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由主義、社會契約與政治辯論
- 徐向東
- 8405字
- 2020-09-24 13:30:40
四 進化的幽靈
達爾文的進化論,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得益于眾多的進化論先驅的。笛卡爾的漩渦理論最早描述了宇宙的起源:行星以漩渦狀透明大氣的形式圍繞太陽旋轉;有的旋轉可能停止運轉,并且消失,而在其他地方又形成新的漩渦;就這樣,在活動不息的物質宇宙中,可以形成單個的太陽和行星。傅雷歐(Bernard de Fontenelle)在他的《關于多元世界的對話》(1686)一書中,從笛卡爾的這一理論出發,認為其他行星和月球上也有生物存在;除了我們這個太陽系而外,宇宙中還存在著無數的太陽系和無數的空間。
此后,麥雷特(De Maillet)的小說《泰勒邁德》(1748)表達了這樣一種科學論點:地球一度完全是由海洋覆蓋,后來才逐漸露出,其中有一些一旦登上陸地就變成了陸生動植物;地球并不是突然被創造出來的,而是由自然過程逐漸形成的;空氣中永遠充滿著各種生物有機體的“種子”,只要環境條件合適就會萌發成各種生物;當新出現的條件要求發生變化時,現有的物種將隨之發生轉變。
自此以后,哲學家和宇宙學者對地球、太陽和星座的歷史的猜測就顯得更加自由、更加大膽。康德在其早期著作《自然界通史和關于天體的學說》(1755)中,系統地展示了現在人們所熟知的概念,即世界的起源是由一團混沌星云在旋轉過程中最后形成銀河、太陽和行星的。在康德的這種世界觀中,世界已不再是靜止的,而是能動的、不斷發展進化的;自然秩序的創造(形成)是在無窮盡的時間內秩序逐漸戰勝混亂的結果。
相比之下,地質學思想的轉變較之宇宙學更具有根本性。在18世紀,地質學作為一門新科學開始興起。它的任務是歷史性的,即重建地球歷史上所發生過的事態的先后順序。關于地殼的現有形狀究竟是由于水力作用(水成論)還是火山作用(火成論)造成的,兩者的作用孰大孰小這些問題雖然在地質學家的各個學派之間曾經一度發生了激烈的爭論,但它們卻共同強化了對地球是極其古老的這一重要認識。從而也就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與圣經維護者之間的沖突。
例如,由于教會只承認公元前4000年是上帝創造世界的時期,任何與此有重大出入的觀點都被認為是異端邪說。然而布豐(Georges Buffon,1707-1788)在他的《自然界的紀元》(1779)一文中卻提出地球的年齡至少有168,000年(在他未發表的一篇文章中則估計為50萬年)。他將地球的歷史分為七個“時期”:第一時期是地球和行星形成;第二時期,大山脈產生;第三時期,水淹沒大地;第四時期,水退落,火山開始活動;第五時期,大象和其他熱帶動物在開始北方棲息;第六時期,各大洲彼此分開;第七時期,人類出現——這是最后也是最近的一個時期,因為在化石記錄中并沒有人類化石。[1]這種關于新的年代紀的劃分極大地沖擊了基督教關于宇宙發生的有限歷史的觀念。另外,布豐還是生物地理學的創始人,他將物種按它們來自哪個國家加以整理排列,并歸類成動物區系,并認為生物遷徙到世界不同地方可能會引起趨異。從而為后來達爾文提出進化學說奠定了基礎。
這一時期,生物學上的新發現,對人們重新認識地球的歷史也起了重要作用。隨著人們對圣經和前人著作中所從來沒有提到過的大多數物種的先后發現,圣經所描繪的創世故事的可信性遭到致命的打擊。在化石中,一些前所未知的、被假定為已滅絕了的動物和植物的發現雖然與圣經不直接發生沖突,但根據當時絕大多數著名的思想家,特別是萊布尼茨所服膺的“完滿原則”(主張一切可能的東西都實際存在),上帝以其慈悲之心確實創造出了一切可能創造的萬物,那么上帝的博愛思想也不可能讓她自己創造出的任何一種動物滅絕。因此,把化石看作是滅絕生物的遺留物就成了一個真正的難題。
而當時生物分類學的興起,對人們的思想觀念也產生了重要影響。在此之前,亞里士多德的“自然的等級”和“生物的巨大鏈條”的概念,即認為從非生物界經由植物到低等動物,一直到高等動物和人(而且最理想的是再經過天使到上帝)有著直線式的連續性(以及等級),這使得人們以為可以將生物從最簡單的到最復雜的編排到單一的自然階梯中去,而且這個完善無缺的階梯似乎與18世紀的造物主的概念相吻合。然而,存在鏈條的基礎是相信根據物種之間相似性而建立的分類系統會自然地形成一個階層體系的線性圖景。隨著對動、植物的知識越來越豐富,要將之安排在惟一的一份卷宗或階梯中去,就顯得越發困難。這表明,存在的鏈條只是最簡單的關于創世規則的想象。因而,這使得對不同的物種進行分群歸類便顯得極為必要。于是到了18世紀,博物學家不再堅持存在鏈條的看法,而堅持一種形式化的自然相互關系觀,去認識同樣封閉的相互關系中的更復雜的關系。例如,林耐(Carl Linnaeus, 1707-1778)在他1735年出版的《自然系統》一書中,植物和動物被歸為種、屬、目、綱和界等不同的分類級別。由他所標準化了的雙命名法成了為后世所公認的動植物命名法。
可以說,這是一個變革的時代,不僅地質學、博物學,而且政治思想和社會思想方面也都發生了變化。自然科學中對靜止世界觀念的沖刷在政治科學以及現實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有所反映。早在1725年,意大利人維柯(Giambattista Vico)在其開拓性的歷史哲學名著《新科學》中就破天荒地提出,人類歷史的各個不同時期并不是基本相同的歷史的不同側面,而是一個連續過程的前后銜接的階段,這個連續過程是一個必然進化的過程。
到了啟蒙運動時期,這種從傳統的宗教、哲學和政治中逐步解放出來的這些事態,便蔚然成為一場革命運動。這表現在“進步”(progress)觀念在啟蒙運動中幾乎成了哲學家們論著的最重要主題;同時,“天賦人權”對皇權(以及封建等級制度)神授觀念和維持現狀的做法也提出了極具革命性的挑戰。這場革命的結果,使得宗教中的天啟信念越來越顯得不合時宜。即便是人格神論,即信奉一個永遠干預自然過程并創造奇跡的人格化了的神,也越發不能被大多數哲學家和科學家接受。
在18世紀和19世紀前半期的全部時間內,一些博物學家和哲學家都力求調和神創論者和自然神論者之間的分歧,而一些學者則變成了無神論者,既不相信設計,也不相信造物主的存在。狄德羅(Denis Diderot)受布豐著作的啟發,認識到如果生命是偶然的產物,而非設計的產物,那么它們就沒有理由在以后的世代中繼續保持其類型不變。他設想,物質具有自發的活力,甚至具有一種原始的省悟,可以自己組成復雜的生物結構,甚至這種自然發生現在仍在進行著;在一定條件下,即使最大的生物都可能以這種方式產生。
與布豐不同的是,狄德羅認為偶然產生出的新的結構是正常發生的一部分,而布豐則認為自然僅限于產生一定的且預先決定的類型。與狄德羅一樣,其后的霍爾巴赫 也將物質宇宙勾畫成能夠自我建構且一旦環境適合就會產生出生命結構的有活力的系統。按照這種觀念,物種不可能不變,不可能存在預先決定的發展方案。不過,這些唯物論者雖然認識到進化的可能性,但并沒有對此做出詳細的探討。因為在他們看來,比起生命的最終起源,生物的進化則成了次要的問題。[2]
歷史地看,正是啟蒙運動所確立的關于人類社會進步的樂觀主義觀念奠定了19世紀主流思想體系的基礎,從而也啟發了生物進化的理論。在19世紀后期,當達爾文革命在生物學中取得成功之后,兩種層次的進步觀便綜合成一種關于宇宙發展的全面觀點。在自然界的進化與社會的進步這兩者之間的聯系是顯而易見的:進步意味著生長與發展,即使這僅僅是內在的可能性也罷。當然,人們有很多理由要探究為什么進步的政治學說必然會轉變成生物學的進化學說。一些博物學家認為,進步的觀念和表明逆行演化的許多事實如寄生現象和退化器官等并不相符。在本質論者看來,并沒有發生任何實際上的進化;生長與歷史之間是有一定區別的,生長只是一種內在可能的表露,而歷史則是實際的變化。
超越本質論者的這種進步觀點的是萊布尼茨。在他看來,大自然的可能性是無限的,因此進步是沒有終點的:“由于有理由認為宇宙本身越來越發展,一切都趨向于某個終點,因為一切都來自于一個創造者,他的智慧是完滿的,我們能同樣相信那個像宇宙一樣永恒的靈魂,至少是自然而然地越來越好,而它們的完滿性不斷增加,盡管經常是難以覺察地進行,有時還要向后迂回?!?a href="#new-notef3">[3]
在萊布尼茨那里,進步“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有益的必然。”[4]盡管法國哲學家伏爾泰(Voltaire,1694-1778)對此曾進行過嘲笑,但萊布尼茨的思想還是被19世紀的大多數社會哲學家接受,諸如康德、斯賓塞和馬克思(Karl Marx, 1818-1883)等。萊布尼茨的連續性定理表明,在“自然階梯”中,由于不能有空缺,鏈索相鄰環節之間的空檔是如此的無限小,所以鏈索實際上是連續的。然而,化石的存在以及其他能證明有些生物可能滅絕的證據和完滿原則顯然是矛盾的。由于完滿原則不容許有滅絕,滅絕動物只能被解釋為仍然存在的生物的早期階段。同時由于一切東西的潛在可能是原先就存在的,所以什么新東西也沒有創造。因此,在18世紀的整個后半期,進化的概念還像一個幽靈,顯得虛無而飄緲。正如辯證法大師黑格爾(G.W.F.Hegel,1770-1831)所概括的,這一時期人們認識和闡述的東西,都是“彼此相外”、“彼此相并”和“彼此相繼”的,是彼此沒有本質聯系的。[5]物種之間談不上會有什么親緣關系,因而也就談不上所謂的“起源”或“進化”問題。
到了18世紀末,生物學的發展引起了兩個亟需解答的重要問題:多樣性的起源及其在自然系統中的規整排列;一切生物在彼此之間以及與環境之間的非凡的適應能力。而做出這一解答的,是法國生物學家拉馬克。他在1809年發表的《動物哲學》中明確地表達了進化的概念。這是為后世所公認的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系統的科學的進化理論。拉馬克的觀點是啟蒙運動時期的產物,尤其是唯物論所主張的自然具有創造力的觀點對他有很大的啟發。他的理論“是18世紀多種嘗試關于生命的起源和發展理論的結合。”[6]
對拉馬克來說,物種構成了一個具有等級系列的結構,而且這種等級序列代表了生命曾經經歷的歷史圖景。這種連續進步的觀點體現了萊布尼茨的宇宙是完滿和諧的樂觀估計以及連續性定律。不過與傳統觀念明顯不同的是,在拉馬克那里,自然等級并不是靜態的,也不僅僅是生物潛能的展示所表現出來的表面變化,而是生物本質的變化,是生物物種的變化。拉馬克認為,從簡單的動物到結構復雜的動物直至人,存在著完美性不斷增長的變化。生物經過逐漸的、緩慢的變化,由一個物種中的個體產生出另一個新物種,從而導致生物多樣性的增加。就這樣,拉馬克為我們展現出一幅動態進化的世界圖像。對于物種在種系系譜中的實際轉變,拉馬克并不認為所有現存的生物自共同的祖先進化而來,而認為簡單生物的起源是多元的,位于不同層次的生物,是在不同時期,由于不同的自然發生作用產生出來的。在地球的整個歷史中一直存在著最簡單生命形態的直接形成。因此,生物的進化包含了許多線系,不存在一個簡單的形態線性排列。由于自然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一步一步連續進行的,并且這些變化非常緩慢,因而總是無法察覺。
對拉馬克來說,注意種系系列特別重要,因為這解決了一個長年困擾他的問題:物種滅絕。在17世紀和18世紀中曾經先后出現過說明化石物種消失的幾種解釋,但它們都和“自然滅絕”(natural extinction)無關。第一種解釋是,滅絕動物是由諾亞洪水或某種其他的災變事件造成的。第二種解釋是,想像中的滅絕物種很可能仍然在地球上未經探查的地方生存著。第三種解釋是,物種滅絕是人類活動的結果。這三種解釋并沒有完全解決物種滅絕的問題。與現存動物相似的化石動物的發現為拉馬克提供了長期探求的答案:“有沒有這種可能……所討論的化石屬于現存物種,但從當時起就已經發生了變化,轉變成了我們現在實際見到的同一物種?”[7]換句話說,在拉馬克那里,滅絕只不過是一個虛假的問題,他所堅信的完滿原則絲毫也沒有被破壞,在化石中發現的奇怪物種仍然存活著,不過已經改變到不再能辨認的程度。
就這樣,拉馬克認為,物種滅絕是由于生物發生了進化性變化而造成的。拉馬克為這一結論提供的另一個理由是:地球自從存在之日起的漫長歲月里總是在發生著變化,由于物種必須和它的環境完全和諧一致,物種為了和它的環境保持和諧、平衡,就必須不斷變化。否則,就會面臨滅絕的危險。自然神學的致命弱點在于,既然造物主有可能設計出在一個靜止世界的短暫時間內的完滿無缺的生物有機體,那么物種怎樣能保持和其所處環境的變化完全適應?如果地球有億萬年的壽命,那么設計又怎樣能預見到諸如氣候、地表物理結構以及生態系統等環境因素的變化?因而,這里的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生物必須不斷地調整自己,即必須進化,才能保持對環境的適應。
拉馬克的進化機制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生物內在的驅動,另一個則是環境的作用。拉馬克認為,無論處于那個層次的生物,都具備使結構更加復雜化的力量,這種力量是生物與生俱來的。在他那里,逐漸完善和對環境的新要求的反應只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滿足需求的努力在改變動物個體的行為與結構上具有重要作用,新的器官產生正是滿足這種必要的新需求而努力的結果。可惜的是,拉馬克的這一天才創見隨著達爾文的只強調外界環境作用的自然選擇論的盛行,被長久地遮蔽和遺忘了,只有隨著現代自組織理論的興起,它才重建天光。[8]
拉馬克的環境機制可分為兩個階段:首先是器官的用與不用,即“用進廢退”。在拉馬克那里,環境并不直接引起生物結構的變化,而是認為,環境對器官的作用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先是環境影響動物的習性,通過習性又影響到動物的生理性狀,最后通過生理性狀才影響到生物的結構。這種關于器官用進廢退的觀點,拉馬克稱之為他的“第一定律”:“在每一個尚未超過發育限度的動物中,任何一個器官使用的次數越多,持續時間越長,就會使那個器官逐漸加強,發展和擴充,而且還會按使用時間的長短成比例地增強其上述能力;這樣的器官如果長期不用就會不知不覺地被削弱和被破壞,日益降低其能力,直到最后消失?!?a href="#new-notef9">[9]這一“用進廢退”學說的理念是,生物的活動能促使它們更適合進行該項活動。比如說,一只長頸鹿愈常伸展它的脖子,脖子就會變得愈長;一名鐵匠愈是經常使用他的二頭肌,二頭肌就會愈強健;我們愈常運動,肺活量就會愈大;而一只鴕鳥若愈是不用它的翅膀,飛行能力將會愈來愈低落。
其次是在環境作用下,器官的用與不用這種后天獲得的性狀會遺傳給后代,即“獲得性遺傳”。拉馬克將此系統化成為他的“第二定律”:“由于動物族類長期生活于其中的環境條件影響的結果,也就是由于長久使用(或長期廢而不用)某一器官的結果,使得動物個體獲得或失去的每一種性狀都通過繁殖傳給由此產生的新個體,只要所獲得的性狀變化對雌雄兩性都是相同的,或者對凡是生產幼仔的動物都是相同的?!?a href="#new-notef10">[10]關于這種“獲得性遺傳”的進一步討論,請參見本書第三章之“五”。
如果說拉馬克的學說“是啟蒙運動時期關于生命起源的最后猜想,那么他的主要反對者的工作就變成了19世紀許多觀點的新開端。”[11]法國的居維葉(Gorges Cuvier,1769-1832)是一個堅定的反進化論者,他對拉馬克等人的進化論的詰難和批判使得進化思想的傳播受到了限制。拉馬克以自然發生說來解釋連續性,在居維葉看來,這和當時已有的一切證據都不相符。居維葉發現,完全不同的動物區系可以同時存在于地球上的不同地區。更為重要的是,進化的觀念和居維葉的任何生物都具有協調結構的概念是完全對立的。就居維葉來說,每一物種都是根據上帝的旨意創造的,從一開始就為它在自然界中指定了特定的、不能逾越的位置,并不存在什么“完備尺度”,因為每種動物是完全適應于它在自然界中的特定場所。這些想法促使居維葉提出了著名的(性狀)相關原則(correlation principle)。這一原則認為,只有形式(結構)與功能的某些特定的結合才是可能的,也只有這樣的一些結合才能在自然界中實現。在居維葉看來,食草動物永遠有蹄,食肉動物絕不會有角,因而很難讓人相信動物的生活習慣發生變化后能使軀體的很多部分同時發生改變,卻能保持一切器官的復雜而又協調的相互關系。
另外,居維葉還反對這樣一種觀點,即結構的重要性高于功能和習性,只有結構改變了才可能要求功能也發生變化,而認為,動物的各器官之間具有功能上的聯系,生物的協調形式是各器官合作的結果,而環境的變化又不能同時引起生物身體所有功能的協調變化,充其量只能引起某一功能的改變。因此在居維葉那里,進化觀點是不能成立的,而且正是由于身體各部分的相關性,所以造成了動物類群之間的空缺。他的論點對他的同時代人是如此具有說服力以致在他去世后的大半個世紀,進化理論在法國仍然無法立足。
在19世紀前半期的英國,自然科學幾乎全部由地質學支配,同時科學與基督教義的親密聯盟也顯得很獨特,這就是將地質學包羅進自然神學中去,并以此來調和地質學和古生物學(即化石學)的新發現與圣經創世紀的傳說和設計概念之間的矛盾。作為現代地質學奠基人之一的賴爾(Charles Lyell,1797-1875)便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在其《地質學原理》(1833)中,他系統地總結出地質學的均變理論。其基本觀點是:世界上的一切地質活動都不需要超自然的干預;地質變化是緩慢、逐漸和穩定的,地球的狀況自形成以來基本一致,世界的內在特征永遠保持相同,因而利用現在影響地球變化的因素就可以解釋過去的地質事件等等。
賴爾的均變論最突出的特點是他采納了赫頓(George Sarton,1884-1956)的循環式穩定態學說:“沒有開端的遺跡,也沒有結束的期望”。[12]顯然,這是和拉馬克的生物趨向完美的進化論完全對立的。在賴爾看來,有機生命是物種組成的,如果有進化的話,也必定發生在物種水平上,而一旦環境發生了改變,物種與環境的和諧關系便破壞了,結果只能是物種的滅絕。既然物種的滅絕是經常發生的事情,那就足以證明拉馬克的進步式進化不可能發生。更為重要的是,按照均變論,地球表面的環境并沒有隨著時間而發生劇烈的變化。這樣,拉馬克的進化論就缺少了環境變化這一關鍵的依據。
賴爾的這種批判,很大程度上阻止了拉馬克的進化論在英國的傳播。物種滅絕的原因是什么,取代的物種是怎樣引入等等,這正是達爾文在貝格爾號航行時閱讀賴爾的《地質學原理》時所遇到的一些問題??梢哉f,賴爾是明確地把進化定位于物種這一層次上的第一個人,正是受他的這一思想的影響,才促使達爾文選擇這一途徑去解決進化問題。不過,自從賴爾在《地質學原理》一書中批判了拉馬克之后,在英國科學界,對進化主義產生了一種普遍性的排斥傾向。人們對世界是由一位熟練的設計師創造的自然神學觀點已感到心滿意足。在這種祥和的維多利亞時代氣氛中,1844年《創造史的遺跡》一書的出版(比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早了15年)震動了整個英國的知識界。有趣的是,作者錢伯斯(Chambers)只是一個生物學的業余愛好者。同樣有趣的是,不是無神論而是自然神論使得他提出進化的觀點的。
在錢伯斯看來,由于在非生物界中沒有什么“不可以用自然的一般力量的作用來解釋”,那么為什么不可以考慮“植物和動物也同樣可以按自然方式產生?”他深信:“我們的關于造物主的概念絕不會由于我們進一步了解了上帝的所作所為而受到損害?!?a href="#new-notef13">[13]錢伯斯從當時已有的證據中提出了“進步性發展原則”(Principle of Progressive Development)。這一原則認為,世界上的動物區系是通過地質時期而進化的,并且這種變化是緩慢、漸進的,和環境中的任何災變無關。盡管錢伯斯對拉馬克也有所貶抑,但是他的主要論點和拉馬克的學說在很多方面相同,例如他也相信進化路線是逐漸完善的。
錢伯斯的證據幾乎囊括了當時生物學諸多領域研究的最新成果:1、化石記錄表明,最古老的地層是古生物的遺物,隨后的地層則是無脊椎動物化石的時代,其次是魚類作為惟一的脊椎動物化石的時代,再次是爬蟲類,但還沒有鳥類和哺乳類。2、一切生物的主要門類都是從簡單進化到復雜,最高級和最典型的類型總是最后才出現。3、比較解剖學的研究表明,各種主要類別的動物都具有基本協調統一的結構。4、貝爾的胚胎學研究表明,胚胎都要經歷較其更原始的相近生物相類似的階段。
由此可見,這一解釋是訴之于科學,聯系于科學,而不是以無知的教條式臆測為根據的。錢伯斯真正做到了將均變論的原則應用于生物界。盡管錢伯斯是從有神論的角度提出進化論的,信奉的仍是當時流行英國的自然神學信條,堅信上帝通過創造出的規律來指導世界萬物的運作,但他的這一著作對達爾文、華萊士等人提供了非常有益的借鑒和幫助。在英國,人們更多地是從錢伯斯已經普及了的發展世界觀的角度來理解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的。
[1] 參見邁爾:《生物學思想發展的歷史》,涂長晟等譯,四川教育出版社,1990,第357-358頁。
[2] 參見皮特·J.鮑勃:《進化思想史》,第98-99頁。
[3] 萊布尼茨:《萊布尼茨自然哲學著作選》,祖慶年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第20頁。
[4] 參見邁爾:《生物學哲學》,涂長晟等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第367頁。
[5] 參見郭華慶:《打開生命的黑匣子》,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第7頁。
[6] 參見皮特·J.鮑勃:《進化思想史》,第102頁。
[7] 參見邁爾:《生物學思想發展的歷史》,第394頁。
[8] 參見本書第五章之“三”。
[9] 參見邁爾:《生物學思想發展的歷史》,第401頁。
[10] 參見邁爾:《生物學思想發展的歷史》,第402頁。
[11] 皮特·J.鮑勃:《進化思想史》,第138頁。
[12] 參見皮特·J.鮑勃:《進化思想史》,第57頁。
[13] 參見邁爾:《生物學思想發展的歷史》,第4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