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得利益的民法治理:一種侵權法的理論詮釋
- 楊彪
- 4115字
- 2020-09-25 15:36:34
第四節
可得利益的基本分類
一、期待權與期待利益
以所保護的客體是否形成權利為標準,可得利益可分為期待權和期待利益。期待權是指經納入法律體系之具體規范,具有獨立權利要件的可得利益[1];期待利益是指尚未被納入法律體系之具體規范,沒有形成權利的可得利益。判斷兩者的標準主要在于可得利益損害賠償是否有法律明確具體的規范為依據。前者如附條件或附期限法律行為所設立的權利、履行期尚未屆至的債權、繼承權、取得時效占有人在時效屆滿前的法律地位等[2];后者如律師疏忽忘記在法定期限內起訴造成的勝訴機會喪失、主辦單位因疏于通知參賽選手參加選美比賽而導致的得獎機會的喪失等。從本質上看,期待權和期待利益均是對未來財產利益的一種期待,都屬于法律保護的財產利益,都應適用財產損害賠償的原則和規則。
這種劃分的主要意義在于法官裁量自由度的不同:期待權有法律明文規定作為依據,可直接予以裁判;期待利益僅有法律的概括規定作為依據[3],是否存在相應的可得利益損失則由法官依據個案具體情形裁定。
二、因侵害權利造成的可得利益與因侵害利益造成的可得利益
以加害行為侵害的不同客體為標準,可得利益可分為因侵害權利造成的可得利益和因侵害利益造成的可得利益。廣義上的法益包括權利和利益,利益是指尚未被民事規范確定為民事權利的利益。侵害受害人一方受到法律保護的權利造成的可得利益損害為因侵害權利造成的可得利益;侵害受害人一方受到保護的利益造成的可得利益損害為因侵害利益造成的可得利益,常被稱為機會利益的損失。這種分類與前一種分類是有區別的:一種是按照可得利益的產生原因進行分類;另一種則是按照可得利益的自身性質進行分類。
這種劃分的主要意義在于:第一,立法政策的不同。“對于侵害權利造成的財產損害往往予以更充分的救濟,而對于侵害利益造成的損害則給予有選擇的救濟。”[4]與權利相比,利益的可預測性較低,對其損害賠償亦應施以更多的限制。因此,因侵害權利造成的可得利益應當比因侵害利益造成的可得利益受到更為充分的保護。第二,構成要件和賠償范圍的不同。因侵害利益造成的可得利益在過錯程度、因果關系等要件方面比因侵害權利造成的可得利益受到更為苛刻的限制,可獲得賠償的范圍更小,并且在賠償數額的確定上更多地采用定額化賠償、適當賠償或者象征性賠償等方式。第三,發展速度和關注程度的不同。在特定的法律制度內,民事權利的種類和數量是一定的,侵權法的靈活性和開放性主要通過民事權利之外的利益來實現。事實上,現今爭議較多的“經濟損失”、“純經濟損失”、“機會利益損失”等可得利益,多屬于利益的范疇,尚未上升為民事權利。因此,因侵害利益造成的可得利益面臨著更多的理論和實踐難題,成為侵權法研究的重點。
三、直接的可得利益與間接的可得利益
以承受可得利益損害的不同主體為標準,可得利益可分為直接的可得利益和間接的可得利益。直接的可得利益是指侵權的直接受害人所遭受的可得利益損失;間接的可得利益又稱為反射性的可得利益,是指侵權直接受害人以外的、并與直接受害人有密切法律關系的第三人所遭受的可得利益損失。對于直接受害人所遭受的損害,原則上可以全部予以賠償。但對于直接受害人以外的間接受害人所遭受的損害,傳統侵權法一直拒絕給予救濟。但現代侵權法理論和實踐逐漸開始松動,對間接受害人遭受的損害,也例外地予以救濟,并且例外的情形越來越多。例如,對一成年男子身體傷害,導致其身體殘疾永久喪失勞動能力,無疑會使被其撫養者喪失或部分喪失撫養來源。歐洲侵權責任法理論稱為“對第三人的反射性損害”[5]。這種反射性的損害可分為財產性損害和非財產性損害,對于財產性損害的可賠償性原則已為今天所有的法律制度認可。[6]間接的可得利益損害當然也在其中。
這種劃分的主要意義在于,實際上擴大了侵權責任法的保護范圍,賦予直接受害人以外的某些特定第三人以損害賠償請求權。這是侵權責任法適用范圍和功能在現代社會擴展的一種表現。[7]間接的可得利益在責任構成要件和賠償數額方面上存在不少特殊性,最為重要的就是間接的可得利益要求直接受害人和第三人之間必須存在特定的依賴關系,而且其賠償數額的確定也倚仗對更多因素的考量。
四、基于有形損害的可得利益與基于無形損害的可得利益
以可得利益產生基礎的不同為標準,可得利益可分為基于有形損害的可得利益和基于無形損害的可得利益。基于有形損害的可得利益是指因原告的人身或有形財產受損害而引起的可得利益損失,是一種附屬于有形損害的“繼起性損失”(consequential loss)[8],與有形損害有直接因果關系,又被稱為“間接經濟損失”;基于無形損害的可得利益是指并非因原告的人身或有形財產受到損害引起的可得利益損失,也就是說,它與原告所遭受的有形損害沒有直接關系因果關系,在性質上是一種純粹的經濟損失或者金錢損失,因此又被稱為“純經濟損失”(pure economic loss)。前者如甲毀壞了乙的出租汽車,汽車在修理期間引起的營業利潤損失[9];后者如捷運工程公司開掘地道,施工疏誤,地層下陷,危及四周安全,致鄰近商店不能營業而受有損失[10]。
這種劃分的主要意義在于:第一,傳統侵權法對基于有形損害的可得利益的態度都是寬容的,原則上都給予救濟;而基于無形損害的可得利益是現代侵權法的新問題,其法律規則與體系尚不完善,仍處在不斷變動之中,其應用規則與前者有很大的不同,進行區分有利于可得利益的科學甄別;第二,純經濟損失是當今侵權法學界討論最多的問題之一,有豐富的研究文獻,引入基于無形損害的可得利益這種損害類型,便于利用各國在這個領域的實踐和理論成果,完善財產損害的體系,拓展侵權法理論的視野。
五、主觀可得利益與客觀可得利益
以可得利益計算標準的不同,可得利益可分為主觀可得利益和客觀可得利益。客觀可得利益又稱為“依通常情形的可得利益”,是指可得利益損失數量之計算,不是以賠償權利人的具體情形為依據,而是以社會一般人的處境為標準,“衡量客觀損害,應將與賠償權利人特別環境相牽連而發生之損害摒除。故如同一損害事故于現賠償權利人以外之人發生者,其損害大小與在現賠償權利人所造成之損害并無兩樣。”[11]主觀可得利益又稱為“依特別情形的可得利益”,是指可得利益損失數量之計算,是以賠償權利人的具體情形為依據,“衡量主觀利益,應將賠償權利人特別環境斟酌及之,易言之,因該特別環境所發生之損害不可摒除于外。故同一損害事故下,賠償權利人不同時,主觀利益亦因之而不同。”[12]以英國著名的Chaplin v. Hicks[13]一案為例:被告是一戲院經理,刊登廣告舉辦選美,聲明擬選出12名分三等級的雇傭演員。報名者數量約為6000人。初選50名,原告已經入圍。決賽時被告未給予原告適當的參與機會。于是原告提出損害賠償。入圍者50人,決賽選出12人,每一名初選入圍者的獲勝可能為1/4,但原告的自身素質相對較高,其獲勝的幾率要比一般入圍選手高,為1/3。如果依客觀可得利益規則,則損失的機會利益為1/4,如果依主觀可得利益規則,則損失的機會利益為1/3。
這種劃分的主要意義在于可得利益計算標準的不同,賠償數額也有所不同。兩者的價值理念亦有所區別。主觀可得利益更符合現代民法完全賠償之原則,對受害人的救濟更為充分,公平是其優先考慮的價值;客觀可得利益則更符合現代經濟社會統一便捷的特點,注意保持利益保護和行為自由的平衡,效率是其優先考慮的價值。
六、基于合同關系的可得利益與非基于合同關系的可得利益
以侵害人與受害人之間是否存在合同關系為標準,可得利益可分為基于合同關系的可得利益和非基于合同關系的可得利益。[14]基于合同關系的可得利益,是指侵害人和受害人之間具有與損害相關的合同關系;非基于合同關系的可得利益,是指侵害人和受害人之間沒有與損害相關的合同關系。前者如雇主違反雇傭合同的約定,不給雇員辦理保險,不向保險公司繳納保險費,致使雇員發生保險事故時,因雇主的違約而喪失取得保險補償的可能,給雇員造成的經濟損失;后者如某建筑公司在進行挖掘作業時,挖斷了電力部門的電纜,造成這一區域內停電事故,致使該區域內的飯店、工廠、商店等營業部門無法正常營業而遭受的損失。特別需要注意的是,這里所說的合同應當是與發生的可得利益損害有關聯的合同,而不是其他任意合同。
這種劃分的意義主要在于:基于合同關系的可得利益存在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和違約賠償請求權的競合,原告享有選擇權;而非基于合同關系的可得利益不存在請求權的競合,原告不享有選擇權。由于合同法對可得利益的保護相對簡單,門檻較低,在有合同關系基礎的情況下,往往會有向合同法逃避的傾向。
[1] 但應注意,期待權人所期待者,并非系某種抽象之權利,而系種類不同,內容互易之具體權利,或為債權。或為物權,或為無形財產權。參見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第1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4頁。
[2] 參見龍衛球:《民法總論》,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頁;王軼:《期待權初探》,載《法律科學》1996年第4期。
[3] 我國《民法通則》第106條第2款規定:“公民、法人由于過錯侵害國家的、集體的財產,侵害他人財產、人身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這里的“財產”一詞被認為包括了財產權利和尚未形成權利的財產利益,可以作為我國可得利益損害賠償的概括規定。
[4] 張新寶:《侵權責任構成要件研究》,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53頁。
[5] 參見〔德〕克雷斯蒂安·馮·巴爾:《歐洲比較侵權行為法》(下卷),焦美華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213—222頁。
[6] 同上書,第216頁。
[7] 參見張新寶:《侵權責任構成要件研究》,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36頁。
[8] 有關繼起性損害賠償(consequential damages)的討論,詳見John W. Wade etc.,Cases and Materials on Torts,The Foundation Press,1994,pp.528-530。相關的案例有:Parroski v. Goldberg,80 Wis. 339,50 N.W. 191 (1891); Preble v. Hanna,117 Or. 306,244 P. 75 (1926); Universal Credit Co. v. Wyatt,56 S.W. 2d 487 (Tex. Civ. App. 1933)。
[9] 李昊:《純經濟上損失賠償制度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頁。
[10] 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第8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4 頁。
[11] 曾世雄:《損害賠償法原理》,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33頁。
[12] 曾世雄:《損害賠償法原理》,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34頁。
[13] (1911) 2 K. B. 786,(1911-13) All E. R. R. rep. 224.
[14] 有關論述,詳見馬俊駒、白飛鵬:《論財產上法益間接損害的民法救濟:保護與限制》,載《法學評論》200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