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京的國家理念與俄羅斯轉型
- 劉瑩
- 5204字
- 2020-09-25 15:52:44
第二節
研究方法概述
本書嘗試用跨學科的方法進行國別研究,在堅持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的基礎上,運用政治學中的歷史制度主義與國際關系學中的社會建構主義,對當代俄羅斯政治制度及社會轉型進行剖析,同時對中俄戰略協作伙伴關系的建構進行解讀。
(一)歷史制度主義
歷史制度主義是新制度主義理論的重要流派之一。新制度主義始發于經濟學研究領域,由美國經濟史學家道格拉斯·諾斯(DoglasNorth)等人在20世紀70年代創立。諾斯將制度因素引入經濟史研究之中,發現了制度與制度變遷對長時段內經濟增長和停滯所起的作用。這套理論方法后來在80年代又被運用于政治學、社會學等更多社會科學研究領域。
制度一直是政治學的主要研究對象,政治學對制度的研究一直可以追溯到政治學產生的古希臘時代。傳統的制度研究至今依然對政治學研究具有重大影響,歷史分析方法、比較分析方法和規范性的方法是針對正式制度最主要的研究方法。20世紀60年代,美國政治學界發生了行為主義革命,在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上,傳統政治學都受到了挑戰,行為主義主張用各種科學技術手段,對政治系統中個體的態度和行為進行量化和實證分析,制度被認為是次要的而被排除在主流政治學研究視野之外。20世紀七八十年代,西方社會科學研究領域重新發現了制度分析在解釋現實問題中的地位和作用,同時吸取了制度經濟學的研究成果,形成了新制度主義的分析范式。1984年,詹姆斯·馬奇(James March)和約翰·奧爾森(John Olsen)在《美國政治科學評論》雜志上發表了《新制度主義:政治生活中的組織基礎》一文,在對當時流行的政治學研究傾向和方法提出評判的同時,也正式提出了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的概念。
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結合了傳統政治學和行為主義政治學一些共有的觀點,但對之又進行了揚棄與超越,“力圖把舊制度主義與行為主義各自只關注制度和政治行為在政治生活中作用的研究結合起來。”[1]傳統制度主義強調理性選擇和設計的重要性,忽視制度的內生性本質和對現有政治、經濟、社會條件的依賴,簡單地將制度按照其理論上的效率和效能加以區分;而新制度主義強調制度是內生的,其形式與功能依賴于它產生和持續的各種條件;制度在轉型中具有關鍵性的作用,通過影響規范、信念和行為決定轉型結果。
新制度主義因理論、方法和觀點的不同而分為許多流派。蓋·彼得斯(GuyPeters)曾把新制度主義分為“規范性制度主義”“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歷史制度主義”“經驗制度主義”“社會學制度主義”“利益代表制度主義”和“國際制度主義”;彼得·霍爾(PeterHall)和羅斯瑪麗·泰勒(RosemaryTayler)把新制度主義分為“歷史制度主義”“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和“社會學制度主義”——這三種流派是當今政治學界最主要的新制度主義的理論范式。本書在考察俄羅斯國家制度變遷和對中俄社會轉型進行比較的過程中主要運用的是歷史制度主義的理論方法。
歷史制度主義吸收了傳統制度主義在結構和歷史因素方面的分析優點,但修正了其過于注重整體和相對靜態的研究取向,而將行為主義的科學研究方法整合進研究框架中,集中探討制度與行為之間的互動關系。歷史制度主義從“比較—歷史”的觀點來研究制度的影響作用,它結合了結構功能主義和政治學關于政治體制與治理機制的理論觀點,引入非正式制度的概念,認為制度是指“嵌入政體或政治經濟組織結構中的正式和非正式的程序、規范、規則、慣例”。[2]歷史制度主義將偏好的形成看成是內生的,重視觀念對于個人偏好的影響,尤其關注政治制度與政治觀念信仰之間的關系;認為制度受制于特定的歷史遺產及關鍵轉折點,制度變遷遵從路徑依賴的模式,并因此形成了政治結果的多元動因。歷史制度主義還強調國家變遷過程中歷史和制度的因素,又以國家政治制度為核心來考察和分析歷史。
歷史制度主義傾向于結合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功利路徑和社會學制度主義的文化路徑來闡明制度與行為之間的關系,“尤其關注制度在各種社會集團間不平等地分配權力的方式。”[3]一方面,歷史制度主義強調過去對現在的影響,認為一國以前的政策選擇會決定和影響后一階段的政策方案;影響國家制度變遷的不僅僅是共時性的結構因果關系,還有歷時性模式中的因果關系。歷史制度主義強調“路徑依賴”在制度的產生和變遷過程中的作用,認為人的偏好的形成和偏好的選擇是由其所處的制度環境所決定的,而不單純是一種外生力量;制度的變遷不是一個理性的設計過程,而是一個在既有制度背景之下、充滿路徑依賴的漸變歷史過程。[4]另一方面,歷史制度主義還嘗試對不同國家制度變遷的結果進行比較。歷史制度主義認為,政治結果的差異源自政治制度的多樣性和政治變量之間的結構性關系,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制度是推動歷史沿著某一路徑發展的相對穩定和最為核心的因素之一。可見,“歷史制度主義雖然關心制度在政治生活中的重大作用,但是很少有歷史制度主義者認為制度是產生某一政治后果的唯一因素。他們尤其傾向于將制度與其他因素一道定位于因果鏈之中,社會經濟的發展程度和觀念的分布狀況也是他們重點考慮的因素。”[5]
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的三大流派都把制度作為研究核心,都堅持制度中心觀,但也各自擁有不同的研究路徑。如果說理性選擇制度主義關注的是理性行為,解釋的邏輯是利益,強調的是制度的連續性,那么歷史制度主義關注的則是結構和制度實踐,解釋的邏輯是路徑依賴,強調的也是制度變革的連續性,是以歷史的、動態的、發展的眼光來研究制度變遷。歷史制度主義強調政治社會背景的重要性,也強調社會個體的動機,認為制度具有獨立性和連貫性;制度不僅受制于背景,也會改造背景,還會對微觀個體也產生影響。
西方新制度主義政治學還在進行著不斷發展和完善,單純以制度為中心的研究對于制度變遷的分析也存在缺陷和不足。新制度主義在進行理論的自我完善過程中,著重彌補制度分析的不足,特別關注對制度化完成后制度變革的解釋。利伯曼(RobertC.Lieberman)、科林·海(ColinHay)等人都堅持認為,理念路徑是對制度分析最好的補充,這構成了當前新制度主義關注的中心內容,以期彌補三大流派對動態性、非均衡的制度變遷的解釋不足,構建一個“理念—制度”相結合的研究路徑。我國學者也正在嘗試將非制度化的思想觀念引入對中國制度變遷的分析當中,這也是受到了西方學者將理念路徑引入對制度變遷解釋的啟發。
(二)社會建構主義
2006年,一些國際知名政治學家合作撰寫了《牛津政治制度手冊》(The Oxford Handbook of Political Institutions),對彼時的政治制度研究進行了全面總結。這部手冊將制度研究的路徑、方法及研究的制度分類予以詳細說明和總結,將新制度主義劃分為規范制度主義、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歷史制度主義、建構制度主義和網絡制度主義共五個流派。除了上面提到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社會學制度主義和歷史制度主義三個較為流行的新制度主義流派之外,該手冊中還出現了“建構制度主義”流派。建構主義持相對主義的哲學立場,它不認為“實在”是獨立于人類知識和認識之外的獨立存在,而認為是觀念與物質的互動決定了政治結果。科林·海認為建構主義是將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結合在一起的一種解釋模式。建構制度主義在上述理論發展的基礎上,力圖把理念與制度結合在一起。在社會科學領域,建構主義對國際關系理論影響很大。[6]
與國際關系理論中的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主義不同,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建構主義理論是一種理念主義(弱勢物質主義)、整體主義(強調國際體系整體對國家行為個體的作用)和國家中心主義(強調國家是國際關系的行為主體)。以亞歷山大·溫特(AlexanderWendt)為代表的社會建構主義將社會學和哲學問題引入國際關系研究當中,既考慮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又堅持科學實在論,在理性主義和反思主義之間架起了一道橋梁。
在對國際體系結構的研究中,溫特社會建構主義最大的貢獻和創新在于:提出觀念因素是客觀存在的,可以像自然因素一樣用社會科學方式加以研究。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理論認為物質對觀念是單向作用的關系,而建構主義者在強調觀念、特別是共有觀念(shared ideas)(亦稱“共有文化”“共有知識”“觀念分配”“體系文化”“政治文化”)客觀實在性的基礎上,認為人類社會與自然世界是相互建構的關系。
溫特堅持國際體系結構的存在,但認為這種結構不同于新現實主義微觀經濟學意義上的結構,而是社會學意義上的結構,是非物質性的,其根本因素就是共有觀念。這種共有觀念,也即“文化”或“社會共有知識”,才是國際體系結構的根本特征。國家作為國際體系結構的單位行為體,自身的物質實力雖然非常重要,但是這些物質性因素的意義是有限的,是不可化約為觀念性因素的。在溫特的建構主義理論中,非常強調施動者、也就是國家行為體之間的互動、互構。國家通過主體間的交往實踐活動產生互應機制,形成“在一個特定社會環境中共同具有的理解和期望”[7],產生并加強了一些共有觀念、文化、認同,使彼此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密。國家行為體之間的這種互動屬于社會建構過程,這樣建構起來的共有觀念是一種處于國際關系體系中的國際社會結構,也即溫特所強調的國際體系文化。與現實主義由國家物質實力分配構成的靜態結構不同,建構主義所定義的體系結構是動態的,是一種社會結構,是國家間互動建構的結果,關鍵在于構成這種結構的觀念。由身份、認同等因素組成的共有觀念構成了建構主義的核心概念體系,經過認同—利益—行為—變化的過程,對國家利益、國家行為產生影響,最終使國際體系結構發生變化。[8]
溫特認為國家在進行互動交流的過程中,“行為體交往的初始行為通過互動產生了主體間意義,加強或削弱了各自的一些私有觀念,并開始形成共有觀念,于是便產生了社會性的觀念結構,亦即文化”。[9]他定義了三種國際體系文化:敵對關系的霍布斯體系文化、競爭關系的洛克體系文化和以友誼、合作維系的康德體系文化。康德體系文化是溫特設想的世界國家階段的文化形態,國際體系具有長期穩定性,國家間的關系是合作和友好的,多元安全共同體和集體安全體系都具備這個特征。溫特認為,國家可以利用“三種身份和利益轉化的制度性方式,脫離他們自己建構的霍布斯世界”[10],包括:相互承認主權制度、建立合作性的制度和將利己認同轉變為集體認同。此外,促使國際社會從目前的洛克體系文化向康德體系文化轉變的還有四個主變量:相互依存、共同命運、同質性和自我約束。相互依存是指政治和經濟上的依存關系,共同命運指不同國家要面對客觀存在的發展任務和共同威脅,同質性指出了國家在政治和經濟體制上的相似性,自我約束是國家間的制度約定和自我約束。[11]
由此看來,溫特的建構主義將觀念結構置于物質結構和利益結構之前,認為觀念結構賦予物質結構意義和價值,兩者同時又共同定義了利益結構。也就是說,在國際關系體系中,國家間的關系需要體系文化來界定,而這種體系文化是一種共有觀念,是對國家在國際體系中身份、角色、地位的一種認知和認同。所以,“建構主義的本質是一種文化理論,更具體地說,是一種觀念沉淀形成共同知識的理論。”[12]體系結構具備因果和建構兩方面的作用,意即體系結構在對國家行為產生影響的同時,也塑造國家的身份。因此,建構主義是身份政治(politics of identity)理論。[13]
本書對普京國家理念的形成、發展并對國家轉型產生影響的論述中,充分利用了歷史制度主義的理論框架,利用路徑依賴和國家自主性理論對普京國家理念的合法、合理性進行分析,發揮了理念—制度路徑對制度分析的補充優勢。社會建構主義理論則應用于中俄關系的研究中,體系文化/共有觀念雖然是一種非物質性力量,但卻能夠對國家主體間關系建構和國際體系結構調整起到非常重要的影響作用。
[1]March J.G.Olsen J.P.“The New Institutionalism:Organizational Factors In Political Life”,AmericanPoliticalScienceReview,1984,78,pp.734-749.
[2] [美]彼得·豪爾、羅斯瑪麗·泰勒:《政治科學與三個新制度主義流派》,何俊志、任軍鋒、朱德米編譯:《新制度主義政治學譯文精選》,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8頁。
[3] [美]彼得·豪爾、羅斯瑪麗·泰勒:《政治科學與三個新制度主義流派》,第51頁。
[4] [英]馬克·阿斯平沃、[德]杰拉德·施耐德:《政治科學的制度主義轉型及其對歐洲一體化的研究》,何俊志、任軍鋒、朱德米編譯:《新制度主義政治學譯文精選》,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21頁。
[5] 陳家剛:《全球化時代的新制度主義》,薛曉源、陳家剛主編:《全球化與新制度主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6頁。
[6] 朱德米:《理念與制度: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的最新進展》,《國外社會科學》,2007年第4期。
[7] [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譯者前言”部分第19頁。
[8] 陳玉剛、陳志敏:《建構主義: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之》,《世界經濟與政治》,1999年第8期。
[9] 秦亞青:《權力·制度·文化——國際關系理論與方法研究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8頁。
[10]Alexander Wendt,“Anarchy Is What State Make of It: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wer Politics”,InternationalOrganization,1992(2).
[11] 參見[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第334—350頁。
[12] 宋偉:《國際關系理論——從政治思想到社會科學》,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244頁。
[13] [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譯者前言”部分第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