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利率是車 匯率是馬:中國宏觀經濟評論集
- 宋國青
- 4573字
- 2020-09-25 15:50:52
編者序
揭示數據背后的經濟邏輯
宋國青教授是我國著名的經濟學家。他在20世紀80年代初就參與農業改革研究,提出糧食統購改稅的重要觀點。1985—1988年,國青教授在當時經濟改革最重要智庫之一——國家體制改革委員會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所擔任宏觀經濟研究室主任;1988年10月—1995年6月,他先后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經濟系和芝加哥大學經濟系訪問與學習,1995年9月回國在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CCER)任教至今,2012年3月任中國人民銀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
國青教授在北京大學工作近20年間,中國經濟經歷了世紀之交通貨緊縮的洗禮,見證新世紀初年開放景氣增長,近年又面臨全新調整格局。面對開放宏觀經濟不斷涌現的新現象、新矛盾、新問題,國青教授以其扎實的經濟理論修養、獨到的經濟分析方法、深刻的國情體認與高度的職業專注,對宏觀經濟演變涉及的廣泛問題作出非同凡響的分析評判。他的研究成果,無論是長篇報告還是短篇評論,都往往有異乎尋常的視角和力透紙背的洞見,引發學界和業內人士廣泛關注。
國青教授研究學問與為人處世都十分謙和低調。作為一名熱心的讀者和同事,我勸他把研究成果結集出版,他或笑而不答,或顧左右而言其他。我曾建議出版社編輯約稿,也被婉言謝絕。今年恰逢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成立20周年,我想借機采用“先斬后奏”的策略促成這本評論集的出版。于是,我先收集國青教授過去十余年發表的宏觀經濟評論文章,待出版社排版完成后再回頭“倒逼”他許可授權。雖小費周折,這本評論集終究成功出版。
前期我共搜尋到國青教授1998 年以來發表的約60萬字的經濟評論與訪談文字。去掉文字質量良莠不齊的訪談文章,又舍去不同媒體轉載內容重疊度較高的文章,剩下40多萬字。考慮到出版社編輯一再強調評論集篇幅合意上限,又割愛部分與特定時點經濟形勢聯系緊密的時評,最后挑出本書輯錄的文稿。文章大體以發表時間為序,我通讀全書僅訂正文字錯漏,對極個別字句做技術性處理,但對分析觀點不做改動。另又按出版社責編要求對不同部分內容擬定一個標題,最終形成文集的目前樣式。由于國青教授最終也不肯審校書稿,對本書文稿選擇、內容編排、形式設計等方面可能存在的不妥或失誤,應由我個人負責。
在30多年前大學讀書時,我就對國青有關糧食統購改稅報告的印象極其深刻。1995年僥幸忝列CCER教職成為國青教授的同事,特別是近十年協助他主持CCER/CMRC“中國經濟觀察”季度報告會,有幸多年就近動態地觀察領悟他的經濟思想和研究方法。我相信,如同國青教授早年統購改稅研究成果已成為中國農業改革設計的精彩案例,他對世紀之交中國宏觀經濟進入以及走出通貨緊縮的分析將成為這個時期宏觀分析史的必讀文獻,他針對宏觀經濟短期形勢的評論文章也具有重要學術價值。對于本書輯錄的大部分文章,我在發表的第一時間就曾拜讀,這次審訂文集再次系統研讀仍被國青教授的治學方法和研究成果的特點及成就吸引。
“經濟預測第一人”
宏觀經濟時評重視短期經濟走勢的定量預測,國青教授為很多業內人士所熟悉關注,部分原因可能是由于他在數量預測方面的出色表現。例如,2008年年底我國政府針對當時內外經濟形勢推出一攬子刺激政策,這一政策的實施效果如何成為隨后學界討論的熱點問題,流行觀點認為經濟運行會呈現L形走勢難以順利復蘇。在2009年2月14日CCER /CMRC“中國經濟觀察”第16次季度報告會上,國青最早提出“需求快速回升可能性增大”;同年3月30日,他在評論文章中明確指出“總需求將強烈回升”。后來我國總需求V形回升形勢證實了國青教授最先提出的預測觀點。《證券市場周刊》于2001 年開始對宏觀經濟學家有關宏觀經濟短期指標預測的實際成績進行評比,在這項評比實施最初五年,國青教授有三年拔得頭籌,被媒體譽為“宏觀經濟預測第一人”。
堪稱傳奇的事例應是國青教授對2002年經濟增速“坐八望九”的預測。1998—2001年我國宏觀經濟受通貨緊縮困擾,2001年的GDP增長率在2002年年初的初始公布值只有7.5%,當時學界普遍認為2002年的GDP增長率與上年接近。在這一背景下,當年4月國青教授提出經濟增長率“坐八望九”的高位預測觀點可謂卓爾不群,當時引發多位同行學者撰文質疑。2002年4月22日,《財經時報》專題報道寫過這樣的重話:“‘坐八望九’:要是預測對了,可以日進斗金;要是說錯了,丟人又賠錢”。
實際情況是,2003年國家統計局公布的2002年的GDP增長率為8.0%,后來又將數值修正調整為9.1%,幾乎完美印證了國青教授提出的“坐八望九”的預測觀點。正是基于中國經濟穩定走出通縮迎來新一輪景氣增長的判斷,他在2003年夏季再度語出驚人:“現在除了債券和狗屎,什么都可以買”,不久大商品期貨價格大漲。這或許是宏觀經濟學家在投資方面所能提出的最出色建議。我不知道國青教授是否真得如上述媒體評論所言那樣“日進斗金”,不過上述爭議無疑印證和鞏固了國青教授在宏觀經濟分析預測方面的聲譽。
“數據大師”宋國青
經濟學研究包括邏輯、歷史、定量等基本分析維度。宏觀經濟變量覆蓋經濟整體,其狀態與變動難以直接觀察,而是要借助各類統計數據加以考察評估。研究宏觀經濟需要借助理論推理、機制分析、案例考察等辦法,然而都不能替代對宏觀經濟變量的定量分析,不能替代對宏觀經濟數據的考察推敲。當代中國經濟經歷了長期深刻的體制轉型,統計體系隨之嬗變演進,因而特定時期在經濟統計數據的系統性、銜接性、準確性等方面都存在較多的局限與問題。研究者只有長期浸潤于數據之中,才能使枯燥無味并且有時看似矛盾和歧義的數據,顯現其內在邏輯聯系。
國青教授無疑是數據分析的高手。他20世紀80年代初就潛心鉆研中國經濟數據。正是憑借對數據由來已久的重視與長期研究積累,也得益于其自創方法把官方統計指標同比變動率轉換為環比變動率,國青教授才能在1997年年末最早報告中國經濟已進入通貨緊縮狀態,才能在2003年提出中國成為增量意義上的2號超級大國。同樣是基于孜孜矻矻的數據工作,他才能在2007年6月寫出“貨幣度量有問題”的短評,指出當時以肉價飆升為表象的新一輪通貨膨脹的貨幣本質。在“中國經濟與中國影響力”一文中,國青教授回憶當年研究1989年總需求疲軟面臨認識困惑,大概有兩年多的時間經常看著兩張數據圖發呆。正是幾十年對經濟數據打坐禪定般的執著探究,國青教授才達到被汪丁丁教授稱譽的“數據大師”境界。
貨幣分析見功力
緊密結合中國經濟改革發展的實際,創造性地借鑒踐行貨幣學派的分析方法,是國青教授研究宏觀經濟方法的突出特點。國青教授很早就指出,研究宏觀經濟需重視“統一的邏輯分析框架”,這是科學分析同“拍腦袋”評論和刻意追求聳人聽聞觀點的本質區別。重視分析框架的一般要求,自然體現為經濟學家對基本分析框架和視角的選擇。國青教授顯然較多地堅持采用現代貨幣學派的分析方法,他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或可看做中國貨幣學派研究實踐的最重要成果。他從貨幣分析視角分析不同時期開放宏觀經濟的重大現象并給出邏輯一致的解釋,又在短期問題分析與建立開放型市場經濟體制的長期目標之間打通銜接,這為觀察分析我國轉型期的開放宏觀經濟提供了認識利器。
仔細理解體認國青教授的經濟思想,需要研究他的研究論文和分析報告,不過從短評文章也能清晰看出其貨幣分析視角的影響,突出體現在他對實際利率影響宏觀經濟一以貫之的重視與強調。以過去十余年宏觀經濟分析為例,不同于流行觀點在分析通貨緊縮時可能強調產能過剩作用,在解釋通貨膨脹時又可能強調不同結構變量的影響,國青教授一直重視實際利率變動在宏觀經濟不同周期階段的機制作用,這有助于使宏觀分析避免套套邏輯而回歸科學范式。他在分析20世紀80年代宏觀經濟波動時,就已十分重視實際利率變動對宏觀經濟的影響。他早年采用邊際分析邏輯解釋統購統銷體制下的農民行為,構成其提出統購改稅改革觀點的經濟學基礎,他從實際利率角度分析宏觀經濟多方面的表現在方法上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國青教授采用貨幣分析方法自然不是簡單地套用某個原則和理論,而是緊密結合中國經濟轉型發展的實際特點,在研究特定宏觀經濟問題時重視與其他相關問題的聯系,從而既能體現宏觀經濟分析的一般均衡立場,又能揭示特定問題的具體內涵和邏輯。例如,他2003年就鮮明提出人民幣匯率應果斷升值的觀點。從他提出“利率是車,匯率是馬”“車馬效應”來看,實施靈活的匯率體制是搞對價格與管好貨幣這個基本研究立場的延伸;然而他對問題分析絕非停留在一般邏輯層面,而是具體研究當時走出通貨緊縮后國內投資回報率上升的實際情況,并與順差失衡帶來的資本流出加以比較闡述匯率改革的觀點,其分析方法和結論體現了理論邏輯與經驗現實之間一致性。
宋氏幽默亮點多
在表述方式上國青教授也有佳妙之處,撰文著述時常展現宋氏幽默的特點。國青教授上大學前在陜西關中農村家鄉生活多年,曾擔任農村基層干部,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經驗并熟悉農村樸實生動的語言。他上課討論問題或撰寫宏觀評論時,對具有濃郁鄉土特色的俗話俚語信手拈來,形成其特殊的幽默文風。
他會把宏觀經濟運行的某種微妙狀態形象描述為“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經濟走勢撲朔迷離則被比喻為“二八月,亂穿衣”。新世紀初年中國經濟增長提速帶動全球經濟景氣,然而有一段時期國內外股市的表現天壤之別,他以“墻里開花墻外紅”為題描述這一觀察。1999年宏觀經濟復蘇受企業財務狀況等因素的拖累蹣跚遲緩,又被他形容為“陽春三月乍暖還寒”“病去如抽絲”。在國青教授筆下通常枯燥無味的宏觀經濟描述,經常能跟鄉間地頭農村日常語言打成一片,不禁讓人眼睛一亮。
農村修水庫調節用水供需如誤判天氣變化可能會加劇供需矛盾,國青教授以此比喻存貨投資可能像“上蹦下躥的跳蚤”對宏觀經濟波動反向調節,產生“熱天放暖氣,冷天開空調”效果。他批評我國股市監管過于投鼠忌器導致制度建設難上軌道,指出“沒有當年中關村,哪有今天銀廣夏”。他用房車路作為“新三件”與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老三件”比較,用瞄準打飛機需要有提前量說明設計政策要考慮滯后性因素。本書有文章標題是“刀快不怕脖子粗”,強調如能直面調節陣痛,利率等價格調節工具自會達到經濟邏輯提示的效果,體現出一位堅持貨幣分析方法的經濟學家在政策和體制取向方面的思想鋒芒。
國青教授無論研究還是授課都十分重視分析的邏輯一致性與經驗證據的可靠性,不過其內容表達并非總是一開始就給人平易近人之感,需要熟悉他的表述方式后才能登堂入室。國青教授的幽默是表面晦澀而內在靈動的幽默。如以相聲藝術做一個未必恰當的比喻,或許不同于馬季先生揮灑洋溢與老少皆宜之才,而是有點像馬三立先生在聽來似乎平淡無奇的敘述中自然流露的冷幽默。記得多年前旁聽國青教授上課,時常會和同學們一起開懷大笑,這次通讀評論集仍不時會忍俊不禁而擊節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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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即將付梓之際,首先要感謝國青教授對我在執意編輯出版這本評論集上忤逆尊意越俎代庖的容忍。感謝姜志霄同學、張杰平博士協助我搜集和編輯文章。更要特別感謝北京大學出版社的林君秀女士和劉京女士春節前后加班工作使本書得以在最快時間高質出版。我相信,國青教授的經濟思想與著述對理解中國當代經濟改革與發展自有其學術價值。要全面了解他的經濟思想,僅有這本評論集自然不夠,還應編輯出版兩種更具有學術性著述:一是國青教授的學術論文和研究報告集,二是他給CCER研究生開設多年的中國宏觀經濟課程講義。但愿將來有機會與認同國青教授研究成果價值的“青菜”們一起促成這兩件工作。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 盧鋒
2014年3月于北京大學朗潤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