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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生命意識中的矛盾與困惑

伊凡·阿列克謝耶維奇·蒲寧,1870年10月10日出生于沃羅涅日一個古老的貴族之家。這是一個擁有深厚文化底蘊的家族,曾經為俄羅斯民族奉獻了多位杰出人物:如被卡拉姆津譽為“俄羅斯的薩福”的優秀女詩人安·彼·蒲寧娜(1774—1829)、被普希金奉為老師的俄國浪漫主義文學大師瓦·安·茹科夫斯基(1783—1852)[1]、著名的地理學家彼·彼·謝苗諾夫—天山斯基(1827—1914)[2]等等,除此之外,蒲寧家族還與普希金家族有親戚關系,普希金的兒媳就是蒲寧家族的女兒。[3]這個家族歷代均有人在御前擔任各種高官要職,但是到了蒲寧父親的時候它已是破落不堪,家族的一切輝煌都已一去不再復返。談到自己的家境,蒲寧說:“我的祖父雖在奧勒爾省、坦波夫省和沃洛涅什省均有些地產,但據說并不多。……可我的父親連這一點遺產也不知珍惜。我父親既無心計,又揮霍成性。他曾以當時所謂‘志愿服兵役者’的身份參加了克里米亞戰爭,后又于70年代遷居沃洛涅什,以便于我的兩個兄弟尤里和葉甫蓋尼接受教育,這兩件事加速了家道的衰落。……我父親沉溺于俱樂部,又是縱酒,又是賭博,幾乎不能自拔……” [Ⅰ,286][4]

蒲寧在不同時期撰寫的自傳中從未忘記提及自己的父母,因為對遺傳深信不疑的他確信,自己從父母那里繼承了成為一個作家所必需的品性。的確,蒲寧的父母性格迥異,他們在兒子身上留下了完全不同的印記。談到父親,蒲寧說:“父親個性極強,體魄異常健壯,……他受教育的時間不長,他忍受不了課堂教育,但凡是可以到手的書他都讀,而且讀得興致勃勃。他的思維是活躍的,形象化的,討厭邏輯,他講話時的用語驚人的生動、有力;他的性格沖動、果斷、外向而慷慨,不知困難為何物。……他樂善好施,稟性慷慨、心地善良、談笑風生……” [Ⅰ,286]“是一個像天上飛的鳥兒一樣無憂無慮的人”。[5]蒲寧正是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他對世界、對大自然極其敏銳的、終生引以為豪的感受力,蒲寧稱之為“野獸般的視覺、嗅覺、聽覺”,還有形象的表現力,甚至包括形象的身體語言。蒲寧是一位相當優秀的騎手,還是位不錯的舞者;他表情豐富,具有非凡的演員天分,著名的戲劇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就曾邀請蒲寧到他的莫斯科藝術劇院扮演哈姆雷特一角。鮑·扎依采夫說過:“蒲寧是個尤物,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顯示出他是最具才華的,……,他是某種人與自然最佳的結合。”[6]父親對邏輯的痛恨、沖動、傲慢,以及他的直率與尖刻在蒲寧的身上都留有痕跡,它們表現為性格暴躁,甚至乖戾,對事物常常做出近乎極端絕對的判斷、對公眾見解的不屑和對自己內心的忠誠、對矛盾的迷戀[7]等等。

蒲寧的母親出身名門,受過良好的教育,酷愛普希金、茹科夫斯基等人的詩歌和俄羅斯的民間傳說,她性格溫柔隨和,多愁善感,“富于自我犧牲精神”(蒲寧語)。蒲寧自己認為,他從母親那里繼承的是她的憂郁、感傷、對世界強烈的感受力和對宗教近乎意醉神迷的詩意理解,更重要的是對祖國語言的認識。“我感激她們(指母親和家中的女仆),因為是她們首先使我認識了我國的語言,這是內容最為豐富的語言,由于地理條件和歷史條件使然,融會了羅斯各地的方言俚語。” [Ⅰ,288]蒲寧童年時期的讀書興趣顯然與母親的品位有著直接的關系。蒲寧深愛著自己的母親,為她留下了一段讀來令人肝腸寸斷的文字:

在那遙遠的故鄉,她孤零零一個人安息在世界上,永遠被世人遺忘,但她那極為珍貴的名字卻萬世流芳。莫非那已經沒有眼睛的顱骨,那灰色的枯骸現在就在那里埋葬,在一個凋敝的俄國城市的墳地的小樹林間,在一個無名的墳墓的深淵里,莫非這就是她—曾經將我抱在手里輕輕搖晃?[8]

對于蒲寧個性的形成起到至關重要作用的還有另一個人,他就是蒲寧童年時的家庭教師拉馬什科夫,他使蒲寧源于遺傳的各項能力得到了充分的體現與發展,特別是最大程度地激發了蒲寧與生俱來的高度的敏感,包括對大自然的深切體驗、對世界神奇魅力的無窮想象以及對人命運的關注。拉馬什科夫出身于富有的貴族世家,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畢業于拉扎列夫東方語言學院。他博覽群書,才華橫溢,但卻始終找不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一直過著孤獨的流浪生活。他“是一個真正不幸的人,但這是一種另類的不幸。就是說,他不單單是不幸,而是用自己的意志力創造了這些不幸,并且仿佛很是享受地承受著它們。”[9]這是蒲寧在生活中見到的第一個具有謎一般俄羅斯典型性格的人,后來在自己創作的成熟期,蒲寧為探究這種性格付出了艱辛的勞動,創作了大量作品,最具代表性的是中篇小說《鄉村》和《旱峪》。

拉馬什科夫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老師,他從不循規蹈矩,甚至不考慮孩子的年齡,教他閱讀艱深的大部頭作品《奧德賽》和《唐·吉訶德》,還一起閱讀《環球旅游者》和《地球與人》等雜志。那些驍勇善戰的古代英雄、騎士充滿傳奇色彩的探險、熱帶雨林中那狹長的獨木舟和持鏢帶箭的赤裸的人們完全征服了這個好奇的孩子,它們不僅賦予了蒲寧以足以翱翔九霄的神奇想象,更重要的是,蒲寧竟“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曾經就屬于這個世界”,甚至感到了“真正的對故鄉的懷念”,對失卻了的天堂的懷念。后來蒲寧在《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中這樣寫道:“后來當我游覽歐洲的許多英名遠揚的城堡時,曾不只一次地感到驚愕:我怎么會在孩提時代就已經如此真切地了解到了古堡的生活,如此準確地想象出古堡的模樣的呢?那時我與維謝爾基的任何一個孩子很少有什么區別,在看到書中的插圖、聽到那瘋瘋癲癲的流浪漢抽著莫合煙講故事的時候,心中就浮現出了古堡的一切。”[10]內心這些隱秘的片刻在后來正成就了蒲寧“原始記憶”的主題。談到老師對自己的啟蒙,蒲寧說:“也許,正是他在暴風雪狂暴得幾乎卷走我家山上的櫻桃園的那些冬日的夜晚講給我的誘人故事和我最早的閱讀課本《英國詩歌》和《奧德賽》喚起了我對詩歌的熱愛…… ”[11]拉馬什科夫還教會小蒲寧繪畫,教會他如何去體驗“色彩中閃耀的生存的愛和歡樂”以及“塵世和天堂之美真正的神性和意義”,并如何用色彩的語言將它們表達出來。蒲寧后來說:“同他接近成為我許多極其復雜而強烈的感情的源泉。”[12]

1881年,11歲的蒲寧被送進了葉列茨中學,但是學校刻板的教育令內心充滿幻想的小萬尼亞痛苦萬分,成績每況愈下。4年后的1885年父親終于做出了讓他輟學回家的決定。回憶起自己的學校時光,蒲寧在小說《在城市的上空》中寫道:“現在童年對我來說已是一個遙遠的夢,但當時我是多么盼望哪怕是偶爾爬上高處,超越那充滿市儈氣息的沉悶生活,超越那漫長的日日夜夜和學校里的痛苦折磨。童年本是充滿了幻想的年紀,幻想周游世界,幻想英雄的壯舉和無私的友情,幻想鳥兒、植物、動物和閱讀那些朝思暮想的書籍,然而所有這一切都被學校毀掉了。”[13]就在這時,另一位對蒲寧的一生產生至關重要影響的老師出現了,他就是蒲寧的大哥尤里· 阿列克謝耶維奇· 蒲寧(1857—1921)。尤里年長伊凡13歲,作家捷列紹夫后來寫道:“尤里比伊凡·阿列克謝耶維奇大得多,對待后者簡直就像是父親對待孩子。他對弟弟的影響很大,而且從其童年時便開始了。伊凡·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成長在許多方面要歸功于這位受過良好教育、珍視和理解文學事業的兄長。兄弟倆之間的摯愛和友情是極為深厚的。”[14]尤里青年時代曾積極參加莫斯科大學生革命團體的活動,是著名的民粹黨人,后來成為哈爾科夫地區民粹黨的領導人,1884年因其革命活動遭沙皇政府逮捕入獄。1886年正當蒲寧輟學回家,哥哥尤里也回到莊園監管流放,從此尤里開始教自己的小弟弟。“回家整整三年,他教我中學的全部課業,教我外語,給我講授心理學、哲學、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入門知識;此外,我倆還沒完沒了地談論文學。”[Ⅰ,291-292]談到當時的情景,尤里寫道:“我來時萬尼亞還是個未發育成熟的小孩,但我立刻就發現了他的天賦,和我的父親很相像。沒過三年,他在智力上就長大了許多,以至于我幾乎可以和他就許多問題平等地進行交談了。他的知識還很少……,但他的見解已經很獨到,而且常常很有趣,永遠是獨立的。”[15]兄弟間產生的心靈上的接近和友誼一直持續到尤里去世。對于蒲寧來說,哥哥尤里是他一生中最親近的人,他最隱秘的心語都會向他吐露;而尤里深刻地影響著弟弟,希望消滅強權和熱愛自由的公民理想能在弟弟的身上繼續發展。

人杰地靈的故鄉對蒲寧同樣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蒲寧的故鄉位于俄羅斯中部的沃羅涅什省,這里不僅土地肥沃,更擁有瑰麗的自然風光。它那充滿了靈性的草原、神秘的沼澤、多彩的天空以及瞬息萬變的風雨、彌漫著各種氣息的空氣孕育了這里敏感的人們,他們強烈地感受到大自然的美與神奇,但這種感受決非停留在表面的物質存在上,而是深入到了自然深邃的靈魂中。大自然在他們看來并不僅僅是其物質生活的來源,更重要的是,自然中的一草一木、春華秋實都無比神圣,它們是上帝神性的體現,是人們精神的寄托和生存最終的歸宿。正因如此,這塊土地成為“盛產”俄羅斯藝術家的福地,如大文豪萊蒙托夫、屠格涅夫、普里什文、列斯科夫、列·托爾斯泰,大畫家涅斯捷羅夫、列維坦等等都出生或生活在這個地區,他們無不對自己美麗的家鄉充滿了拳拳之情,并將它永遠地定格在了自己的筆下。

對于蒲寧來說,對大自然的摯愛是與生俱來的,是他血液中既古老,又新鮮的部分。作家這樣寫道:“我就生長在莽莽林海的深處。荒漠無人的田野,一幢孤零零的莊園坐落其間……冬天是無邊的雪海,夏天是莊稼、花草的海洋……”與眾不同的是,蒲寧對自己生命最初的記憶不是與父母、家人連在一起,而是與大自然連在一起的,大自然從他生命的初始就注定與他血肉相連,它既是“父親溫暖的懷抱”,也是他的伙伴、他傾訴的對象,是他的歡樂所在;也是從這一時刻開始,他就強烈地盼望著 “能坐到云彩上飄游”,“能與住在山巒起伏的世界之上的上帝和白翼天使為鄰”[16],在后來的創作中,童年的這些奇思妙想最終演化為作家眼中人生的最高理想——回歸大自然,融于大自然,并成為作家筆下永不枯竭的力量,推動其在成熟時期將“自然”的概念從春華秋實的客觀范疇拓展到一切具有自然深邃靈魂之物的范疇中,成就了記憶、愛情、死亡等主題的創作。

然而,這是一個生來就異常敏感的孩子,在感受心醉的同時,他又強烈地感受到了揮之不去的憂傷:“天空的深處和田野的遠方都向我講述了在它們之外仿佛還另有天地,它們都引起我對未獲得的東西滿懷幻想和產生苦惱。不知怎的,它們對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愛戀與溫情,使我非常感動。”[17]對大自然的這種深情的、憂郁的眷戀揭示了作家內心某種隱秘的超驗本性,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客觀事實都無法滿足他的需要,他永遠因為空間的變幻和時間的流逝而感到憂傷,永遠意識到內心理想的無法實現。應該強調的是,這種感覺不僅僅是作家在面對大自然的時候體驗到的,也在面對生活中最大的兩個秘密——死亡與愛情——時所能體驗的。生活的神秘與美好對于蒲寧來說從來就不是平靜的、怡然安享的,而是緊張的,甚至是悲劇性的,在任何情況下生活都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神秘與美好永遠與憂郁和焦慮,甚至是絕望相伴相隨。這種對各種情感共時性特征的發現和喬伊斯在意識流中所展示的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只是蒲寧更傾向于強調情感的極點,并選擇了矛盾沖突更加鮮明、更加清晰的表達法——逆喻,像“甜蜜的絕望”“憂傷中永遠有神秘的甜蜜”“狂喜的恐懼”“痛苦又幸福的陶醉”這樣的詞組,且其運用在成熟期的作品中達到了爐火純青的高超境界,它們使蒲寧的創作風格顯現出充滿神秘感的戲劇性,也使表達言簡意賅。

死亡走進蒲寧的生活是令他猝不及防的,是與妹妹鮮活生命的突然消失聯系在一起的,這種強大的自然力給幼小心靈帶來的巨大沖擊和恐懼引發了作家終生思考和探究生命意義的開始。蒲寧說:“人們對死亡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有的人終生生活在它的標記下,很小就有了強烈的死亡感(這常常是由于具有同樣強烈的生命感)。”[18]蒲寧就是在這樣的標記下度過一生的人。注意,這里的括號是蒲寧自己加上去的,他要強調的是,人對生死的感受是共生的,它們既矛盾,又不可分割,正是死亡大大地增強了人們對生命的感受,對死亡的恐懼正是對生命陶醉的反面,越熱愛生命,就越恐懼死亡,反之亦然。由此,我們看到了蒲寧對大自然中的一絲風、一滴水、一片葉,甚至一粒舞動的纖塵不吝筆墨的描寫及他對人間真摯的情愛,甚至是性愛勇敢而嚴肅地頌揚的原因。

早在童年時女性的魅力就開始令蒲寧心弦顫動,青年時期它更以猛烈的、超越凡塵生活的力量沖擊著這個年輕人的生活,但當一次次的愛以如癡如醉的癲狂開始,卻轉瞬失去之后,愛情便無異于一朵美麗的罌粟,成為作家生活中的災難,也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他對待生活的態度。由此我們看到,蒲寧的愛情永遠是和死亡、和痛失連在一起的。

對蒲寧人格個性和創作個性的塑造除了上述的諸多原因之外,還不能不談到“奇跡般的俄羅斯文學”[Ⅰ,224]。在這里,我們首先應該矚目的就是普希金。還在童年的時候,普希金就走進了蒲寧的生活,在蒲寧的心中,普希金是“上帝賦予俄羅斯最巨大的幸福”[19]蒲寧在晚年曾這樣說道:“他(普希金)什么時候走進了我的內心?我是什么時候認識他并愛上他的呢?俄羅斯又是什么時候走進我的內心?我又是什么時候認識它并愛上它的天空、空氣、太陽、親人和朋友的呢?要知道他是那么特別地和我在一起,從我生命的最初時刻便開始了。”[20]“普希金是我當時生活真正的一部分。……他在我身上喚起了多少感情!我常把他作為自己的情感所依和賴以度日的伴侶。”[21]在《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中蒲寧深情地描述了普希金對自己的影響:“我從小就聽過他的詩歌。我們提起他的名字幾乎總是很親昵,就像對一個親戚、一個完全屬于我們的人一樣,無論在一般的還是特殊的生活環境里,他都同我們在一起。他所寫的詩都是屬于我們的,他為了我們并懷著我們的情感在寫作。在他的詩中所描寫的風暴,‘空中飛旋著雪花的風濤’,把陰云吹滿了天空,就如同在卡緬卡的莊園附近,冬夜肆虐怒號的風雪一樣。我會情不自禁地將普希金詩中的情景和我身邊的事兒聯系起來,難辨真假。”[22]蒲寧不僅在情感上接近普希金,更對他對于俄羅斯大自然詩意的把握感到驚嘆不已:“冰霜和陽光,/多美妙的一天!/美麗的人兒,/你卻在安眠……”(普希金《冬日的早晨》)“多么快呵,在遼闊的原野上,/我那新裝了蹄鐵的馬在飛奔!/它的蹄子敲著凍結的土地,/發出多么清脆、響亮的回想!”(普希金《多么快啊!》)“在松林的后面,朦朧的月亮,/像個幽靈,在東方冉冉上升,——”(普希金《陰雨的日子》)普希金這些用簡潔的語言勾勒出俄羅斯大自然美景的詩篇成為蒲寧一生的最愛。普希金對大自然美好強烈的感受和與自然息息相關的情感深刻地影響了蒲寧,同時普希金那永遠簡潔、明了和歡快的文風、詩意與質樸的完美結合我們都可以在蒲寧對自然的描寫中找到,并綿延在他終生的創作中。蒲寧后來回憶道:“我在生活中許多、許多次激情澎湃地感受到了這樣一個愿望,即創作某種普希金風格的美好、自由和和諧的東西,這種愿望源于對普希金的愛和與他的親近感,源于上帝有時賜予生活的某種普希金式明快的心情。”[23]可以說,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以最精確而簡潔的語句不斷地再現了普希金所說的“樸實無華的迷人之處”。

萊蒙托夫是另一個一生都與蒲寧“密不可分的人”[24](蒲寧語),是他一生的精神伴侶。蒲寧曾多次坦陳,自己的詩歌創作之路在很大程度上是從模仿、甚至是改寫萊蒙托夫的詩作開始的,如他的《可怕的瞬間》(1887)、《我不能隱瞞》(1887)、《帆》(1887)、《日記》(1887)、《天空陰云密布》(1887)等[25]不是對萊蒙托夫詩作的模仿,就是對其作品的回應。如果說普希金那些閃爍著天才光芒的大自然的頌歌讓蒲寧深深陶醉于俄羅斯神奇的自然之美當中的話,那么命運多舛而睿智的萊蒙托夫帶給蒲寧的就是對自然生命的深刻思考、對遠方的追求和對不可知世界的不懈探索。“蔚藍的草原一片寂靜,/高加索像個銀環,把它箍緊。/它高臨海濱,皺著眉頭靜靜睡眠,/它像個巨人,俯身在盾牌上面,/傾聽著洶涌波濤的寓言,/而黑海在喧嘩,一刻也不平靜……”在《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中蒲寧談到了萊蒙托夫的這首《紀念奧陀耶夫斯基》給自己帶來的影響:“這些詩句多么迎合我少年時代對遠方旅行的奇異的憂思,滿足我對遙遠和美好事物的渴望,適應我內心隱秘的心聲,它喚醒和激發了我的心靈!”[26]在后來,萊蒙托夫筆下那充滿異國情調的風景更是讓蒲寧難以平靜,在那里蒲寧看見了“卡茲別克的雪峰,達里雅爾的峽谷,以及我所不知的那個明媚的格魯吉亞的山谷,這兒‘阿拉瓜和庫拉河洶涌澎湃的波浪,好像是姐妹倆擁抱在一起’,看見塔曼的多云之夜和茅舍,看見煙籠霧罩的藍色的大海,有一片孤帆在閃耀著白光;看見神話般的黑海之濱,長著一棵幼小的鮮綠的懸鈴木……”[27]晚年的時候,蒲寧談到了萊蒙托夫的《帆》,他說:“它永遠讓我感到震動,但每一次卻都不同。有時是憂郁,有時是激情,而有時是痛楚的幸福。多么莊嚴,多么神奇的結尾呀,它是整個俄羅斯詩歌中最驚人的詩句之一:但它這叛逆,卻祈求風暴,/仿佛在風暴中方有安寧!”[28]蒲寧一生都在思考著萊蒙托夫短暫而跌宕的命運,萊蒙托夫一生才活了二十七年,但他何以對生活有著那樣透徹的了解?!也許可以說,正是萊蒙托夫塑造了蒲寧作為一個與眾不同的藝術家最鮮明的特點,那就是他不僅激發了蒲寧探索自然深處秘密的激情,更啟發了蒲寧創作中最具特色的記憶主題。他甚至這樣說:“我一直認為,我們最偉大的詩人是普希金,不,是萊蒙托夫!簡直難以想象,如果他不是在27歲就辭世,他將達到怎樣的高度。簡直無與倫比!它的詩與普希金,與其他任何詩人都毫無相似之處。只能說令人震驚,用其他任何詞都表達不了。”[29]

蒲寧正是在俄羅斯深厚文學傳統的熏陶之下成長起來的。這種傳統的影響是廣泛的、多維的,除去普希金和萊蒙托夫,茹科夫斯基筆下那自然風光散發出的浪漫主義的朦朧氣息,巴拉廷斯基憂郁、悲觀的對世界的感悟,果戈理作品中對上帝虔誠的信仰以及善必將戰勝惡的樸素哲理,尼·烏斯賓斯基對普通俄羅斯農民生活深刻的了解和質樸細膩的描寫,費特、丘特切夫那永遠閃耀著哲理思想與智慧的詩篇,……無一不在蒲寧的內心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甚至包括蒲寧素來反感的那些“尋神”的哲學家,蒲寧同樣從他們的詩篇中獲得了諸多啟迪。正像他在《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中所說:“我是在翻閱這些作品中經受了自己整個少年時代全部最初的幻想的。”“那美妙絕倫的新鮮事物,生活觀感所帶來的欣喜,那些神秘的山谷,那靜謐中閃閃發光的湖水以及與女神那永生難忘、可憐又笨拙的初次約會——這一切我都經歷過了。”“我第一次產生了對于寫作強烈的渴望,第一次萌發了實現這種渴望的嘗試和想象的極大決心。”[30]

當天生的秉性和周圍環境的諸多因素相融合,文學創作的種子便開始萌芽。生活仿佛壓根兒就沒有讓蒲寧面對痛苦的選擇,正如他自己所說,“我是在不知不覺中當上作家的,當上得那么早,我還沒有意識到就已經以寫作為職業了,通常只有’命中注定’非得做什么職業的人才會如此。”[Ⅰ,304]顯然,蒲寧只是自然而然地聽從了命運的安排,是命運召喚他去從事“那全人類最怪異的、被稱為寫作”的事業。后來他說:“我一生都不明白,在公務、生意和政務中,在暴力和家庭中如何能夠找到生活的真諦……”在《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中,蒲寧寫道:“我已經清楚地看到,生活中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東西叫做文學創作。于是我內心里做出了果斷的決定……要成為第二個普希金或第二個萊蒙托夫、茹科夫斯基、巴拉廷斯基。我生動地感覺到自己是與他們血肉相連的……我看他們的肖像就像是看世代相傳的家族肖像一樣。”[31]

按照蒲寧自己的說法,他的第一次筆頭創作完成于8歲,之后便一發不可收拾。輟學在家期間他沉浸在世界文學的海洋里,閱讀了大量俄羅斯以及西歐作家的作品,寫了大量模仿古典詩人的詩歌作品,主要是模仿萊蒙托夫、普希金等。1887年蒲寧的詩歌《在С.Я.納德松的墓前》刊登在圣彼得堡的插圖周報《祖國》上,從此他以詩人的身份正式登上了俄羅斯的文學舞臺。

在創作最初的10年間,蒲寧經歷了其心靈歷程中最混亂、最充滿矛盾的一個階段。首先是嚴酷的社會現實促使他深刻地去思考面對的世界,思考自己的生活。

[1] 瓦·茹科夫斯基是作家蒲寧的一位先輩阿·伊·蒲寧的非婚生子,“茹科夫斯基”是他教父的姓。

[2] 彼·謝苗諾夫—天山斯基是詩人安·蒲寧娜妹妹的孫子。

[3] Баборенко А. Бунин-жизнеописание, Москва: 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 2004. С.10.

[4] 出自《蒲寧文集》(1—3卷),安徽文藝出版社,戴驄譯,1999年。下文凡出自該文集的引文不再另做注解,直接在文中標明卷數與頁碼。

[5] [俄]伊萬·布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靳戈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45頁。

[6] Мальцев Ю.: Иван Бунин 1870—1953, Посев. 1994. С.24.

[7] Бабореко А. Бунин-жизнеописание, Москва: 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 2004. С.22.

[8] [俄]伊凡·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章其譯,長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17頁。

[9] Бунин И.А. Собр. Соч. в 9 т. М.,1966.Т.6. С.30.

[10] Бунин И.А. Собр. Соч. в 9 т. М.,1966.Т.6. С.35.

[11] Мальцев Ю.: Иван Бунин 1870—1953, Посев,1994. С.37.

[12] [俄]伊凡·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章其譯,長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48頁。

[13] Бунин И.А. Маленький роман,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Бионт”, “Лисс”, 1993. С.180.

[14] 馮玉律,《跨越與回歸—論伊凡·蒲寧》,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頁。

[15] Муромцева-Бунина В. Жизнь Бунина. Беседы с памятью, М.: 《Вагриус》, 2007. С.64.

[16] [俄]伊萬·布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靳戈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6頁。

[17] [俄]伊凡·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章其譯,長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25—26頁。

[18] Бунин И.А. Жизнь Арсеньева,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Бионт”, “Лисс”, 1994. С.30.

[19] Бунин И.А. Публицистика 1918—1953, Москва, 《Наследие》, 1998. C.457.

[20] Бунин И.А. Собр. Соч. в 9 т. М.,1966.Т.9. C.456.

[21] Там же.

[22] [俄]伊凡·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章其譯,長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141—142頁。

[23] Бунин Иван, Публицистика 1918—1953, Москва, 《Наследие》, 1998. C.205.

[24] Бунин И.А. Жизнь Арсеньева,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Бионт”, “Лисс”, 1994. С.121.

[25] 這幾首詩依次是對萊蒙托夫的《祈禱》《致……》《帆》《惡魔》以及《寂寞又憂愁》的模仿或改寫。見Бунин И.A.: [Сб. материалов]: В 2 кн. -М.: Наука, 1973. -(Лит. Наследство; Т.84). кн.2. C.242-261.

[26] [俄]伊凡·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章其譯,長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142—143頁。

[27] [俄]伊凡·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章其譯,長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180頁。

[28] Бунин И.A.: [Сб. материалов]: В 2 кн. -М.: Наука, 1973. -(Лит. Наследство; Т.84). кн.2. C.128.

[29] Бабореко А. Бунин-жизнеописание, Москва. 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 2004. С.199.

[30] [俄]伊凡·布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靳戈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118頁。

[31] Бунин И.А. Жизнь Арсеньева,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Бионт”, “Лисс”, 1994. С.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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