任“理念完全不同,即無過失責任系指補救過失主義的弊端所創設的制度,而結果責任系初民時代,人類未能區別故意過失時的產物,二者不易混淆”。[36]作為法律公平正義理念指導下的利益衡平機制,無過錯責任與結果責任的重要區別即是設置了法定條件下的免責事由。完全否定免責事由的存在,將使無過錯責任有陷入結果責任的危險。
2.關于環境侵權的因果關系認定
從損害賠償的角度來看,更為主要而且難以克服的問題在于環境侵權中因果關系的判定,倘若因果關系無法判定,無過失責任只不過是紙上談兵。環境侵權作為現代社會特殊的侵權現象表現得非常復雜,正如我國臺灣學者邱聰智所指出的:“傳統之侵權行為,其加害之原因事實,與受害人受損害之內容、程度、經過,均甚為單純具體、直接而確定,當事人對此等事實,亦有較深切之認識。因此,在實體法上,以事實與結果間具有相當因果關系為責任成立要件,并且在訴訟上,要求受害人就此等事實之存在,負擔嚴格之舉證責任。但是,環境侵權之原因事實與危害發生之程度內容及經過之關系,往往甚不明確,欲就其彼此間尋求單純,直接具體之關系鎖鏈,甚為困難?!?a href="#new-notef37" id="new-note37">[37]此外,環境侵權通常涉及物理、化學、生物、地理、醫學等專業知識,受害人往往難以舉證;甚至在現有科技條件下,某些環境侵權的因果關系根本無法認定,如果仍然堅持按照傳統的因果關系理論進行認定,顯然不利于對受害人的保護,有悖于法律的公平和正義。因而,在環境侵權領域,各國通常對因果關系進行推定,并發展出優勢證據說、比例規則說、蓋然性說、疫學因果關系理論、間接反證說等各種判定因果關系的標準。而我國目前在侵權領域的指導思想仍然是必然因果關系說,只有當行為者的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具有內在的、本質的、必然的聯系的時候,才具有法律上的因果關系。
從本案來看,盡管法官可能并未經受環境侵權的專門訓練,但卻相當超前地適用了疫學因果關系的原理。所謂疫學原理又稱流行病學原理,是因果關系推定的一種方式。其主要內容是運用流行病統計學的方法來證明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具體做法是,用醫學實驗的方法確定一定區域內流行疾病發生與該區域存在的某些污染物質的概率:(1)該區域有致該疾病產生的某因子存在;(2)某因子在該流行疾病產生前已在區域內存在;(3)某因子在環境中的存在完全可能引發該流行疾病的產生;(4)某因子的作用程度與流行疾病的患病率成正比:某因子的存在量愈多,則患者的患病率愈高、病情愈嚴重;反之,患者的患病率就低,病情則輕;(5)一定區域內有一定數量的患者患同一疾病;(6)某因子作為某流行疾病的致病原因,其機理基本上能與生物學上的說明相一致。滿足以上的條件,并有一定的統計數據說明,便可推定某因子與某流行疾病之間的因果關系成立。本案判決雖然并未完全對應這些標準,但無疑已經具備疫學因果關系推定的基本原理,顯示了相當的先進性。
3.如果本案發生在今天
直到1986年后,明確環境侵權歸責原則、免責事由、舉證責任等具體制度的立法才逐漸出現。1986年《民法通則》確立了存在爭議的歸責原則,1987年《大氣污染防治法》確立了較無爭議的無過錯原則表述以及特殊形態的不可抗力免責,并為之后的立法直至《侵權責任法》所沿襲。如果依據目前的環境侵權責任制度,本案會產生不同的處理結果。
根據2000年修訂的《大氣污染防治法》第36條規定,“造成大氣污染危害的單位,有責任排除危害,并對直接遭受損失的單位或者個人賠償損失”,確立了大氣污染造成人身、財產損害時適用無過錯責任。為防止無過錯責任淪為結果責任,第37條規定了相應的免責事由,即“完全由于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并經及時采取合理措施,仍然不能避免造成大氣污染損失的,免于承擔責任”。雷擊顯然屬于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并且在事件發生后,化工廠采取了相關的搶險措施,并全額負擔了王某在醫院住院觀察及治療384天所花費的住院費、醫療費及誤工工資、生活補貼等費用,具備了《大氣污染防治法》規定的免責事由;如果化工廠證明了自己具備免責事由,也就無需再證明因果關系是否成立。因而,根據今日法律,王某最終所能獲得的,可能只是化工廠出于“道義”所給予的象征性補貼。
當然,我們不能以今日之法溯及適用彼時案例。本案法官在當時社會情況下,基于弱者保護理念作出如此判決,維護社會穩定,無可厚非。重要的是,本案能夠為我們提供一個了解環境侵權發展脈絡的極好素材。
4.一點余論
本案審判過程并不完全符合我們今天所說無過錯責任,而且舉證責任分配上也未運用責任倒置原則。事實上,我們很難完全將本案完全歸入今天的某些原則或制度,而如果用今天法律的條條框框來看,本案還存在種種不合法的地方,甚至原告根本就不可能勝訴。但我們并不能因此否認本案的價值,本案中某些方式如因果關系推定的方式甚至可以說是未來環境侵權發展的方向。在那個剛剛走出“砸爛公檢法”的年代,在法律人才匱乏的年代,法官能作出這樣的判決,其中的不易尤其值得我們深深地思考。本書將之作為第一個案例選入,也正是希冀通過這個“中國環境民事訴訟第一案”來把握我國環境侵權法律實踐發展的社會脈絡。
四、實例解析:采礦造成損害是否構成法律規定的環境侵權
劉某等26戶村民與陸某、楊某環境侵權糾紛案[38]
(一)案情簡介
原告劉某等26戶系L縣龍勝鄉雙鳳村二組村民,被告陸某經營的雙龍煤礦和被告楊某經營的雙鳳煤礦跨經該組地域。2004年5月前,原告等人生活用水的水井斷水,即向相關部門反映并請求解決。2004年4月3日,雙龍煤礦委托C市高新巖土工程勘察設計院(下稱“設計院”)對礦山開采適宜性作出評估。4月21日,設計院作出《L縣雙龍煤礦礦山地質災害危險性評估報告》,對礦山防治費用及補償費用估算為“礦山開采影響農田灌溉和村民生活用水。該項目工程費用達200萬元,其防治費用約40萬元(主要影響14戶民房,常住人口47人),占工程費用的20%”。被告陸某分別于2004年6月5日、7月12日與原告自愿達成補償協議,由被告修建人畜飲水設施,每年補貼農田補助1.88萬元并一次性出資1萬元修建微型蓄水池解決農田灌溉等。同年4月22日,被告楊某與原告簽訂水渠堰溝修復補償協議,由被告一次性支付修復渠堰費用2萬元并在采礦期間每年補貼農田損失1萬元。原被告均按協議履行完畢。
2005年4月13日,二組所在地園角寺發生滑坡,房屋、曬壩及田地遭到不同程度的滑坡和裂縫。原告等人為此多次逐級向鄉、縣及市人民政府信訪辦反映,要求雙龍煤礦因采礦引發的地質災害予以賠償。6月28日,L縣國土資源和房屋管理局(下稱“國土局”)接到縣信訪辦轉辦的信訪批函后,于6月30日委托市地質礦產勘查開發局205地質隊(下稱“地質隊”)對園角寺14戶房屋發現裂縫部分地面開裂的地質災害現象進行調查,并對其誘因進行科學分析鑒定,地質隊于7月8日作出《龍勝鄉雙鳳村園角寺地面變形調查報告》,初步認為其變形區與雙龍煤礦采煤無直接因果關系。該意見經專家作出審查意見后,國土局于9月15日作出《關于黃某等3人反映龍勝鄉雙龍煤礦采礦誘發地質災害信訪事項的處理意見》(下稱“處理意見”),認為“園角寺地帶滑坡應屬自然因素引發的地質災害”。原告不服,申請縣人民政府復議,縣人民政府信訪辦作出維持的處理意見。原告即于2006年2月20日提起民事訴訟,同時于4月27日向C市W區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W區人民法院于8月15日作出(2005)萬行初字第32號行政判決書,判決撤銷被告國土局作出的《處理意見》。2007年5月15日,經原告申請,一審法院委托C市大唐建設工程咨詢有限公司(下稱“大唐公司”)對原告房屋損失進行鑒定,該公司于2008年6月24日作出《關于C市L縣龍勝鄉十三戶農居房的房屋損失司法鑒定意見書》,對13戶居民損失作出了認定。一審法院為原告墊交鑒定費49500元。雙方當事人對該鑒定結論雖有異議,但均未申請重新鑒定。
原告訴稱,因煤價暴漲,被告為暴利進行過度開采,致使自然生態環境遭到毀滅性的破壞:原告多年飲用的水井干涸,耕種的田地開裂,四季長流的小溪斷流,居住的房屋傾斜倒塌,墻壁和地壩出現巨大裂縫……被告曾委托設計院鑒定,其結論為恢復正常的生態環境需要200余萬元。原告為此事曾進京上訪,陸某卻利用部分村民的恐懼心理強迫與其簽訂了人畜飲水協議和田土賠償協議,企圖以不足10萬元的現金來抵消其給原告等人造成500余萬元巨額損失,顯失公平?,F請求撤銷雙方達成的人畜飲水協議和田土賠償協議;判令被告立即停止采煤行為,排除妨礙、消除危險,并賠償原告恢復生產生產生活用水等所需費用150萬元,賠償原告為此遭受的經濟損失100萬元(包括房屋損失50萬元、農作物損失22萬元、林木損失20萬元、增加勞動力損失6萬元、交通費3萬元等);判令陸某賠償劉某、童某、李某等人精神撫慰金26萬元。
被告陸某辯稱:本案屬于地質災害,應由地質災害行政管理部門處理,不應由人民法院受理,故應駁回起訴;原告訴請混同了幾個法律關系,第一個訴請是請求撤銷賠償協議,不屬于侵權之訴;第二個訴請又是侵權之訴,且26戶受害程度不一致,故不構成共同訴訟。被告系合法開采,不構成對原告的侵權,原告也未提供證據證實其主張,故其不應承擔賠償責任。
被告楊某辯稱:原告主張缺乏事實依據。原告訴訟請求混雜,既有撤銷之訴,又有侵權之訴,不能在本案中一并解決,且原告行使撤銷權的期限已過。被告的煤礦與原告訴稱的事實無必然聯系,原告應舉證證實開采行為的非法性。
(二)一審審理結果
一審認為,本案系環境侵權損害賠償,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4條第1款第3項之規定,被告應就法律規定的免責事由及其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被告在本院限期內未申請鑒定,應承擔舉證不能的責任,故推定原告的房屋受損與被告的開采行為存在因果關系,被告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2條之規定,原告應對其主張的損害事實和損害后果承擔舉證責任。訴訟中,原告提供的設計院作出的雙龍煤礦礦山地質災害危險性評估報告和房屋出現裂縫、田地開裂的照片等證據材料,僅是對雙方協議前損害的一個估算,且各項費用的數額也不明確,其他證據材料也只能證明房屋受到損害的事實,而不能確定其損失的具體數額,故原告舉證不到位,應繼續舉證證明其損失金額。經原告申請,一審委托大唐公司作出的司法鑒定明確了各戶損失,并由一審法院墊交鑒定費49500元。經庭審質證,雙方當事人對該鑒定結論雖有異議,但均未申請重新鑒定,故被告對原告的以上房屋損失應承擔賠償責任。
原告主張被告停止采煤行為的訴訟請求,因被告系合法開采,是否停止采煤行為不屬于本案調整范圍,應由相關行政部門處理。原告主張的其余請求,因未提供充分證據予以證明,故不予支持。被告的侵權責任大小原因雙方均未向法庭提供證據予以證明,故應共同承擔賠償責任。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2條、第4條和《民法通則》第59條、第85條、第124條、第130條之規定判決:
1.13戶房屋損失共計178219.71元(每戶具體數額由本書略去),由陸某、楊某分別賠償89109.86元,陸某、楊某互負連帶責任。
2.駁回劉某等人的其他訴訟請求。
案件受理費15000元,鑒定費49500元,共計64500元,由陸某、楊某分別負擔32250元。
宣判后,原、被告均不服,分別提起上訴。
(三)二審審理結果
二審經查明確認了一審對事實的認證,并圍繞以下訟爭焦點,作出如下總結和評判:
1.本案是否屬于法院主管問題。依照原《環境保護法》第2條之規定:“本法所稱環境,是指影響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各種天然的和經過人工改造的自然因素的總體,包括大氣、水、海洋、土地、礦藏、森林、草原、野生生物、自然遺跡、人文遺跡、自然保護區、風景名勝區、城市和鄉村等?!眲⒛车?6戶村民認為因雙龍煤礦、雙鳳煤礦的采煤行為改變了當地的生態環境,影響到當地村民生產生活而向人民法院提起的訴訟,屬于人民法院受案范圍。陸某上訴稱本案不屬人民法院主管的理由不成立。
2.劉某等26戶村民要求撤銷補償協議的問題。依照《合同法》第55條之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撤銷權消滅:(一)具有撤銷權的當事人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事由之日起一年內沒有行使撤銷權”,劉某等與雙龍煤礦和雙鳳煤礦分別于2004年6月5日和2004年4月22日簽訂有補償協議,且該協議已實際履行至今,應當于 2005年6月5日和2005年4月22日之前行使,劉某等于2006年2月20日起訴申請撤銷該協議,已超過法定申請期限,其撤銷權已消滅,對其撤銷協議的主張不予支持。
3.損害原因及責任的問題。因本案系環境侵權損害賠償,陸某、楊某應就法律規定的免責事由及其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陸某、楊某在一審法院限期內未申請鑒定,應承擔舉證不能的責任,故一審法院推定劉某等房屋受損與陸某、楊某的開采行為存在因果關系,陸某、楊某對其損害后果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正確。
4.損害范圍的問題。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2條之規定:“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或者反駁對方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有責任提供證據加以證明。沒有證據或者證據不足以證明當事人的事實主張的,由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承擔不利后果?!眲⒛车葢獙ζ渲鲝埖?50萬元的損害事實和損害后果承擔舉證責任。訴訟中,劉某等提供的設計院作出的評估報告和房屋出現裂縫、田地開裂的照片等證據材料作為損害后果客觀存在的依據,本院認為,評估報告所評估的目的是為礦山開采適宜性和主管部門審批項目提供環境地質依據,評估的主要任務是:初步查明礦區地質環境條件;對礦區的地質災害進行現狀和預測評價;對地質災害提出防治措施建議,防治工程經費估算等;對礦山采礦的適宜性進行評價。此報告并不是對劉某等所提出的損害后果的鑒定。評估報告僅僅是對煤礦開采可能對其周邊環境造成損害的一個預測,且各項費用的數額也不明確,也不能確定其損失的具體數額,不能作為請求賠償的依據。房屋損失的問題,一審中26戶村民的訴訟代表人黃某在一審法官與鑒定人員到實地核實房屋損害情況時明確表示只有11戶村民的房屋受到損害,其余村民的房屋損害不明顯,影響不大,一審對受損11戶的房屋委托大唐公司作出的鑒定雙方雖有異議,但均不申請重新鑒定。一審參照該鑒定結論判決陸某、楊某承擔賠償責任恰當。
劉某等上訴要求陸某、楊某賠償恢復治理生態環境所需費用150萬元,經濟損失100萬元,其中房屋損失50萬元,農作物損失22萬元,林木損失20萬元,額外增加勞動力損失6萬元,交通費3萬元的請求,因無相關證據和事實佐證而不能成立。
綜上,一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證據充分,適用法律正確,責任劃分恰當。依照《民事訴訟法》第153條第1款第1項之規定,作出終審判決判決如下:
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四)案例評析
本案是采礦權人因開采礦山造成人身、財產損害的責任問題,就環境侵權的相關規則尤其是舉證責任分配問題,本案運用得極為熟稔。就本案著力論證的幾個問題,可以說都較為出色。但是,恰恰在本案一語帶過的地方,涉及了環境侵權的核心問題。
一是本案認定為環境侵權糾紛是否具有法律依據。
我們知道,環境領域的因果關系尤其復雜,因其涉及高度技術性和不確定性,舉證責任賦予誰,往往意味著誰將要承擔敗訴的風險。因而,舉證責任分配尤其重要。在本案中,之所以適用舉證責任倒置,在于法院將案件歸類為環境侵權糾紛。但是,是否涉及生態環境的破壞就屬于環境侵權?因采礦造成生態破壞,導致人身、財產受損歸入環境侵權是否具有法律上的支撐?
考察該案審理時的法律,《礦產資源法》并沒有對采礦而生的民事責任問題作出特別規定,關于環境侵權的規定,主要是《民法通則》、《環境保護法》等立法。從本案列明的依據來看,主要是《民法通則》第124條的規定,即“違反國家保護環境防止污染的規定,污染環境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依法承擔民事責任”,1989年《環境保護法》第41條也是采用“造成環境污染危害”的用語,由此可見,我國立法關于環境侵權是指污染造成人身、財產損害而應承擔的責任。因而,對于環境侵權的認定,關鍵在于“污染”的范圍如何界定。對此,《民法通則》并沒有作出規定,唯一的限定是當時《環境保護法》第24條關于“防治在生產建設或者其他活動中產生的廢氣、廢水、廢渣、粉塵、惡臭氣體、放射性物質以及噪聲、振動、電磁波輻射等對環境的污染和危害”的規定。而由該條可以看出,因采礦等造成生態破壞的情形并未包含在內。
如果以《侵權責任法》以及修訂后的《環境保護法》的規定加以考察,仍然是得出同樣的結論?!肚謾嘭熑畏ā吠瑯踊\統規定“環境污染責任”,并未對這一不確定概念作出細化。新《環境保護法》第42條雖對原第24條的部分措辭進行了修改,但對污染類型的列舉仍未包括采礦行為。既然無法認定為環境侵權責任,也就無從適用舉證責任倒置。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只能認為是一般侵權,適用“誰主張,誰舉證”,從而可能使本案的結果發生逆轉。
由此可見,盡管生態破壞造成的環境侵權在學理上受到越來越多的認同,但現行立法仍未能納入,只能寄望于未來修改《侵權責任法》或者由最高人民法院作出司法解釋擴大本法的適用范圍加以實現。事實上,在另一起類似案例[39]中,法院則否定了生態破壞致人損害的情形屬于環境侵權。法院認為,污染是指自然環境中混入了對人類或其他生物有害的物質,其數量或程度達到或超出環境承載力,從而改變環境正常狀態的現象。本案中土地垮塌導致耕地不能耕種,侵犯了楊發均依法享有的承包土地的用益物權,屬于耕地環境物理毀損行為,而非環境污染行為。因此,一審判決將本案毀損耕地定性為環境污染行為不當。但一審認定金鑫煤業因侵權應當承擔民事賠償責任的判決結果正確,應當予以維持。
二是對環境的損害如何得到救濟。
法院最終判決認定了因被告的開采行為導致的房屋質量問題等直接財產損失,但是,對于由于地表水疏干、地下水漏失、水井干枯、人畜飲水困難、農田不能蓄水等間接損失則沒有作出認定。從更大范圍看,采礦行為更可能造成地質環境的破壞,法院對于恢復治理生態環境所需費用亦沒有作出認定。
事實上,環境作為公共品,在很多時候即使受到破壞,由于沒有直接的受害人存在,無人主張權益,或者雖有人主張權益,但是由于缺乏現行法上的支撐,使得對于環境本身的損害難以得到救濟,這是造成我國生態環境惡化的重要原因。因而,有必要考慮到環境侵害的特殊性,將對人的救濟和對環境的救濟結合起來,這是值得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的重大問題。單純依靠《侵權責任法》解決復雜的環境問題,是《侵權責任法》不可承受之重。
此外,本案還涉及了鑒定的效力、損失的認定、精神損害賠償、集團訴訟等相關問題,本書將在相關部分予以詳述。
[1] 柴春元:《民法通則:中國的民事權利宣言》,載《檢察日報》2009年8月31日。
[2] 《環境保護法(試行)》的定位即已經是環境保護基本法。時任城鄉建設環境保護部部長李伯超所作法律草案說明報告中指出,制定該法的設想是將環境保護法作為環境保護領域的基本法,主要是規定國家在環境保護方面的基本方針和基本政策,而一些具體的規定,則將在大氣保護法、水質保護法等具體法規和實施細則中去解決。參李伯超:《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試行草案)的說明》,載《國家環境保護法規文件匯編》,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49頁。
[3] 值得注意的是,環境突發事故和信訪數量均是在環保機關職能范圍內統計的數字,并未包括生態破壞的糾紛。同時,進入本表統計的環境突發事故均為具有一定影響的突發性事件,并未包括日常的污染事件,加之各地基于種種原因未予報告或未予受理者,這兩個因素的數字應該還會增加。
[4] 《環保總局:我國已進入環境污染事故高發期》,載http://www.zj.xinhuanet.com/newscenter/2006-11/13/content_8502158.htm,訪問日期:2014年11月11日。
[5] 《周生賢:三項制度應對“三個高峰”》,載http://business.sohu.com/20060215/n241837476.shtml,訪問日期:2014年11月11日。
[6] 《潘岳:中國環保已到了最緊要關頭》,載《中國新聞周刊》2005年1月24日。
[7] 《環保部:中國環境僅是局部改善總體還在惡化》,載http://news.qq.com/a/20100310/004204.htm,訪問日期:2014年11月11日。
[8] 2004年和2005年數據來自最高法院法院辦公廳副主任孫軍工:《循環經濟法治化探析》,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93頁;2006—2008年的數據來源于2009年度環境司法(天津)論壇上最高法院領導的發言,參見竇玉梅:《環境司法:保護青山綠水的正義之劍》,載《人民法院報》2009年12月12日;2009年數據參見孫佑海:《保障經濟轉型 維護環境權益——從我國環境司法的進展解讀最高法院〈意見〉》,http://www.envir.gov.cn/info/2010/8/827888.htm,訪問日期:2014年11月11日。
[9] 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副主任王勝明在中國人民大學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舉辦的“《侵權責任法》通過研討會”上的發言,載http://www.enlaw.org/sxkj/201003/t20100314_21593.htm,訪問日期:2014年11月11日。
[10] 詳見本章第二節。
[11] 全國人大常委會索麗生委員在第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二次會議分組會議上的發言,載http://www.npc.gov.cn/huiyi/cwh/1112/2009-12/23/content_1531607.htm,訪問日期:2014年11月11日。
[12] 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324頁。
[13] 以下對《環境保護法》條文的引用,除特別說明外,均是指2014年修訂的《環境保護法》。
[14] 徐國棟主編:《綠色民法典草案》,載http://www.civillaw.com.cn/qqf/weizhang.asp?id=34473,訪問日期:2014年11月12日。
[15] 王利明主編:《中國民法典“侵權行為法編”草案建議稿》,載 http://www.civillaw.com.cn/qqf/weizhang.asp?id=10714,訪問日期:2014年11月12日。
[16] 環境法學界系統對環境侵權進行統一體系建構的是呂忠梅教授,其在多篇著述中提及構建完整的環境侵權體系,使之涵蓋環境污染型侵權和生態破壞型侵權兩種類型,參呂忠梅:《環境侵權的遺傳與變異——論環境侵害的制度演進》,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0年第1期,以及《論環境法上的環境侵權——兼論〈侵權責任法(草案)〉的完善》,載《清華法治論衡》2009年卷。民法學者明確提出生態破壞侵權的是張新寶教授,在其對《侵權責任法草案(二次審議稿)》的修改建議中,明確將第八章修改為“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責任”,并規定“破壞生態造成他人損害的,參照本章的規定承擔侵權責任”。參張新寶:《侵權責任法立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9—90頁。
[17] 第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一次會議分組審議《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草案二審稿)》時陳家寶代表的審議意見,參《關于環境污染責任——侵權責任法(草案)審議摘登(八)》,載http://www.npc.gov.cn/huiyi/cwh/1111/2009-11/12/content_1526506.htm,訪問日期:2014年11月12日。
[18] 第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一次會議分組審議《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草案二審稿)》時羅范椒芬代表的審議意見,參《關于環境污染責任——侵權責任法(草案)審議摘登(八)》,載http://www.npc.gov.cn/huiyi/cwh/1111/2009-11/12/content_1526506.htm,訪問日期:2014年11月12日。
[19] 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322頁。
[20] 王成:《環境侵權行為構成的解釋論及立法論之考察》,載《法學評論》2008年第6期。
[21] 張新寶:《侵權責任法原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75—376頁。
[22] 汪勁:《環境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69—579頁。
[23] 韓大元:《全國人大常委會新法是否由于全國人大舊法》,載《法學》2008年第10期。
[24] 本書論證均不考慮《民法通則》和相關立法在“特別法優于普通法”或者“后法優于前法”上的沖突,而直接將《侵權責任法》視為可以取代《民法通則》的立法。否則,《侵權責任法》將無法適用。事實上,《律師法》與《刑事訴訟法》存在相同問題,對此問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對政協十一屆全國委員會第一次會議第1524號(政治法律類137號)提案的答復》中說:“依照憲法規定,全國人大常委會對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定的法律,在不與其基本原則相抵觸的情況下,可以進行修改和補充。新修訂的律師法,總結實踐經驗,對刑事訴訟法有關律師在刑事訴訟中執業權利的有些具體問題作了補充完善,實際上是以新的法律規定修改了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對此應按修訂后的《律師法》的規定執行?!庇纱?,全國人大常委會對全國人大制定的法律進行修訂只能是不違背基本原則的“補充完善”,但事實上,無論是《侵權責任法》之于《民法通則》,《律師法》之于《刑事訴訟法》,都存在實質上不同的情形,對此,該答復事實上也并未涉及。
[25] 王成:《環境侵權行為構成的解釋論及立法論之考察》,載《法學評論》2008年第6期。
[26] 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320—323頁。
[27] 馬特:《從歷史與社會的角度看過錯和違法性的融合》,載楊立新主編:《侵權法熱點法律問題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272頁。
[28] 第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一次會議分組審議《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草案二審稿)》時陳家寶代表的審議意見,參《關于環境污染責任——侵權責任法(草案)審議摘登(八)》,載http://www.npc.gov.cn/huiyi/cwh/1111/2009-11/12/content_1526506.htm,訪問日期:2014年11月12日。
[29] 朱建庚:《風險預防原則與海洋環境保護》,人民法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167—168頁。
[30] 關于舉證責任倒置與因果關系推定的區別與適用,詳見本書第四章的論述。
[31] 參見張寶、張敏純:《環境侵權的微觀與宏觀:以〈侵權責任法〉為樣本》,載《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科版)》2010年第3期。
[32] 呂忠梅:《環境侵權的遺傳與變異:論環境侵害的制度演進》,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0年第1期。
[33] 案例來源:參見張一粟:《環境立法不可承受之重:中國環境民事訴訟第一案的啟示》,載《綠葉》2006年第11期。
[34] 魏振瀛、徐學鹿、郭明瑞主編:《北京大學法學百科全書·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39頁。
[35] 史尚寬:《債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04頁。
[36] 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第1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9頁。
[37] 邱聰智:《公害法原理》,臺灣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84年版,第20—21頁。
[38] 案例來源:重慶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09)渝二中法民終字第3號民事判決。
[39] 貴州省遵義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遵市法環民終字第15號民事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