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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溝通與隔絕

電腦、互聯網和手機等新媒介工具在提高工作效率和生活效率的同時,也導致了生活中很多低效率的出現,而這些低效率在舊文化中倒是被視為高效率的,但在全新的生活模式中,它們已經失去了自己的位置。以溝通這件事情來說,高科技通訊所體現出來的兩面性異常明顯:就物理信息的傳達來說,高科技的通訊手段的效率要遠遠高于傳統媒介方式,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另一方面,就心靈溝通的效率來說,情況就顯得不那么樂觀了,新媒介在提高信息傳輸效率的同時也在制造心靈溝通的障礙,使得人們之間的相互理解和交流變得越加困難。

(一)新媒介與親密關系的危機

唐代大詩人王勃在送別友人時感慨:“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這一聲感慨寄托了詩人因空間阻隔而無法與友人見面交流的遺憾與無奈。

在新媒介社會中,古人的這種煩惱似乎已然不是問題,我們現在似乎隨時都可以遠距離通話交流了,信息傳輸的高效似乎使得溝通變得暢通無阻。然而,當今高度發達的新媒體僅僅解決了“天涯若比鄰”的問題,但“海內存知己”的問題卻并沒有因為通訊便利而得到解決;相反,空間距離的拉近似乎還會導致心靈距離的漸遠。馮小剛的電影《手機》對新媒介生活中出現的這種悖論現象做了反映:新媒體的作用僅僅是讓傳輸信息變得高效,但是卻沒有讓心靈的溝通變得高效,而信息傳播的復雜化正在嚴重侵蝕包括親密關系在內的人際關系基礎——面對面交流所建立起來的相互信任。

首先,高效的通訊工具讓人們的整個人際關系變得異常復雜,人與人之間的猜忌與嫌隙也越發嚴重。電影中的電視策劃師費墨先生干脆給手機下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定義:“手雷”!一不小心它就能將自己的生活炸毀。費墨和嚴守一的穩定生活都是因為外遇被妻子通過手機這一中介發現并毀掉的。于是費墨感嘆道:還是古代社會好啊,沒有高科技的手機也沒有那么多的誘惑,夫妻相別不管距離多遠,時間多久都不會出現信任危機;而生活在手機通訊的高科技環境中,人與人之間的物理距離變得太近了,這種近距離通訊反倒成了有效交流的障礙。也許簡單地將兩人婚姻生活的破滅歸結為手機顯得過于牽強,嚴守一和費墨對妻子和戀人的不忠才是他們親密關系毀滅的最重要的內在原因,然而這樣的觀點看似高明,卻沒有切中要害。如果兩人婚姻失敗是由于外遇,那么我們不禁要問,引發外遇的根源是什么?手機和媒介生態環境在兩人的外遇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手機、互聯網和其他高科技媒介傳播信息的強大功能究竟是不是導致外遇的重要因素呢?事實上,正是由于手機等發達的通訊工具的存在,極大地擴大了人們的交際范圍,讓人們的交際圈子變得異常復雜,生活中面臨的誘惑也就相應增多了。人們可以在無聊的時候到網絡上去打發時間,認識一堆無論如何不會在現實生活中認識的網友,這些網友的關系極有可能被轉變為現實生活中的實際人際關系,從而打破個人的現實人際交往結構的穩定性。相比之下,傳統社會沒有發達的高科技媒介和由此產生出來的廣泛社會連接,自然也不會產生建立在信息傳播基礎之上的大型社會,不會面臨極其復雜的人際交往環境。在規模較小的社會環境中,無論男女都不可能認識與自己的現實生活毫不相干人,即便男人奔波于江湖之中,社會關系復雜,但女人的世界也幾乎是與外界隔離開的。

其次,由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媒介渠道的改變會導致社會規模擴大,生活節奏加快,傳統生活方式中的倫理和價值觀念也因此發生變化。而倫理和價值觀念的變化遂成為瓦解人們穩定的親密關系的另一重要原因。生活在新媒介社會中的人們,每天浸淫于手機、電視、網絡等媒體編織的各種愛情神話和錯亂故事之中,每天接收的文字、音樂和視頻大都充滿了光怪陸離的情感故事,從男追女到女追男,從三角戀愛到同性戀,從多男搶一女的爭風劇到多女爭一男的吃醋片……可謂花樣翻新,不一而足,所宣揚的都是及時行樂、多占多得的極端利己主義和享樂主義的錯誤價值觀念。媒介為了在競爭中生存就不得不在“變態”方面做文章,這里所謂“變態”也就是對于“常態”加以顛覆的意思。人生的“常態”是具有理性思維的人們所夢寐以求要想過上的生活,但是“變態”的生活對他們仍然會具有巨大的誘惑力,雖然不是人們所求,但人們很難不對它產生興趣,因此也難免受到誘惑。柏拉圖在其對話集中把人類靈魂之中的兩個方面比喻為兩匹秉性不同的馬,由主體理性駕馭著。它們之中的一匹教育良好,追求高尚與美德;而另一匹則頑劣不堪,追求欲望和享樂。如果讓這后一匹馬的力量占據了上風,則人生就會墮落??偟膩砜?,媒介節目設置的目的是為了誘惑人們進行媒介內容的消費,對于媒介運營的實質來說,人們的各種荒謬而強烈的欲望才是真正水草豐美的牧場,欲望越多、越強就越是需要媒介提供的白日夢般的娛樂產品去加以填補和慰藉;而不斷消費媒介的娛樂性產品則又會激起更多更強烈的欲望,這些欲望會驅使人們進一步到媒介市場上尋求刺激與滿足,如此循環往復而不止。為了吸引人們消費它所提供的各種信息,以便能夠在這種消費活動中掙錢,媒介必定會不遺余力地誘發人們靈魂之中的那些頑劣不堪的部分。對于人的生活來說,“常態”所對應的是靈魂之中的高尚與美德,而“變態”則對應著欲望與享樂?,F代傳媒獲取成功的一個重要的秘密就在于向世人展示人生之中“變態”的方面,因為“常態”的方面需要訴諸人們的理性而不是欲望。試想一下,如果我們能夠實行一項禁令,在媒介內容涉及權力、金錢、色情、暴力這四個方面的呈現時都嚴加限制,只允許進行符合社會“常態”和倫理的展示,而不允許予以超越“常態”倫理而進行“變態”呈現,那么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媒介市場將會因此受到沉重打擊,傳媒產業將會面臨氣息奄奄、日薄西山的命運。對于在現實中運營的媒介來說,會有哪一家影視制作公司愿意拍攝反映這樣一個家庭的故事:它的成員彼此之間和諧相處,父慈、母愛、子孝;家庭成員文化素養都很高,平日里以詩書為伴,娛樂時以詩畫怡情;相互之間忠誠友愛,也絕沒有任何非分的欲望,大家每日里就只是在按部就班地過著湖水一般平靜而又溫馨高尚的生活。這樣的家庭氛圍固然是人們所盼望的那種理想的親情關系,但絕對不是適合拿來在屏幕上展示的素材,對于影視市場而言,這種平靜、溫馨而又高尚的生活太過單調,絕不是有市場潛力的東西。相反,如果這個家庭的成員處于欲望的折磨之中,整天鉤心斗角、爭斗不休的話,就初步地具備了媒介市場的價值。如果家庭成員中出現了外遇或者什么別的離奇情感遭遇,造成了家庭其他成員的痛苦和糾結,那么有了這樣一些“變態”因素,這個故事就是值得在屏幕上加以展示的了。如果這個家庭中的男人喜新厭舊,四處拈花惹草,或者女人水性楊花,隨處賣弄風情,以至于家庭成員在三角戀愛或者多角戀愛之中飽受折磨而纏斗不休,那這樣的故事對于媒介來說可就真的是如獲至寶了。正因為如此,我們在媒體上所看到的大都是各種光怪陸離的“變態”情感故事。這些故事倒也并非一無是處,所呈現的內容也并非完全沒有現實生活原型,但這樣的“變態”原型在現實生活中畢竟是極其少數的,而媒體卻將這些現實生活中的少量個案全都加以集中和放大,使得生活在媒體世界里的人們誤以為社會現實就是屏幕上所展示的那種情況。如此一來,生活在媒介世界中的人們往往以“變態”為“常態”,司空見慣,不以為怪了。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媒介產品所引發的現實社會效應倒也不僅限于娛樂一下而已,而是具有教學示范效應,也就是說它們會在現實生活之中得到受眾的模仿。影視劇在展示三角戀愛的同時,也教會了人們怎樣搞三角戀愛,怎樣在生活中尋求刺激,沒有靈魂的信息所能夠提供給人們的只能是這樣的一些“變態”的誘惑。浸淫在這樣的媒介環境中,人們的大腦中早已準備好大量蠢蠢欲動的妄念,就像一堆澆了汽油的干柴,就等著遇到一點火星即可熊熊燃燒。而高科技的媒介本身就正好提供了大量的機會,各種各樣的網絡化交際渠道為人們搭建的不僅是一個公共生活的平臺,而且也把極其復雜的人際關系以及隨之而來的危險都擺在了我們的面前。

可見,正是這種復雜的交際圈子,加上新媒體時代人們漂浮不穩的生活狀態、浮躁的心態、及時享樂的價值取向,都為家庭親密關系的穩定性埋下了禍根。越是生活在科技發達、經濟繁榮的地方,人們婚姻和家庭的穩定性越差,離婚率也越高。我們很容易就能從各種媒體上得到相關的統計資料,2010年的一篇有關中國離婚率排行榜的調查報道稱,中國離婚率最高的城市排名前五位的依次為北京、上海、深圳、廣州和廈門[1],全部都是中國經濟最發達城市,而中西部經濟欠發達地區的離婚率則相應要低得多。但從總體上講,隨著科技和經濟發展,中國的離婚率也在逐年遞增,根據2012年《小康》雜志社聯合清華大學媒介調查實驗室,在全國范圍內開展的“2012中國人婚戀幸福感”調查顯示:中國離婚率連年走高,“關于中國人的婚姻,幾個數字值得關注:離婚率連續7年遞增;22—35歲人群是離婚主力軍;目前,北京、上海的離婚率已超過1/3。……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我國離婚人數和離婚率就開始呈現持續上升趨勢,近5年來增速明顯,增幅高達7.65%?!?a href="#new-notef2" id="new-note2">[2]這些資料都傾向于表明這樣一個事實:盡管離婚率的上升是由多種因素疊加造成的,但這些數據所顯示出來的離婚率上升趨勢與我們媒介發展的趨勢存在著同步性,因此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媒介技術及其產業的發展在導致離婚率上升方面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從調查結果來看,在信息高度發達、新媒體文化高度繁榮、經濟發達而又疏于精神文明建設的大城市,人們的情感危機也越加嚴重。而伴隨著手機、網絡、數字電視等新媒介成長起來的一代,離婚率和情感危機的嚴重程度遠超他們的前輩。

也許有人會反駁:沒有手機、電腦和互聯網的時代,婚姻危機也照樣發生,將其與科技生活聯系起來似乎是牽強附會的。但我們要說明的是,這種現象其實正好證明科技改變生活,因為我們發現,越是科技不發達的時代和地區,婚姻的穩定性也就越高??萍及l達的地方意味著經濟更加發達,而經濟發達意味著人們的婚姻穩定程度受“家庭經濟共同體”因素的制約較小,家庭作為應對生存壓力而組建的經濟體的職能受到削弱,也就是說夫妻雙方相互依存的舊式密切關系受到了削弱。同時科技發達地區社會人際交往關系異常復雜,加上前面所述的那些由媒體制造的誘惑層出不窮,社會心態浮躁不安,在經濟因素和媒介技術與產業的雙重作用之下,社會的家庭和情感關系變得極其不穩定。相比之下,舊社會的婚姻常常被人們批駁為包辦婚姻和沒有愛情基礎的婚姻,但這種婚姻和情感的結構卻極其穩定;而現代婚姻建立在自由戀愛的基礎上,愛情隨時就來了,隨時就走了,閃婚閃離現象日趨嚴重,婚姻也就變得如同兒戲一般隨意了,這種情況下最大的受害者倒不是當事人雙方,而是那些身處父母婚姻游戲之中的無辜孩子。

或許《手機》這部電影的媒介學意義就在于反映了這樣的生活悖論:通訊效率越高,溝通效率越低,手機這種高效率的信息傳輸工具的出現最終成為心靈溝通失敗的根源,這真是一種莫大的悖謬。我們不能斷言《手機》反映的情況是普遍存在的現象,也承認現實生活中存在大量通訊效率越高,溝通效率也越高的情況,但這部影片至少給我們提供了這樣的一種啟示:心靈溝通的效率與信息通訊的效率不是一回事,高科技的傳播媒介并不能解決心靈溝通的問題。通信的傳輸是一種物理意義上的交流,而心靈的溝通則是精神領域的交流,信息傳輸的高效可以使心外的各種工作和事務的處理變得高效,但心靈的溝通卻并不會受制于信息傳輸的效率。即便遠隔千山萬水,互相不通音訊,然而只要心靈上能夠互相映照,那么心靈的距離也能像每天相伴左右一樣近,而物理上的距離也因此而不再是障礙,這就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所表述的完整境界。反之,倘若心靈不能相互映照溝通,那么即使每天近在咫尺,也只能是“相逢對面不相識”甚或“同床異夢”而已。

(二)新媒介中的孤獨人群

事實上,技術壟斷社會中的人群無疑都是極其孤獨的人群,除了為技術邏輯而工作和繁忙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機會返回自己的內心,安靜下來觀照自己的靈魂,這種反觀內視的反省思維的缺乏所導致的結果就是對于外在欲望的無限制的追求,一刻也不能停下來。因為人們在繁忙的向外尋求滿足過程中一旦停下來就不免要面對那孤苦無依、空空蕩蕩的內心和靈魂,這樣的痛苦無論如何是無法接受的,因此,不管做什么、不管忙什么,總要找點刺激以便將注意力由直面靈魂的痛苦中轉移開來,以便能繼續在技術壟斷的世界中沉淪下去。于是我們看到一種悖謬的現象:一方面人們因為害怕孤單而利用通訊工具頻繁地與外界進行信息的溝通,但另一方面,這樣的信息溝通越多,人們就越是會陷入到更加深刻的孤獨之中。這里所涉及的問題在大衛·理斯曼所做的研究中早有反映,在《孤獨的人群》一書中他探討了歷史文化變遷中“傳統導向性格”“他人導向性格”與“內在導向性格”等社會性格所存在的深刻復雜性。這些概念主要用于“直接表示社會狀況和社會性格,其有助于我們分析相關的歷史發展因素。”[3]當然,我們在這里使用理斯曼的術語,包括“自主性”“自我意識”“順承”和“離異”等等,更多的是想要考察媒介與社會性格之間的關系,以及人們的社會性格在新媒介時代中所展現出來的一些新的變化。由于理斯曼主要探討的文化背景是歷史上的美國社會,而且那是一個電視尚未普及的時代,因此我們不會囿于這個術語被提出來的那個時代的原始含義,事實上這些概念本身在理斯曼的著作中也是極其含混的。理斯曼特別指出社會性格分析的難處在于現實中的人不可能具有單一明晰的性格類型,所有社會性格分析的術語都僅僅是韋伯意義上的“理想類型”,它們也只能以模糊的形式出現,并且會隨著歷史環境的變遷而發生內涵意義上的變化。

理斯曼的著作中有一點倒是很明確的,那就是媒介對于人的交往和社會性格形成有至關重要的影響,在該書序言中他寫道:“我們確信,大眾傳播媒介對于美國人的知覺方式、對生活的理解(常常是誤解)和如何成為一個男孩或女孩、男人或女人、老人等具有強烈而深遠的影響?!?a href="#new-notef4" id="new-note4">[4]傳統社會中的人是在成員交際的環境中塑造自己的社會性格,這種社會性格強調的是人們之間的合作以及價值觀念的共享,因為人們自出生起就基本上處于一個開放的初級群體環境之中,沒有太多培養自己的價值觀念和主張的條件。相反,“傳統導向的社會利用口述家史、神話傳說與歌謠等形式來傳播其相對穩定的價值觀?!?a href="#new-notef5" id="new-note5">[5]在傳統社會中,人們必須參加到日常生活的交往活動之中才有可能完成社會化的過程,而且傳統社會的物質和經濟條件也不大可能支持人們過離群索居的生活,因此在古老的時代中,人們的社會性格基本上還是以外向型性格為主的。但是書籍的產生,尤其是印刷術產生之后,這種情況發生了改變,人們可以沉浸在書本的世界中,就仿佛過去人們沉浸于傳說和神話之中一樣。在閱讀的情形下,他們暫時地與外界隔離開來,進入到書本的世界中去。而書本所提供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榜樣如果與他四周的環境不相同的話,那么他也很可能會傾向于按照書籍中的那些示范行動,這樣自然也就形成了“內在導向”的性格。在托馬斯和茲納尼斯基合著的社會學經典《歐洲與美國的波蘭農民》一書中,作者向我們展示了這樣的一種變化,“作者描述了19世紀末波蘭的鄉村讀物如何幫助波蘭農民重建了態度和價值觀。他指出,當時,識字的單個農民不僅在不影響性格塑造的基礎上學會了技能,而且還脫離了社會的主要群體和傳統導向。印刷讀物帶他們進入轉折點,不但支持他們脫離社會主要群體,抨擊主要群體價值觀,還為他們提供聯盟感,雖然仍有人對此感到苦惱疑慮。”[6]顯然,讀書會使人們進入到一個新的世界中,這個書中世界與現實世界有很大的差異性,尤其是在價值觀念和生活榜樣的呈現上差異明顯。因為讀書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和安靜的環境,因此讀書的人會減少與周圍環境的互動,他的現實人際交往會趨向于減少。另一方面,書籍所提供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模式與現實世界有差距,因此讀書人有很多時候會與現實生活中的人格格不入,這會導致他趨向于形成內在導向型的社會性格,也即按照書本上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模式去生活而不是按照現實的主流價值和模式去生活。

看上去讀書人的社會交往性格比他人導向性格的人要孤僻,但是讀書人在人際交往方面的優勢也很明顯,因為過去的書籍都很珍貴難得,因此一般所提供的內容也都是經過歲月凝練的與人類永恒價值和追求相關的那些內容,也即人們認可的那些價值和生活模式,這與當今社會中魚龍混雜的出版狀況極為不同。因此,讀書人能夠在書中學會待人接物方面的教誨,變得更加明理,也更具有包容意識和交際上的技巧。雖然他們因為需要花費大量時間讀書或者因為與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念不相契合而在某種程度上與主流社會隔離,但由于他們能夠按照書中“圣賢”的教諭行事,內心充滿對于人生智慧和他人的愛,因此他們在精神上是充實而自足的,在社會交際中的自律意識也較強。不過內在導向的讀書人很多時候缺乏行動力,也比較固執己見,自我意識傾向于孤芳自賞,瞧不起這個也瞧不上那個,嘴上滿口自謙,其實心里卻是滿滿的自大。最糟糕,也是最常見的情況就是知行脫節。輕者心口不一,說一套做一套,常給人留下虛偽的印象;重者滿口仁義禮智信,實際行動時卻唯利是圖,毫無廉恥。出現這些情況的原因,其實是讀書人并沒有把書中教諭變成自己的東西,也就是說并沒有將圣賢的教諭內化為自我的自主性意識,而判斷是否達到確立自主性意識的標準則是“知行合一”。讀書而不能至于“知行合一”就必然導致精神分裂,對圣賢教諭一知半解的結果就是招致精神上“義”“利”兩者的嚴重沖突。取義而舍利是社會崇尚的價值觀,但卻不符合個人趨利的天性;取利而舍義是社會所詬病的行為,但卻符合人性的軟肋;內在導向型的人既然聞思圣賢“舍生取義”之說而又不能信受奉行,哪有不在精神人格上飽受分裂之苦的道理。在信息和教育發達的社會中,知識可以以符號信息的形式借助于各種媒介渠道四處招搖過市,可以通過各種表演做秀的技巧博得虛名和利益,但無論口頭上講得如何天花亂墜也不能認為他真正理解了圣賢之道,確立了自主性的意識,唯有行動上身體力行才是真正檢驗他是否讀懂了圣賢之道的試金石。因為圣賢們所闡發的教諭,其目的都是教人如何對待生活這件事情的,如果不落到實踐之中,體現于日常生活的細節上去的話,任何教諭或高深理論都僅僅是符號的游戲而已。

可以說,自主性意識的缺乏導致內在導向型的人存在諸多嚴重的缺陷。與他們的這些缺陷相對照,他人導向性格的人就顯得越加可貴了。他人導向性格的人不愛好讀書,而是愿意花更多的時間去處理人際關系,因為他們愛好與人相處,喜歡社會交往。他們的可貴之處是喜歡助人為樂,喜歡看到身邊的人因為他的存在而變得快樂,如果沒有實現這樣的效果,他們會自動調節自己的行動以便適應別人的好惡。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有奉獻精神的順承性格,但是這種以他人好惡為行動指南的人并沒有讀過什么圣賢之道,他們的順服行為僅僅是出于希望與他人共度人生之中的美好時光而采取的靈活變通,這些順服行為能夠使他們擁有更加融洽的人際關系。不過千萬不能以為他們的順服行為沒有底線,事實上,他人導向性格的人也可能具有自己的行為準則,這些準則基本上都來自于類似形成傳統導向性格的那種情況,也即在初級群體中由長輩示范和傳授較為穩定的價值觀念。這些觀念雖然不像從書籍中得到的那么精致,但他們卻往往會比內在導向型性格的人更加堅守道德人倫的準則。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認為這些他人導向性格者是具有自己的自主性意識的人,相反如果在順承的行為中全然處于迷茫狀態之中,沒有行為準則底線意識者則屬于沒有自主意識。他人導向性格者最為明顯的一個特點是:他們的交際目的可能也有利益上的考量,但這種利益更多的情況下并不完全是物質上的或者權力、名譽上的,因此理斯曼在他的研究中發現,這些人不像內在導向性格的人那樣具有雄心勃勃的政治、經濟方面的野心,“就個性而言,他人導向者簡直就不會爭權奪利,甚至更愿意逃避權力之爭。……既然他人導向者不追求權力,那么他追求什么呢?至少他追求順承。換言之,他追求他自己設定的個性,內在經驗與外部世界的相適應?!?a href="#new-notef7" id="new-note7">[7]這也就是說,對于他人導向性格者來說,與文化環境和周圍人群的協調關系以及在這種協調關系中獲取自己性格中所喜好的東西就是利益所在,而那些與協調關系沒有太大關系的金錢、權力、名譽等等都不是他所關注的重點。

理斯曼認為,美國社會的他人導向性格幾乎是在20世紀之后發展起來的一種新的社會性格,與之前的內在導向性格時期的美國社會具有較大的差別,其中大眾出版物和收音機等大眾傳播媒介在塑造人們的這種性格傾向中發揮了作用。他人導向性格的問題在于人們具有了強烈的自我意識,但卻不一定具有自主意識(自主性)。這兩個概念看起來區別不大,但卻蘊含著極大的理論分析上的重要區分:自我意識基本上是一種基于本能或者感性經驗的自我認知,多少有點像弗洛伊德所說的本我層次的東西;而“自主意識”意味著一種較為成熟的理性自我控制和調節能力,具有自主意識的人可以比較自如地處理他與周圍人或主流價值觀念之間的沖突,但矛盾發生時,他可以超越自己和他人的沖突來協調兩者之間的矛盾。伽利略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的思想與主流社會的觀點是相互沖突的,但是他并不會采取公然違抗的方式,也不會采取完全順承的方式去處理這種沖突,而是采取不斷調整的方式去彌合這種矛盾,這使得他一方面保留了自己的獨立觀念,同時又不至于因為采取公然對抗的態度而招來迫害或其他損害自身事業的麻煩。表面上看,他與主流社會之間相處融洽,可能還會忙于應酬各種人際關系,但這些應酬只不過是假象,實際上他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身處于與世隔絕的境地之中。然而伽利略不會因此而處于孤獨之中,因為他的內心充滿了對事業的信仰,這種信仰雖然完全不同于主流的信仰,但是卻能起到與他的信仰截然對立的那種信仰同樣的效果,那就是在精神上自足而充實。在這種情況下,日常的應酬并不是一種強制性的順承,不會引發前面提到的精神分裂問題,也不會因此導致知行脫節的虛偽。很明顯,在形成成熟的“自主意識”方面,內在導向型性格要比外在導向型性格更加順理成章。盡管理斯曼對于從他人導向性格中發展出自主意識充滿了信心,但這種情況卻更多地見于妻子或者是母親的角色之中,這種順承他人態度的行為是一種具有自主性的行為,與不具有自主性的順承行為是完全不同的。

他人導向型性格看,很容易迷失在日常的順承行為之中,如果不能在順承行為中形成自主意識的話,就會過渡為以別人的意見為意見,以別人的態度為態度,而沒有自己的主見和底線。這樣的人像是隨風飄散的樹葉,他的方向完全取決于風的方向。大眾傳播時代媒體所需要的“大眾”就是這樣的群體,這一群體非常適合媒體的暗示與操控。當人們每天沉溺于電視機或電腦屏幕面前時,他們不僅接受了電視或者新媒介機構為他們準備的那些價值觀念和行為規范,而且他們封閉在媒介的世界中而變得與外界相互脫離。事實上,電視與新媒介所引發的他人導向性格產生了兩個截然相反的效果。一方面,人們變得沒有主見,在各種社會問題和知識方面都更加容易以媒介的態度和意見為圭臬,在這方面早期的法蘭克福學派學者們已經有很徹底的研究。雖然以霍爾為代表的反對者聲稱觀眾具有多樣化的意義解讀能力,但我們不能忘記這種多樣化解讀媒介信息的前提必須是建立在接受這些信息的基礎之上的。并且,在電視或者新媒介成為我們的日常生活環境的全部信息來源的情況下,我們在媒介世界中超越于媒介所提供的價值觀念而進行解碼工作如何可能?進行這種對抗性解碼的意義依據或源泉是從哪里來的?事實上,在一種媒介成為主導型媒介時,人們從事對抗性解碼活動的依據或者來源也依然是這一媒介本身,只不過是用具有左派傾向的媒介價值觀念反對右派傾向的媒介節目價值觀念而已,或者說用戲說型歷史劇的價值觀念反對正說型歷史劇的價值觀念??傊?,既然人們并不能從其他多元化媒介渠道獲取完全不同的思想源泉,就只能在主導型媒介的世界中進行左右手互搏的游戲。這種游戲不是對于媒介信息的超越性對抗解碼,而是對于這種超越性解碼的幻想。它之所以會得到霍爾等文化研究學者的重視,是因為它所能解決的問題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在無法進行現實超越的媒介環境中,我們必須參與到現實社會結構的利益爭奪之中,盡管我們不能超越媒介環境的限制,但我們也不想成為完全順從的人。人們希望通過對抗性解碼活動表達自己的現實政治訴求,爭取自己的現實政治利益,并在這一對抗性解碼活動中保存我們渴望超越現實的沖動,但在主流媒介環境的限制之下,我們的對抗性解碼活動也很可能只不過是一種特別的順承行為。在另一方面,新媒介將人們牢牢地綁定在屏幕面前,在互聯網這樣的新媒介平臺中,人們可以完成各種模擬性的社會生活??梢哉f,只要有一個網絡、一部手機,就不再需要與外界的人進行互動,維持生活所需要的最基本的生活條件幾乎都可以在網絡交流平臺中得到。人們在網絡上交談、游戲、旅游、學習、工作、購物、看病……在這種情況下,現實的人際交流與互動自然也就減少了,作為技術的結果,我們看到青少年沉溺于網絡、手機等新媒介的世界中,自娛自樂地成為新媒介的忠實“打工仔”,甚至完全封閉隔絕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可以說,人們越是在互聯網中積極踴躍,樂于結交朋友,就越是在現實生活中趨向于封閉。也就是說,在網絡社會中他們基本上是他人導向性格的人,但到了現實環境中卻具有強烈的內在導向性格。不過這樣說也還沒有涉及問題的關鍵,因為人們在現實生活中除了在社會交往方面表現出內在導向性之外,在其他的政治和社會公共事務方面卻并不具有內在導向特征。因此,從總體上看,新媒介世界中的人是以外在導向性格為主導社會性格的人群,如果要更加準確地加以表述的話,我們可以將新媒介人群的社會性格稱為具有強烈自我意識而又缺乏自主性的他人導向型性格。這一略顯復雜的術語強調了新媒介人群在社會性格方面的三個特點:第一,新媒介人群在總體傾向上是他人導向性格的。第二,他們屬于缺乏自主性意識的他人導向性格,并且他們越是沉溺于新媒介環境之中就越是缺乏成熟的自主性意識。第三,他們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并且與第二條的情況一樣,他們沉溺于新媒介世界的程度越深,就具有愈加強烈的自我意識。“自我意識”的膨脹與“自主意識”的匱乏兩者相互結合所產生的效應則是新媒介人群的無效交流互動極度活躍,但有效交流互動則越來越困難,這導致新媒介世界中人們的交流互動關系出現了一種深刻的悖謬:在社會行為上身處交流的繁忙與熱鬧之中,但在社會心理方面卻陷入了深度的無聊與孤獨的境地。

網絡中的世界是炒作不休、謊言滿天飛的狀態,在里面待的時間久了自然也就不再有歸屬感,而是存在著極大的不信任感。網絡中盛行的謊言與欺騙使得年輕人對于社會信任的認可度降低,這種網絡世界中的社會信任危機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現實社會中的社會信任危機,使得本已岌岌可危的社會信任系統變得更加脆弱不堪。在一個極度缺乏社會信任感的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根本就沒有心連心的可能性,因為只有建立在信任基礎之上的社會交往關系才是真正有效的人際關系。因此,對于生活在高科技時代的人來說,“朋友”并不是指那種“志同道合”的友誼關系,更不是古代社會中生死相托的江湖義氣關系,從其最好的含義上看,也僅僅是指熟人的關系、相互認識的關系而已。事實上,新媒介世界中的人際關系幾乎完全是沒有社會信任基礎的關系,沒有人會真正地相信網絡上的信息,也不會有人相信網絡上的朋友,可以說新媒介世界中最好的人際交流關系也只能是“手拉手”一起做事情的關系,絕不可能會有“心連心”的那種人際關系。這也就是說,從心靈的相互交流關系看,身處其中的每一個心靈都是處于隔絕狀態的。人與人之間心連心的那種交往關系只能是在生活世界之中才能產生,它普遍存在的領域是“初級群體”,比如家庭、學校、宗教組織等地方。

[1] 《中國離婚率前10位城市排行榜》,載揚子晚報網(http://www.yangtse.com/system/2012/09/26/014700857.shtml),2009年9月26日。

[2] 《中國離婚率連續7年遞增 傳統觀念遭婚姻動蕩沖擊》(http://hb.people.com.cn/n/2013/0217/c194063-18168211.html),2013年2月17日。

[3] 〔美〕大衛·理斯曼等:《孤獨的人群》,王崑、朱虹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頁。

[4] 〔美〕大衛·理斯曼等:《孤獨的人群》,王崑、朱虹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9頁。

[5] 同上書,第85頁。

[6] 同上書,第88頁。

[7] 〔美〕大衛·理斯曼等:《孤獨的人群》,王崑、朱虹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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