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遇日本[1]
(一)少年時期的教育
戴季陶1891年1月6日(清光緒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生于四川省漢州(成都北部、現在的廣漢),名傳賢,字選堂、季陶,晚號孝園,筆名散紅、天仇、泣民等。戴家祖籍安徽省,后徙遷至浙江省,乾隆末年定居四川省,先祖世代以販賣瓷器為家業。父親戴小軒擅長外科醫術,母親黃氏亦精通治療。戴季陶在七個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幼,從二三歲就開始接受祖父的教育,習讀了《幼學瓊林》、《唐詩和解》、《詩品》及四書。五歲時能背誦百首唐詩,六歲入塾,背誦以四書為首的書籍,并能基本理解其大意,當時在親戚鄰居中被贊為“神童”[2]。后來他曾作詩寫道:“六歲學吟詩,十歲五經畢”,亦曾回憶說:“我從小聰明異乎尋常,在許多兒童當中,要算是第一等的聰明。”[3]但在五歲時,其父因一件債務案件,入獄二年,家產為此耗費了一半以上。為盡孝道,戴季陶陪伴父親半年以上,未曾上學,在獄中接受父親的教育。一家的生計由長兄傳薪以在私塾教書維持。
戴季陶在九歲前主要接受的是塾師的教育,熟讀了五經,點閱了袁了凡的《綱鑒》、《通鑒輯覽》。九歲時,因長兄在漢州純陽閣開設了私塾,此后戴季陶在傳薪那里受到了嚴格的教育。九歲學習《春秋左氏傳》時,每天早晨背誦三篇約三千字,上午讀史書,下午抽默經傳100字,稍有差錯,即受體罰。晚上學習《古文觀止》、《古文辭類纂》、《文選》等古文。每月讀完一本經書,月末要全部背誦出來。1900年2月至11月戴季陶讀完了《左傳》,年底用三天時間背誦給長兄聽,竟一字未錯。幾年之內,戴季陶學習了《詩》、《書》、《易》、《禮記》。在長兄的指導下,選讀了《文獻通考》及《讀史方輿紀要序》等國學經典。另外,因當時逐漸開始盛行追求新學的風潮,除經書、史書之外,戴季陶還背誦了《列國變通興盛記》、《泰西新史》等新書。在自然科學方面,還學習了數學、天文、地理等書籍。[4]正如此時其自作詩所述,“神童佳號空歸我,小子高籌君未知”,戴季陶是一個頗具自負心的少年。[5]1901年,十歲的戴季陶隨兩位兄長同去參加童試。長兄順利地考取了生員,戴季陶在縣試和府試上都取得了好成績,但在院試時,因不懂出自《易經》的考題“為大赤”之題意而告失敗。
如上所述,戴季陶從幼年時起嚴格接受中國傳統教育,獲得了一定程度以上的教養。后來他將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與儒學結合起來,進行了新的解釋,并在國民革命期以后儼然一個翩翩儒者,這些均與此時期所受到的教育有關。尤為重要的是,背誦中國古文這種傳統的學習方法,對其日后學習日語起到了重要作用。科舉考試的失敗,是戴季陶人生中最早遇到的挫折,其結果卻使他走上了一條新的求學之路。
(二)“新學”之路
1902年戴傳薪來到成都,在東文學堂中謀到一份工作,他將十一歲的戴季陶送入同在成都的東游預備學校,戴季陶從此開始接受新式教育。當時已成為近代化強國的日本,是眾多中國青年向往留學的理想國度。為了留學方便,清政府開設了如同東文學堂這樣的日本留學預備學校,很多“日本教習”(日本人教師)相繼來到這些學校從事新式教育。東文學堂雇用日本教習教學,并要求學生掌握日語,但學生全部是從各縣生員中選拔出來的,一般人沒有資格進入。當時被稱為“新學領袖”的徐炯(江蘇省句容人)對此頗感不滿,為希望留日但不能進入東文學堂的人,創設了東游預備學校,且將日文列為必修課。
戴季陶除在此學習日語以外,還跟隨傳薪的好友、東文學堂的日本教習服部操學習日語。服部頗具漢學素養,且有語學才能,到四川省后未經一年,即可用中文上課。[6]服部特為戴季陶編創了一套綜合教育法,即將語法、會話、精讀等混合在一起教授。另外,戴還通過服部接觸了其他日本人,用日語進行會話交流。這樣在十一二歲這個最有利于學習外語的時期,戴季陶的日語水平突飛猛進,漸漸達到了相當高的程度。
1903年,戴季陶進入成都客籍學堂高等科。當時因為地域主義風潮和財政負擔,成都各校拒絕接受外省籍的學生,在成都的外省人子弟無學可上。因此官商各界協議,各會館及官僚、商人集資創設客籍學堂,只收外省籍的學生。這個學校大多數的學生都是舉人和秀才,年僅十二歲的戴季陶,憑其優秀的文章獲得校長的賞識,遂被破格錄取。在這個學校他得到了兩位有名的教師丁師汝和趙又余的指導,學業進步很快,每次考試總是名列前茅。看到中國日益衰退的現狀,他和同學湖南沈明漢、陜西梅少和等四人結為兄弟,誓倒滿清。此事出于自發,決無外來之動員,亦不知世間有所謂革命黨。另外,戴季陶在讀《北美戰史》時,曾作詩一首,題為“北美少年歌”:“不聞從軍勞且苦,但愿熱血濺黃土。只手撥開奴隸云,雙腕擊起革命鼓”[7],引起周圍人的驚訝。
1904年,道員出身的新任學堂監督為奉承四川政界的權勢者,將其在學子侄的名次排在成績優異的學生之前,致使戴季陶的名次受到影響。戴季陶不滿其所為,在朔望祭孔的禮堂匾額上,書寫“某氏宗祠”四字,以此諷刺新監督視學堂為私物。監督惱羞成怒,仗其權勢,不顧師生反對,將戴季陶開除,并以師道尊嚴為由呈請四川督署通令全省各校不得收錄他,此事對十三歲的戴季陶打擊甚大。后在長兄幫助下,戴季陶改名進入教會創辦的華英學堂,但僅三個月后,即被當局查知,遂又被勒令退學。戴季陶自嘆“斯時真為無地可容之學生矣”[8]。此事成為其留學日本的一因。
因兩次失去學習機會而陷入苦境的戴季陶,得到了日本教習小西三七的幫助。小西是理學士,曾在日本中央氣象臺工作。[9]來華后,成為通省師范學校的教師,并在成都客籍學堂教授物理及化學。當時,日本教習大多通過翻譯上課。擔任小西翻譯的人留日不足三年,且未畢業,誤譯很多。戴季陶常為其糾正,并在其請假或遲到時,代其翻譯。戴季陶的聰明,特別是可以用日語會話,給小西留下了深刻印象,二人之間開始了親密的交往。戴季陶被勒令退學時,小西讓他住在自己的書房里,并教他物理、化學。恰在此時,小西被聘為川北中學校理科教師,遂向該校強烈要求聘用戴季陶做自己的翻譯。因此十三歲的戴季陶被正式聘為翻譯,月工資為十四元,在當時就連舉人和進士也很難得到如此高薪。由此自信心大增的戴季陶,留學日本的愿望越發強烈,甚至剪掉發辮,向家人表示出堅定的留學志愿。長兄理解其高遠志向,說服家人,特別是年邁的祖母,并毅然賣掉三十畝祖田,得到七百元充當學費,于1905年將十四歲的戴季陶送往日本留學。
但是,得知戴季陶將赴日留學,小西卻強烈勸阻他說:“君年甚幼,求學外國非所宜。且日本之學術,尚不能獨立,高深之專門學問,求之日本為不足。不若刻苦在成都修學,一面設法多得薪資,積之五七年,余與君同赴德國,則所造詣者,當多于今日之留學日本也。”但是,留日心切的戴季陶卻未能聽從恩師的意見。[10]由此可知,戴季陶完全是靠自己的強烈意志,懷著高遠的志向踏上了留日之路。與此相比,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知日家”周作人,與其說是對日本本身感興趣,不如說是由于受到先去留日的兄長魯迅的影響,對象征著“外面的”、“新的”、“進步”的世界——日本產生憧憬之意,從而希望留學日本。再有,同為“知日家”,并于日后成為軍事思想家的蔣方震亦非因自己的意志,而是由于恩師的援助,作為偶然的結果而東渡日本,這些與戴季陶的留日原因形成鮮明的對照。[11]
綜上所述,戴季陶最初要走的也是中國傳統的科舉之路,但因童試失敗,轉而接受新式教育,并開始學習日語,通過與日本人接觸,在某種程度上對日本文化有了一些了解,從而憧憬擁有先進的近代文明的日本。戴季陶盡心于學校的翻譯工作,為日后成為孫中山的翻譯打下了基礎,并培養了自信心。他在進入東游預備學校開始學習新學之前,與大多數留日學生的經歷相同。但是,在被勒令退學、陷入苦境時,救助他的是日本教習,因此他又得以繼續隨其學習新學,并進而對日本產生了好感。當時的社會狀況是科舉廢止,留日熱潮興起。而戴季陶因在四川省內繼續新學之路已斷,因而強烈地意識到日本對他來說,在謀求個人的成功及振興家業方面,均已成為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因此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留日之路。
[1] 戴季陶和日本的邂逅,與其少年期參加科舉考試(童試)失敗有直接關系,而國學的學習方法在后來的日語學習中又充分得到了應用,因而在此有必要介紹其學習國學的情況。傳記對此已有詳細記述,本書只將必要部分做一簡單介紹。以下記述,無特殊說明者均基于陳天錫:《增訂戴季陶先生編年傳記》,陳天錫,1967年;陳天錫:《戴季陶先生的生平》,臺灣商務印書館,1968年;范小方、包東波、李娟麗:《國民黨理論家戴季陶》,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2007年,團結出版社再版此書,改名為《戴季陶傳》);黎潔華、虞葦:《戴季陶傳》,廣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以下各章同此。另外戴季陶的年齡均按周歲計算。
[2] 戴季陶:《記少時事》1944年中秋節10日前,陳天錫編:《戴季陶先生文存》第2卷,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1959年,599頁。
[3] 戴季陶:《歲暮感述》1947年12月31日,陳天錫編:《戴季陶先生文存》第4卷,1462頁。戴季陶:《八覺》1925年11月,《戴季陶集》上冊,三民公司,1929年,4頁。戴季陶此處所說的年齡為虛歲。
[4] 戴季陶:《余之讀書記》,1933年3月,陳天錫:《戴季陶先生文存》第2卷,543—544頁。
[5] 戴季陶:《天仇叢話》,《民權報》1912年4月1日,桑兵、唐文權等合編:《戴季陶辛亥文集》下冊,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1年,729頁。
[6] 戴季陶:《余之讀書記》,陳天錫:《戴季陶先生文存》第2卷,542、547頁。汪向榮:《日本教習》,三聯書店,1988年,87—88頁。
[7] 戴季陶:《珠璣砂礫》,《天鐸報》1911年1月6日,桑兵、唐文權等合編:《戴季陶辛亥文集》上冊,440頁。
[8] 戴季陶:《余之讀書記》,陳天錫:《戴季陶先生文存》第2卷,542、547頁。
[9] 汪向榮:《日本教習》88頁。1912年回到東京的小西進入了研究生院。1913年9月亡命日本的戴季陶在亡命期間,經常與之聯系,但不到兩年,小西竟病死于東京。戴季陶:《余之讀書記》,陳天錫:《戴季陶先生文存》第2卷,547頁。
[10] 戴季陶:《余之讀書記》,陳天錫:《戴季陶先生文存》第2卷,542、547頁。
[11] 參照拙論:《清末民國期留日知識人の日本觀——留日經驗との相關聯を中心に》,《東瀛求索》第8號,199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