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責任·行動·合作:汶川地震中NGO參與個案研究
- 朱健剛 王超 胡明
- 5375字
- 2020-09-24 13:33:08
第一節
從走進四川到參與抗震救災
20世紀30年代西班牙內戰期間,一位來自美國的青年教會工作者丹·威斯特在為內戰雙方的兒童分發牛奶時發現:“這些孩子需要的不僅僅是一杯牛奶,而是一頭奶牛。”于是他返回家鄉,召集朋友募集小母牛,用來幫助饑餓的家庭自食其力。1944年,國際小母牛組織正式創立。以“與社區緊密合作,減輕饑餓和貧困,保護地球”為使命,總部位于美國阿肯色州的國際小母牛先后在全球128個國家和地區開展扶貧與發展工作,扶持家庭總數達920萬戶,現有項目覆蓋53個國家。
在推動多個貧困地區減貧的努力中,國際小母牛發展出了著名的“十二條基石”:傳遞禮品;責任與義務;分享與關懷;自力更生,可持續發展;改進畜牧管理;營養和收入;性別角色,家庭為本;真誠需要,公平扶持;改善環境;充分參與;培訓和教育;小母牛精神。
“禮品傳遞”是國際小母牛項目實現可持續發展的生命線。具體操作是,國際小母牛向農戶提供資金,資助其購買跟牲畜有關的生產物資,農戶則嚴格按照禮品傳遞協議書要求,用好援助的項目資金,并承擔相應的義務,在項目到期時(一般兩到三年)將項目資金全部傳遞給他人。由此,通過“禮品傳遞”機制,每個接受項目資助的農戶從受助者變為資助者,有義務將所接受的畜禽、知識、資源和技能傳遞給其他需要幫助的家庭。與此同時,愛心、希望、尊嚴和自立精神將傳播到整個社區,甚至產生更深遠的影響。
1946年,國際小母牛項目組織通過聯合國善后救助總署向中國贈送了第一批奶牛550頭。1984年,在四川省畜牧局的代表團訪問了國際小母牛總部后,國際小母牛再度來到中國,在四川省的大邑、雅安和簡陽開始了三個項目。1989年,國際小母牛中國項目在四川省成都市成立了辦事處。2008年11月26日,國際小母牛在成都成功注冊的民辦非企業機構“四川海惠助貧服務中心”正式掛牌,邁出了國際小母牛組織本土化的標志性的一步。迄今為止,國際小母牛已經在國內設立川渝、云貴、西藏、安徽、新疆和北京等6個區域辦公室和一個災后重建辦,有40余名專職員工。
國際小母牛中國項目的目標是,通過堅持不懈地實施以小母牛組織價值觀為基礎的綜合發展項目,減輕農村饑餓、貧困和環境退化,實現可持續發展。這些項目在中國的16個省和自治區實施,為65 362個農戶提供了460多萬只動物,覆蓋人口超過20余萬。同時,國際小母牛在傳播農業和畜牧業核心技術方面也做了大量工作,如配種繁殖、飼養管理、人工草場種植、人工授精與疾病控制等,共舉辦了6 160次培訓課程,受訓人員達到525 197人次。
“5·12”地震發生后,國際小母牛中國項目辦作為一個在四川多年從事扶貧和農村可持續發展的非營利機構,緊急行動起來,積極投身到抗震救災中,并隨后開展了災后重建工作。
地震發生時,國際小母牛中國項目辦的國家主任陳太勇正在開會,講起當時的情況,他回憶到:“地震發生的時候,我在河北承德承辦小母牛亞太區的一個國際性會議,當時也不知道這個地震到底嚴重到什么程度。我首先確認員工和項目伙伴是否安全,然后看電視,從十二號一直看到第二天早晨四點鐘。然后我就和我的亞洲區領導和各位會議代表說不好意思,我要回成都。這個災難太大了,我們的總理直接就到災區了,我身在這里,心在災區。原定會后立即去印度主持小母牛戰略規劃的計劃也取消了。”
國際小母牛主要是做生計發展和扶貧項目,并沒有救援經驗,但陳太勇認為作為人道主義機構,國際小母牛需要立即行動起來。他向分管亞太區的副總裁申請馬上回成都,5月13日晚上10點多,終于得到批準。14日一大早陳太勇從承德啟程去首都機場,15日凌晨0點30分,他終于趕回成都,并在當日上午正式召開小母牛辦災后緊急救援動員會,制訂行動計劃、成立指揮小組、帶頭并發動員工捐款捐物。
與此同時,身在成都的項目總監程培林也在積極行動著。她看到報道后,就帶領員工討論小母牛應該如何反應。大家的思路逐漸清晰:“我們員工一可以獻血,二可以捐錢,三可以捐物,還可以把動員倡議發給同事、朋友和志愿者。”在當時的情況下,絕大部分公眾都處于英雄情結中,但程培林認為,“最重要的是不能添亂……我們想的是應該跟政府建立聯系,要打開一個通道。不管在哪里,都要跟當地抗震救災指揮中心取得聯系并對接上。我們是NGO的代表,有具備專業技能的志愿者,有網絡可以組織物資和車隊。”
正是為了“不添亂”,力圖將NGO和志愿者的力量有效有序整合,構建一個民間救災的暢通管道,四川多家國際性及本土NGO聯合外地奔赴四川救災的部分NGO發起“‘5·12’民間救災中心”,小母牛是其中的重要成員。5月15日,項目官員肖青到“四川‘5·12’民間救災中心”參加會議,溝通NGO之間的分工協作。會議后,國際小母牛又組織了內部討論,結合自身的特點做了明確的決定:一要參與緊急救援,項目點和非項目點都要幫助,具體根據能力和物資條件來決定;二要參與災后重建,在美國、香港和愛爾蘭三個地方開始募款,用社區綜合發展方式來恢復生計,這是國際小母牛所擅長的,也是工作的重心。具體的工作思路則是:要和政府取得聯系,并要有組織性。
一、籌款捐物
國際小母牛是國際NGO,在中國并沒有公開接收捐款的資格。中國項目辦的籌款主要有幾個渠道,一是員工、親朋好友、志愿者以及社區伙伴的捐款;二是籌款伙伴單位的救急資金;三是在網絡上發布信息,與國內外一些組織合作,接收他們的物資。
當然最關鍵的籌款渠道還是小母牛香港分會,陳太勇與該會及時聯系、通報情況、共商籌款計劃。5月27至29日,陳太勇前往香港,和小母牛香港分會一起,就國際小母牛在“‘5·12’汶川大地震”災后所采取的緊急援助和災后重建的行動策略,接受了香港四家報紙、四家電臺和一家寬屏媒體的采訪,并提出了國際小母牛災后重建方案的初步設想。
國際小母牛的應急基金也在關鍵時刻發揮了作用。當時小母牛香港分會拿了一筆五十多萬元救急資金,本來這筆錢是要搭配在項目上使用的,但這次救災特事特辦,全部拿出來了。小母牛中國項目辦也曾想在國際網絡內爭取更多的救災物資和資金的支持,但是小母牛亞太區辦公室也幫助爭取卻沒爭取到。但這也許未必是壞事,亞太區與中國小母牛項目辦溝通說:“緊急救援時候沒有,爭取災后重建的時候給你。災后重建、生計重建是我們小母牛的專長,也是更長期的工作。”
截至2008年9月30日,國際小母牛共將價值200余萬元的資金和物資交給災區,其中包括從各渠道接收的捐助以及機構本身擠出的資金。
二、救災信息和資源配置平臺
雖然機構自身的關注點和特長不在救災物資的籌措上,國際小母牛卻發現自己在救災信息和資源配置上具有顯著的本地網絡優勢,可以多做些工作。
“5·12”之后的一個月之內,大批救災物資運往四川,大量的NGO和個人志愿者也蜂擁而至。然而很多物資不知道往哪里送才能最大化地起作用,很多組織和志愿者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國際小母牛和其他多家四川本土NGO共同組建的“‘5·12’民間救災中心”,在這方面起到了巨大作用。
最初,救災中心的管理也比較亂。這么多機構組織起來,大家想共同搭建一個比較完備的體系進行協調作戰,卻又發現不同機構有不同的優勢和特征,很難協調統一,因此不免感到迷茫和困惑。在慢慢的摸索中,救災中心漸漸將自身的功能主要定位為“信息服務”,而里面的不同機構和志愿者在這個基礎上,再結合自身的優勢和專長,開展更多元深入的工作。
程培林這樣回憶當時的場景:“我們每天不停息發布信息,組織貨源。在網上發布信息要非常具體:多少物資?誰經手的?發到哪里?這樣去跟蹤和落實就一目了然,所以不少捐贈者和與我們聯絡的機構都覺得我們做得還不錯。”
而有些平時沒有聯系過的NGO,如樂施會等,看到救災中心網站上的信息之后也找上門來。樂施會提供的物資最初是通過有關協會發往災區,還有些是跟紅十字會合作,但很快發現后者無法直接將物資運送到受災社區的點上,因此也就不能保證物資的有效配置。找到“5·12”救災中心和國際小母牛之后,樂施會馬上拿出200萬配合救災中心購入物資并發放,在廣元、安縣等地也都進行了進一步的合作。
國際小母牛對于自身能夠提供的信息和資源運送渠道非常自信。畢竟長期以來,小母牛在四川本土建立了與畜牧局等機構的緊密合作,而畜牧局在下面的很多村子都有獸防員,因此有很暢通的渠道隨時了解部分災區村落的受災情況和需求。另一方面,國際小母牛在汶川、平武、廣元等地原來就有項目點,在安縣雖然沒有項目,但當地也曾爭取過小母牛的項目支持。因此當這些地區的受災社區和村民知道國際小母牛來幫助他們,都求之不得,感覺到無比的親切和信任。
另外,國際小母牛長期在當地底層工作的經驗也幫助它清楚認識到,在行動中應該根據不同情況選擇不同的配置渠道,哪些時候應該找鎮上,哪些時候去村里。“我們的經驗就是:不盲目地運,先確定誰來接收。如果點上有人,要詳細地了解需求,而這些需求每天都在更新。我們團隊里有一兩個人每天負責收集更新的信息,然后團隊統一評估往哪兒送、送什么,每隔兩三天內部再開會討論下階段該做什么。另外,我們也跟很多其他組織相互聯絡配合,有時候未必以我們自己的名義去做,而是只給別人牽線,比如助學和兒童關懷等。”
國際小母牛的這些資源優勢贏得了其他NGO和志愿者伙伴的信任。例如曾有一個韓國的專注于籌措糧食消除饑餓問題的機構(KOREA FOOD FOR HUNGER INTERNATIONAL, KFHI)特意跑來找他們說:“你們到哪兒去提前一天跟我們講,我們就準備一車的糧食跟著去。”
三、建立社區救助點
救災伊始,雖然掌握了災區老百姓的直接需要以及意識到在社區駐點的重要性,但以當時國際小母牛自身的人力和定位,不太可能獨自去受災社區直接建立救助站。然而,與幾方面合作伙伴的不期而遇,卻使得以國際小母牛的名義在都江堰向娥鄉建立志愿者救助點成為現實。
震災發生后的第二天,一批北京梁漱溟鄉村建設中心的年輕志愿者,以及中心在河北芍藥村項目點的部分村民一起趕到成都,希望能立即駐扎受災社區幫助當地的老百姓。他們聯系到了曾在梁漱溟鄉建中心工作,當時是小母牛工作人員的肖青。
而5月15日,肖青在“5·12”救災中心開完會以后給國際小母牛帶回來一個消息,說有人在紅十字會牽線,可以幫忙找一個村或者鄉去做直接救助,這樣外地的援助就可以通過這個通道順暢到達。程培林一聽,敏銳地意識到可以為紅十字和鄉建中心的志愿者們牽線搭橋。而以肖青過去對鄉建中心的志愿者以及芍藥村村民們的熟悉程度,也能夠確保幾個組織和團隊之間彼此了解和相互信任。國際小母牛的定位就是搭建這個平臺,幫各方協調上下關系,并提供資源。
于是15日中午剛開完會,包括陳太勇、甘繼云、程培林在內的小母牛中國項目主要管理層人員,以及肖青、樂施會李紅、四川社科聯的高桂茲和社科院的張雪梅等人,一起驅車前往都江堰,希望通過紅十字會與鄉或村直接建立聯系,接收外界援助。但到了當地,卻沒有聯系上紅十字會的相關人員,指揮中心人聲嘈雜。
在情急之中,程培林急中生智,大吼一聲:“我們有錢,我們有人,我們還有車”。旁邊的人安靜下來,程培林繼續說:“我們代表十幾家NGO,想在這里建一個站,提供長期的支持,所以想納入指揮中心的計劃里,配合政府的工作。”指揮中心工作人員建議他們去點上看一下,經人推薦,國際小母牛選擇了向峨鄉,在指揮中心拿了路條,便開赴向峨鄉。
到達之后,國際小母牛向向峨鄉黨委書記羅洪亮簡要了解了情況,便提出可以建立救助站,幫大家搭棚,自己帶爐子和燃料為老百姓和官兵煮粥等等。于是就這樣以國際小母牛的名義建了救助站。救助站建立之后,肖青等員工和梁漱溟鄉村建設中心的年輕志愿者以及河北芍藥村的部分村民便駐扎在那里,他們主要的日常工作包括幫助村民搭建緊急庇護所,分發緊急物資,了解社區需求,走訪,搭建帳篷,發電,設文化中心等等。
災區的情況每天都在變化。由于向峨鄉是示范點,資源相對較豐富,鄉政府工作進展也快,效率很高,最緊急的需求很快就填補了。21日,國際小母牛和駐點的鄉建中心志愿者們決定從向峨鄉撤退。接下來,小母牛于5月22日在廣元利州區白朝鄉建立興隆村服務站,6月7日在安縣秀水鎮建立高山村服務站。小母牛派駐員工在前方組織志愿者參與直接救助和物資發送,而在成都后方的小母牛辦公室和“5·12”救災中心,小母牛更多的是提供統一協調、物資調配以及經驗整理和傳遞工作。
例如,依據在向峨鄉設立救助站的經歷,程培林寫了名為《NGO與政府協調,合作進行緊急救援的注意事項》的總結,介紹了如何運送物資到災區,以及在災區進行長期救援的注意事項。這個總結被廣泛傳發給在救災平臺里做事的機構、志愿者和民間行動者們,也被納入到“5·12”特刊精彩案例里面。
國家主任陳太勇也總結了相關經驗,包括采購制度和評估機制等:
其實我們最初還是有一些亂,沒有經歷過這樣事情。開始是哪里有需求就去哪里,但是缺乏系統的管理。后面慢慢摸索出來,表格發放、接受、登記這類都慢慢完善。采購制度也是這樣。總體原則是我們保證需求,獲取相應的物資。中間的登記記錄和公示都是在這個過程當中慢慢想出來的,漸漸形成一個自我總結和評估的機制。我們的物資誰辦理的誰登記,拿到下面都要有收條,拿回來我們統一核銷。
程培林則一語道出了國際小母牛整個團隊的心里話:“每一分錢怎么花的都應該公示,剛開始可能沒有媒體報道你做了什么,但捐贈者肯定希望看到。NGO尤其是國際NGO做事更要非常謹慎,因為公信力才是生存之本。我們敢拿別人的錢,是因為可以拍著胸脯說你每一分錢都是落到實處的,而且馬上就可以給你所有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