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便利與麻煩，高效與低效

技術壟斷的一個顛撲不破的神話就是宣稱新媒介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便利和高效。利用科技制造的各種媒介來幫助人們處理工作和生活事務，突破人們由于自然條件而遭受的種種能力限制，滿足人們日益增長的欲望，這早已成為人們與生俱來的一種追求，人類的每一項發明其實都隱含著對這一夢想的確證。

（一）便利與麻煩

自從有了新媒體，人們的生活與工作都變得空前便利了，這似乎已經是一個不需要多費筆墨加以討論的事實了。在工作方面，數字技術和互聯網改變了人們傳統的工作方式。例如銀行的業務員現在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在堆積如山的卡片中費力地翻檢查尋客戶的資料了，他們可以通過聯通內部網絡系統的電腦很輕松地檢索到客戶的資料，原先需要五分鐘以上才能完成的工作，現在只需要幾十秒鐘就可以完成了。對于那些不愿意擠公共交通工具的人來說，他們可以從事一些通過網絡就能上班的工作，比如在家里開網店做生意，或者在網上從事維護和更新網站信息的工作等等。在生活上，人們通過互聯網獲得的便利就更加明顯了。隨著購物網站的興起，人們現在已經能夠在網上購買到絕大多數他需要的東西，發達的物流行業保證了送貨上門服務的便利，人們只需在網上點擊鼠標下訂單就可以在家等著別人送貨上門服務了。更不可思議的是，除了不用出門購物、節約大量時間和交通費之外，網絡上的商品因沒有店鋪租金的成本，其價格普遍低于實體商店。

正如我們所體驗到的，如今我們已經能夠在網絡上處理絕大多數的工作和生活事務，看起來我們可以享受安逸的生活了，但是實際情況并非如此，互聯網工作和生活模式在給我們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在為我們帶來麻煩。我們首先需要花費很多時間熟悉并學習在互聯網上工作與生活的技能，并且需要應付隨時出現的意外情況。如果遇到網絡或者電腦出問題我們的麻煩就大了，緊急的工作任務或者購物交易會一下子變得充滿了風險。對于涉及商業或者軍事機密的機構來說，數字化和網絡化的代價就是保密工作面臨的巨大挑戰，盡管在存儲、傳輸和檢索數據方面新媒介具有無可比擬的優勢，但是一旦遭遇黑客入侵，那么造成的損失和麻煩就難以估量了。這些技術上的硬件和軟件麻煩占用了大量因為圖便利而節約出來的時間，因此我們雖然可以在家處理工作和購物，但是忙碌的程度并不會比傳統的生活方式有所減輕，事實上，我們會變得更加忙碌。

以網絡購物為例，它給我們的印象是輕松方便而又節約時間，但是這恐怕只是一個錯覺。網絡購物需要花費大量時間瀏覽商品，而網絡商品的呈現方式是海量的，其豐富程度遠遠超過實體商店，因此我們花費在瀏覽、對比商品信息上的時間可能會遠多于實體商店。同時由于我們隨時隨地就能上網購物，因此逛網店的次數要遠遠多于實體商店，所花費的時間自然也會多于實體商店的購物時間。再有就是網絡購物需要花費較多時間進行交易，需要經過登錄、下單、驗證、密碼輸入等一系列技術環節的操作才能完成購買行為，這種交易上的麻煩顯然要遠遠大于在實體商店中把錢交給收銀員，并且在交易操作期間出現的任何一點差錯都有可能導致數據丟失而重新操作，因此浪費在這些環節的時間會遠遠多于在實體商店購物。更重要的是，如果你遇到的是不良商家，那么可能這種交易就會變成單方面的，即你給了錢卻收不到貨。這種情況下，網絡購物的一切便利都煙消云散了，剩下的就只是麻煩了。實體店鋪不是不存在風險，但是發生的幾率會小很多，因為你能看到實際的商品，而不是僅僅憑借照片購物?？梢?，互聯網購物的便利可能被人們片面擴大了，無論是在節約時間還是在操作的便利性上，網絡購物都有可能比實體商店購物更加麻煩。但人們之所以愿意在網上購物，主要還是因為網絡購物具有一些特殊的好處，如可以隨時隨地進行，而且可以足不出戶地在家里進行，不用遭受鞍馬勞頓、日曬雨淋之苦。并且商品的價格會低于實體店，選擇的商品會非常多。然而，由此帶來的便利卻隱含著極大的隱患，由于電腦購物取代了上街購物的行為方式，我們原先用于上街購物的時間都被消耗在電腦面前。由此而來的問題是，我們用于戶外身體運動的時間減少了，與朋友上街交流的時間也相應地減少了，這無形中增加了出現肥胖和缺少運動引發的其他問題，也導致了人們人際交往關系的減少。

我們還可以再看一下電腦辦公的情況。在電腦被引入工作之前，我們能夠預見到這種新的辦公方式會使文稿寫作、修改和傳輸變得便利和高效，但我們無法預測的是它將對整個傳統辦公模式產生什么樣的長期影響。無紙化辦公的便利高效會使得文牘主義泛濫，人們需要撰寫的文稿數量大大多于傳統書寫模式。事實上，無紙化辦公的便利高效所導致的是另一種形式的麻煩和低效。在傳統書寫模式下，一個工作人員可能一周只需要寫作一份文稿，而這一份文稿的撰寫、修改和傳輸所需要花費的時間大約是八個小時；在改成電子化辦公之后，他在每一份文稿的寫作、修改和傳輸上需要花費的時間縮短為四小時，工作效率提高了一倍，但是由于文稿處理和流通的速度大大提高，而工作時間并沒有因此而由每天八小時縮短為一天四小時，因此他在一周的時間里需要處理的文稿增加到了三到五份，這樣他的工作強度和工作時間都大大增加了，以至于在實現電腦辦公之后，他不僅需要加快工作的節奏，而且還需要時常加班。這也就是我們為什么總是感覺到自己比自己的父母更加忙碌的原因：我們的父輩生活在傳統辦公技術系統中，而我們則生活在快節奏的新技術系統中。可見新技術所帶來的短期影響總是非常美妙的，但它所產生的長遠而深刻的影響則難以預測，而且并不那么美妙。

（二）高效與低效

在談論便利與麻煩時我們已經涉及了高效與低效的問題。據說新媒介的一大亮點就是使人們的生活和工作變得高效，這種高效主要源自其強大的信息傳播和處理功能。過去一項工作需要人們口耳相傳才能完成，這中間需要花費很多時間和人力成本，而現在任何工作中所花費的時間和人力成本都比過去節約了，自然效率也就提高了。但是如果我們僅僅看到表面上的這種高效率，就再次被誤導了。

事實上，我們認為新媒介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便利，乃是針對我們在處理傳統媒介中的那些工作任務而言的，但是新媒介直接導致的一個結果是速度的加快和業務規模的擴大，新媒介使用條件下產生的工作任務往往是批量性的，快速且大規模的。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在處理單一任務上比較便利，但我們面臨的任務的性質已經完全發生了變化，由傳統任務變成了新任務，而新任務的要求是快速、批量和大規模，完成這樣的任務所需要花費的時間和精力都遠勝于傳統媒介條件下產生的任務。以筆者工作的教育行業為例，在沒有引入電腦和網絡進行信息化辦公和管理之前，所有的表格和報告都需要以手工填寫和抄錄的方式進行，而且在手工抄錄的方式下，文稿的修改會是非常麻煩的事情。如果要在一份稿紙上進行大規模的修改或者結構調整的話，最好的辦法就是全部推倒重來，拿出一張新的紙來進行重新寫作。這樣的一種工作方式其效率、速度、便利方面都無法與電腦化操作相提并論，但是我們在歡呼無紙化的自動辦公時代到來的時候，卻忽視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在電腦辦公時代到來之后，我們并沒有因為可以輕松搞定一份表格而感覺到閑適，相反，我們的任務變得越來越多，辦公自動化之前我們需要花一小時填一張表格，而在辦公自動化之后，這個時間縮短為二十分鐘，節約下來的四十分鐘我們就可以坐下來喝咖啡或者聊天嗎？那真是一個天方夜譚的想法，事實上我們面臨的現實不是去喝茶聊天，而是不斷地干活，因為交到手里的工作任務越來越多，我們的工作強度和勞動時間都遠遠超過了傳統的辦公模式。這可真是一種極大的諷刺，我們為了節約時間、降低勞動強度以便有時間喝茶、聊天或者散步，然而當便捷化的辦公方式成為現實的時候，我們卻變得更加忙碌不堪了。這正是技術壟斷社會的障眼法，它讓我們看到了技術帶來的好處，卻不將潛在的那些危害顯現于我們面前，如果沒有反觀歷史的整體化思維，我們根本沒有辦法發現這樣的障眼法。

因此，從表面上看，手機和互聯網完全可以使生活中的信息傳輸變得高效，但其代價是人們越來越忙碌，并且越是能夠通過使用媒介節約時間的人也是越忙碌的人。事實上，技術社會的一大特征就是生活的忙碌，因為我們必須適應技術更新帶來的整體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的快速變化，并且技術為我們重新構造的工作和生活方式總是僅僅符合技術演化邏輯的，我們都被牢牢地附著在由技術所編織的無形網絡中，隨著它的運轉速度和節律而運轉。

或許更重要的是，技術帶來的高效忙碌是一種無關人的生命本質訴求的高效率，技術提升了人們為工作而無頭無腦地奔忙的效率。技術節約了時間和人力成本，但是這些節約下來的時間和人力成本卻不會被人們自由地拿去享受陽光、旅游、思考或者與家人、朋友進行深度交流，更不會用于談古論今，以究天人之際，或者靜觀冥想，以求領悟人生在世最根本的意義。人們會因為節約了時間和人力成本而變得更加忙碌，因為技術社會的邏輯就是“只有更忙，沒有最忙”，當你已經通過技術解決了效率問題的時候，新的更高的效率目標就已經出現在你的生活中了，跑得越快就會越喘不過氣來。對于技術社會的法則來說，一切高效率都是過眼云煙，相比于即將面對的新技術而言，當下和過去的效率永遠是低效率；或者換句話來說，任何實際存在的效率都是低效率，高效率只存在于技術不斷更新演化的過程之中，那是一個需要不斷憧憬，卻永遠沒有可能達到的目標。

追求技術上的高效率而不是生命存在意義上的高效率，這正是我們越是親近新技術就越是忙碌的原因。比如，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可以觀察到這樣的事實：在同一環境中，使用多卡手機或者同時使用多部手機的人比僅有一部手機的人忙碌，而沒有手機的人只可能是那些退休在家的最不忙碌的老年人或者少不更事的幼兒。手機的使用數量和頻率不僅表明他工作的狀態，而且也表明了他的人際關系網絡的復雜性，決定著他處理信息和事務的繁忙程度。人們普遍傾向于不遺余力地追求高科技的手機，更多的功能和更多的娛樂性是決定手機企業是否能夠生存的關鍵，因此手機在短短的十年時間經歷了從普通手機到智能手機的演化過程。近期興起的蘋果、三星手機由于其在娛樂方面而非實用性方面的突出表現迅速占領了市場，而諾基亞這樣的老牌手機則因為娛樂功能方面的開發滯后而遭到沉重打擊。顯然，一款普通手機與一款提供各種高科技娛樂功能的娛樂型手機在通電話和收發短信等基本通訊功能方面并不存在太大的差別，而人們對于蘋果、三星的偏愛其實也并不完全是因為自己有大量時間去拍照片和玩游戲，而是因為一些其他的原因，這些原因基本上都和手機的原始功能（通訊）無關。這些原因可能是追求新科技的新鮮感，愛慕高科技產品的光鮮；也可能是喜歡與別人攀比，覺得使用新潮手機會更有面子。這些選擇因素都反映了人們在文化意義和價值取向上的趨向，而這些文化意義和價值取向又是技術壟斷社會強加在人們身上的那些技術意識形態的真實反映。但不管怎樣，高科技手機的價值必須通過花費大量時間在它身上才能得到體現?，F在很多家庭成員和未成年子女抱怨自己的親人沉溺于網絡和手機中，與其他家庭成員交流時間很少，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功能越來越全面的高科技的手機和互聯網。與此相關，對于層出不窮的婚姻糾紛案件和問題少年案例的研究報告也越來越多地將根源歸結到高科技的新媒介身上。我們很容易就能在媒體中看到這樣的一些事例：妻子在丈夫沉溺于電腦游戲的時候，轉而愛上了網絡聊天，并由此導致婚外戀情的發生。未成年的孩子因為沉迷網絡世界而荒廢學業，由于這種深度沉溺，他們不僅喪失了閱讀和寫作的能力，而且還養成了孤僻的性格，最終變成難以回歸正常生活狀態的問題少年。更有甚者，一些癡迷網絡的青少年由于連續上網而不能自拔，最終猝死于電腦屏幕前，他們的生命完全被技術所侵占，最終命歸黃泉。

諸如此類的例子可以說是不勝枚舉的，再如飛機的發明可以大大縮短人們旅行的時間，對于那些強烈渴望節約時間以便從中受益的人來說飛機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只要登上飛機，他便可以最大限度地節省旅行時間，但我們的日常經驗告訴我們，越是為節約時間而習慣性地選擇乘坐飛機的人就越是生活中忙得不可開交的人，他們不會因為節約了時間而將這些時間用于休閑，相反他們因為節約了大量時間而變得更加忙碌，要處理的工作也會相應地增加。他們總是停不下自己的腳步，一天從早忙到黑都是干不完的事情。如果他們一天有48個小時可以支配的話，他們依然會很忙碌，依然會忙到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只要可能，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比飛機更快的火箭之類的旅行工具，但可預見的結果是：乘坐火箭飛行的人極有可能比乘坐飛機的人更加忙碌。這種奇怪的悖論看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確實就是我們生活中真實的經驗。相比之下，那些習慣乘坐火車出差的人似乎要從容一些，他們顯然會在火車上浪費很多的時間，但是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可以比較從容地安排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而不至于像那些經常乘坐飛機的人那樣忙碌。如果有一個人選擇騎馬作為自己出差的交通工具的話，那么這個人可能就是時間非常充裕的人，他做什么都會從容不迫，并且會有大把的時間散步、閑聊或者干脆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坐著“發呆”，體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樣的閑適生活中詩一般美好的人生韻律。當然，如果在現代世界中竟然會有人選擇以步行作為遠游方式的話，那么我們基本上就可以斷定他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人，或者是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修行者。對于那些修行者來說，他們的遠途旅行有一個很特別的稱謂：“云游”，即像云彩那樣幽閑而飄逸地游走。這樣的人不僅不會忙忙碌碌，而且有時候還會干脆停止一切活動，像一尊石像那樣坐在一個地方好幾天或者好幾個星期不吃不喝也不動，進入宗教中所謂的入定狀態。千萬不能將入定理解為毫無意義的浪費時間，其實對于東方文化中修行的人來說，無論是儒家、道家還是釋家，這種入定的修行狀態都是極其重要的。這種不吃不喝不動的入定狀態不是輕易可以達到的，必須是努力修行之后的結果。不過努力方向絕不是像我們那樣追求技術和外在欲望的滿足。他們修煉入定的原因，或是想要獲得安寧的智慧，或是想要達到虛靜而與萬物齊一的境界，或是要想看清楚自己的原貌，弄清楚人生和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管怎樣，這是一種東方的高度智慧，一種完全不同于技術邏輯的智慧。近世歐洲大哲們對于西方技術邏輯多有振聾發聵的抨擊，其旨趣與傳統的東方智慧相同，如海德格爾指出，人類的真正可貴之處在于排除喧囂，在清凈的環境中進行冥想和沉思。技術的邏輯是讓人們永遠依附于它，而修行的智慧則是要解脫這種深度的依附，技術關注的只有對外物進行控制的效率問題，而修行關注的卻是反觀內省以便對自身道德的完善進行歷練。對于修行的人來說，入定的狀態是修行的一種高效境界，修行的程度不夠根本無法進入這種高度安寧、萬緣放下的境界；而在經歷入定之后，修行者往往便能在自己的修行生涯中達到一個新的高度。總的來說，傳統宗教中的入定修行也好，海德格爾的靜思冥想也好，都是對治技術壟斷社會的良方，只不過技術總能切中要害，擊中人性之中的那些脆弱薄弱之處而取得勝利，只是這樣的勝利對于人類文化來說恐怕就不是什么福音了。

事實上，上述幾種媒介（包括交通工具）的選擇分別對應的是不同的技術網絡體系，顯示了不同社會生活層面的特征。經常乘坐飛機的人一般都是生活在高科技環境之中的，看起來能夠節約大量時間，但事實上，他所處的那個以高科技為基礎而高速運轉的環境使他的生活節奏變得異常忙碌。而超脫修行的人基本上都不受技術編織而成的網絡控制，因此他們的一切行為和思考對于生活在技術之網中的人看來是非常怪異的。對于生活在以高科技為構架而建立起來的技術社會中的人來說，總體上一天二十四小時的可支配時間是固定的，但是要處理的事情卻會因為技術的普遍運用而變得非常多。一個網民需要有一定量的時間上網看新聞，玩微博的則需要有時間更新微博信息，玩游戲的需要有時間泡在游戲世界中……除此之外，他們還要處理工作、學習、生活中的各種事務。即便已經如此繁忙了，他們還急不可待地引入高級的智能化手機，用它拍照、發微博、交友、玩游戲……相比于前現代時期的人類，他們的生活過于精彩，誘惑過多，欲望過于執著，其直接的代價之一就是生活太過繁忙，忙得連為什么忙都懶得去想了。生活在技術壟斷世界中的人們，其人生軌跡似乎已經變得異常簡單：他（她）出生，他（她）忙碌，他（她）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