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普羅泰戈拉:半費之訟
在雅典民主制時期,人們在議論時政、法庭辯護、發表演說、相互辯論時,都需要相應的技巧或才能。于是,傳授文法、修辭、演說、論辯知識的所謂“智者”(Sophists)應運而生,他們靠收徒講學為生,其活動具有很強的功利性。他們重在培養學生在演說和辯論方面的技藝,以便在政治和訴訟活動中取勝;而知識、真理、滿足理智的好奇心,并不是他們所關注的重點。
普羅泰戈拉(Protagoras,約公元前490—前410年)就是智者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有一句膾炙人口的名言:“人是萬物的尺度?!睂@句話有不同的詮釋。如果把其中的“人”理解為人類,那它表達了某種人類中心主義的觀點;如果把“人”理解為個人,那它表達了某種唯我論的觀點。這句話的大概意思是:關于世上的萬事萬物,人們可以提出兩個相互矛盾的說法,對于任何命題都可以提出它的反題,并論證它們兩者皆真。這樣,他的思想就帶有濃厚的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色彩。
據說有一天,普羅泰戈拉招收了一名學生叫歐提勒士(Euathlus)。普氏與他簽定了一份合同:前者向后者傳授辯論技巧,教他打官司;后者入學時交一半學費,在他畢業后第一次打官司贏了之后再交另一半學費。時光荏苒,歐小子從普老師那里畢業了。但他總不從事法律方面的事務,普老師也就總得不到那另一半學費。為了要回另一半學費,普老師想了一個主意,他本人去與歐小子打官司,并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
如果歐氏打贏了這場官司,按照合同的規定,他應該給我另一半學費。
如果歐氏打輸了這場官司,按照法庭的裁決,他應該給我另一半學費。
歐氏或者打贏這場官司,或者打輸這場官司。
總之,他應該付給我另一半學費。
但歐小子卻對普老師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我是您的學生,您的那一套咱也會:
如果我打贏了這場官司,根據法庭的裁決,我不應該給您另一半學費。
如果我打輸了這場官司,根據合同的規定,我不應該給您另一半學費。
我或者打贏或者打輸這場官司。
總之,我不應該給您另一半學費。
歐小子繼續說: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既然我們在較勁、講理,那就先把“理”講清楚![1]
請讀者注意,這里有兩個不同的問題:
一個是法律問題:假如你是法官,這師徒倆的官司打到你面前來了,你怎么去裁決這場官司?我的回答是:假如我是法官,我會駁回普老師的起訴,不予立案。因為普老師與歐小子的官司屬于一件合同官司,起訴、立案的前提是至少有一方違反了當初的合同。但在普老師起訴歐小子時,后者并沒有違反合同,因為根據合同,歐小子在沒有打官司之前,或者雖然打了官司但沒有贏,都可以不付給普老師另一半學費。這個苦果應該由普老師自己吞下,由于他沒有規定支付另一半學費的確切期限,等于與學生簽訂了一份毫無約束力的合同。盡管從情理上說,學生應該支付老師學費,但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卻只有合同。按合同規定,在歐小子沒有幫人打贏官司之前,可以不支付普老師那另一半學費,而法官必須按法律辦事,也只能按法律辦事。當今社會是法律社會,我們應該吸取普老師的教訓,簽合同時必須非常小心謹慎。有一句忠告:不要隨隨便便在任何文件上簽下你的名字!
另一個是邏輯問題:假如你是一位邏輯學家,你怎么去分析這師徒倆的推理?它們都成立或都不成立嗎?為什么?我的解析如下:根據論證規則,論據必須是彼此一致,至少是相容的。如果論據本身不一致,即論據本身包含p∧p這樣的邏輯矛盾,而根據命題邏輯,
p∧p→q
即從邏輯矛盾可以推出任一結論。顯然,可以作為任何一個結論的論據的東西,就不能是某個確定結論的強有力的論據。因此,一組不一致或自相矛盾的命題不能做論據。普老師與歐小子之所以會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是因為他們的前提中包含著不一致:一是承認合同的至上性,一是承認法庭判決的至上性。他們弄出了兩個標準,哪一項對自己有利就利用哪一項。實際上,既然這是一件合同官司,法庭判決也必須根據合同來進行,因此合同是第一位的,是法庭判決的根據和基礎;所以,合同標準就是法庭裁決的標準,故只有一個標準,沒有兩個相互矛盾的標準?!懊堋笔窍扔善绽蠋熞茉斐鰜淼模隽撕懿缓玫氖痉丁R虼?,那師徒倆的兩個二難推理都不成立。
據說,我上面的分析與萊布尼茨在其博士論文中對此悖論的分析類似。他也認為,法庭不應做出裁決,因為歐小子還沒有打過任何官司,沒有違背合同。否則,無論怎么裁決,都將置歐小子于不利的境地。如果直接判決歐小子輸了(但沒有合適的理由),他當然得給錢;即使判決歐小子這次官司贏了,他便滿足了根據合同必須給錢的條件。普老師可以打第二次官司,要求歐小子付錢,這一次法庭必須根據合同判決普老師勝訴。
據說,美國在1946年的一場墮胎官司類似于上面的“半費之訟”。控方起訴瓊斯醫生做不合法的墮胎手術,但所找到的惟一證人就是瓊斯給她做了手術的一位婦女。根據美國法律,在這種情況下,該婦女也參與了不合法行為,是瓊斯的同伙,其證據沒有效力,不能根據她的證詞給瓊斯醫生定罪。于是,控方就面臨一個二難困境:要給瓊斯定罪,必須有該婦女提供的證據;一旦該婦女提供證據,她就是瓊斯的同伙,其證據沒有效力。此情形當然對瓊斯醫生有利:或者不能證明他有罪,或者他本來就是清白無辜的。
[1] 格利烏斯(Aulus Gellius,公元150年)最早報道了這個“悖論”,拉爾修重復引證它。參見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徐開來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4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