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完成的現代性(北大學術講演叢書.20)
- 李歐梵
- 4499字
- 2020-09-24 13:26:10
二、五四人物的話語霸權
1918年4月,《東方雜志》的主編杜亞泉,以傖父的筆名發表了一篇文章:《迷亂之現代人心》,這篇文章又提到了另一篇日本雜志上的文章:《中西文明之批判》,其中文譯文也發表在《東方雜志》,還有一篇杜亞泉的朋友錢智修寫的《功利主義與學術》。這三篇文章的基本態度,都是對西方文明的一種幻滅感,作者都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導致歐洲的破產,因而西方文明也支離破碎,杜亞泉由此提出中國傳統的一貫性,不容忽視。他認為西方文明改換太快,雖然達到了富強的目標,但就像一個衣著錦繡的富人一樣,早已經外強中干,憂慮繁多,身心俱瘁,所以他得到的結論是:中國人不應該依仗外來的文明,而應該更注重自己的文化傳統。這是一個幾近老生常談的保守說法,然而卻引出陳獨秀的兩篇聲色俱厲的文章,發表在《新青年》(1918年9月號和1919年2月號)上,題曰:《質問東方雜志記者》,把這位編者罵得狗血噴頭,誣之為“復辟主義”,反對民國并且故意把文末幾句責難的話用大體字印出,特別顯眼,這種“上綱上線”的作法,有點像多年后的“文化大革命”,我們甚至可以說陳獨秀所用的大體字也是一種大字報。這一套戰法終于迫使商務換下杜亞泉的職務,后來宣布被解雇。
為什么陳獨秀要如此小題大作?事后看來,我認為這是一種故意的策略。《新青年》諸公假造了一篇“反面文章”而引出林琴南的投書,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這個作法用的也是同樣的策略:故意制造出一個敵人,借以用作箭靶,并以此引起讀者的興趣和共鳴。陳的“辯證法”是指一種指控法,他把杜亞泉的話腰斬后再銜接,以至于曲解原意,便于控訴。其實細讀這幾篇文章之后我們不難發現:陳對于西方文明的進步的過度信心,是沒有學理根據的。幾年前上海的知名學者王元化先生在《學人》雜志上發表一篇論文,正式為之翻案,他非但同情杜亞泉的觀點,而且認為錢智修對功利主義的批判可能是中國最早批判“工具理性”的文章。
研究五四運動的人往往只看當事人寫的資料,特別是思想史家。我覺得這種作學問的方法有先天的缺陷:往往會以偏概全,以一兩個主要人物的思想概括整個時代的思想。但我認為思想史和文化史一樣,應該尋求思想的文化環境。我的作法,多少受了一點法國社會學家布厄迪爾(Pierre Bourdieu)的影響,在設法界定一個歷史的境況(context)的時候,特重人物的“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和所處的文化生產場地(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從這個立場看來,我們不難發現,陳獨秀等五四運動的思想領袖最初在清末民初的文化生產場地發跡,所需要的文化資本不僅是自己的學術經歷和地位(留學生開始有地位,因為科舉制度在1905年作廢,在北大任教的地位也相應提高),而且是作品發表的場地,換言之,就是報章雜志所提供的空間。大家都知道,陳獨秀于1915年在上海發刊《青年》雜志的時候,自晚清以降的印刷文化已經十分發達,至少有二十多年的歷史,上海是一個大本營,當時最大的出版商是商務印書館,成立于1897年,商務發行的招牌刊物就是《東方雜志》(1904年發刊)。除此之外,上海最老的一家報紙是申報(初刊于1872年),它的副刊“自由談”在民初時陣營鼎盛,主持人物如王鈍根,周瘦鵑等人都是稍后的“鴛鴦蝴蝶”派的名人,而這些人除了自辦雜志外(如周瘦鵑的《禮拜六》和《紫羅蘭》),也是商務印書館的主要文學刊物《小說月報》的主要人物。五四新文學必須要占領這幾塊文化重地,才能夠擴大其影響,所以事后看來,茅盾等人于1920年進駐《小說月報》然后將之改成新文學的陣地,是十分自然的事。而出版陳獨秀的《青年》雜志(1916年9月改名為《新青年》)是兩家小出版商,與商務對抗,猶如《圣經》上大衛要對抗巨人高理雅,必須憑技巧出奇制勝,所以他要抵住《東方雜志》的杜亞泉和他的兩三篇文章,用作箭靶,以挑戰式的修辭取得優勢,逼著杜亞泉采取守勢,終于敗退。
然而,我們翻閱當時的《東方雜志》,很難看出它有什么顯明的立場。這是一個綜合性刊物,以介紹新知為主,直到杜亞泉于1911年擔任主編以后,才大加改革,除了新知外,也刊載評論文章。但是杜亞泉的作風仍然是兼容并包,把雜志作為一個文化上的“雜貨店”。雖然他個人的看法較為保守,但他畢竟也是受過新學洗禮的人,曾在商務主編過大量的科學教科書和動植物辭典,所以他的思想并不頑固,也非全盤反對“現代性”,所以在他主持下的《東方雜志》(1911至1920年)可謂開風氣之先。然而,五四初期的刊物,特別是《新青年》和《新潮》,都是所謂同仁刊物,由少數志同道合的人組成,宣傳他們自己的思想,當然立場也很鮮明,所以,在他們眼中,《東方雜志》是一個不三不四,沒有主見的刊物,羅家倫就特別作文批判(見《新潮》1919年4月號),把《東方雜志》奚落了一番。
除了旗幟鮮明外,五四運動人物的另一個特色就是語言。他們輕易地奪得“話語霸權”,主要也是靠了他們寫作的語言,而語言是和思想分不開的,就像一部文學作品的形式和內容一樣。一般研究思想史的人,只重內容,不重形式和語言表達,我覺得既然學界已經慣用了福柯的“話語”(discourse)一詞,我們也必須審視一下五四人物的語言魔力。
眾所周知,新文學運動的另一位領袖胡適自1917年起就極力提倡白話文,陳獨秀在1916年寫的文章大多還用文言,但自1917年起也開始用白話。然而,集白話文大成的首要人物還是胡適。
胡適提倡白話文,是和他對俗文學的研究分不開的。他認為元明戲曲小說所代表的是一種活的文學,是用當時的白話文寫出來的,而其他以文言文寫出來的文學都是死文學,這種兩分法,實在太過武斷。其實,他最初的主張并不這么武斷,他只不過把俗文學重新評價,把它的地位提到前位而已,至于“活”和“死”的說法,當然是受到進化論的影響,今勝于古,新勝于舊,所以今日的“新文學”肯定比以前的舊文學好。這似乎是一個一廂情愿而理所當然的說法。
胡適的這一套說法看似有理,其實卻忽略了不少問題,最基本的是說和寫的不同,前者只不過是言語(speech),而后者卻牽涉到較深層次的“語言”(language),把活的口語作為文學寫作的僅有模式是一個誤解和誤用。胡適提出的“八不主義”,有的是不合文學原則的,譬如說“不用典”,如果說是為了避免文言文中的陳套則可,但文章不可能沒有典故,一本毫無文意指涉的作品是不能成為文學的,且不論中國古典詩詞中所用的大量典故,即使戲曲小說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表現形式不同而已。西方現代文學的著名作品——如艾略特的長詩《荒原》——用典也是驚人的,問題在于如何處理這些“典故”:一味因襲或是重新解釋或反諷。胡適在這一方面毫無建樹,因為他自己并不是一位文學作家,甚至也不是一位語言學家,而是一個頗為實際的名副其實的知識領袖,為的是登高一呼以求時效,所以他用的語言絕不能太過學究氣,我認為他特重白話文的淺顯,是有語言以外的目的的。
如果我們把早期的胡適和魯迅相比,就會發現二人的際遇大不相同,雖然二人的求學經驗是相似的,一個是留美學農后轉學哲學,一個是留日學醫卻棄醫從文。然而胡適處處適逢其時,而對自己的前途抱負很大,最后終由一篇《文學改良芻議》投稿至《新青年》,為陳獨秀慧眼識英雄而捧為文學革命的健將,聲譽一日百倍;而魯迅卻處處失意,辦文學雜志失敗,回國后郁郁不得志,最后還是很勉強地答應錢玄同寫一篇小說《狂人日記》。然而如果我們比較二人當年所用的語言,就不難發現魯迅的文言文艱澀難懂——《摩羅詩力說》和《文化偏至論》是兩個很明顯的例子——而胡適所用的語言不論是文言或白話都是條理分明、清晰透明的,二人的思想也恰好印證了二人語言的風格。
我認為胡適的語言的確是他最大的“文化資本”,這種語言不適于寫出好的文學作品(所以我從來不看重他的白話詩),卻最適于作理性的論辯或介紹新知——譬如杜威的實證主義。換言之,我認為他的白話文體是和翻譯西學不可分開的。誠然,嚴復可以用文言翻譯西學,功績卓著,但胡適以白話文為之,更容易懂,又象征了一個新的開始。也附帶引起了五四白話文逐漸歐化的趨勢,因為不少新的西方名詞及用語方式都照搬到白話文的語境中來,后來在30年代的大眾語論戰中,瞿秋白等人即以此攻擊五四新文學的不當。即使如此,西化的白話文恰是另一批新人物的“文化資本”的表現——以胡適為代表人物的留學歐美的精英分子,這批人在晚清時代開始出洋留學,到了這個時期剛好學成歸國,恰好取代了晚清一代的知識分子。后者屬于一個青黃不接的過渡時期,既無法經由傳統的科舉取士也沒有機會留學,雖然他們之中不少人自學外語,也譯出不少西洋作品,但卻無法和真正鍍過金的胡適“博士”相比。這也是一種文化霸權的轉換,胡適等人得以如此受到尊重,在西方留過學也是原因之一。
白話文的迅速流行,不只是新文學的功勞,而更重要的是民國政府的政策:文學革命后不到數年,教育部就宣布命令,小學教科書一律用白話文書寫。這一個重要的決定,也許受到胡適的影響,然而我認為更重要的是白話文和國語——一個新成立的民族國家的話語——的關系。胡適的那篇名文:《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的次標題是:《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他在文中指出文學革命的目的就是為中國建立國語的文學,然后以此為推廣文學的國語的基礎,這個說法其實問題頗多,究竟孰先孰后——文學還是國語?——尚有待商榷,如果以文學為先,那么是否以白話文寫出來的作品都是“國語的文學”?方言如何處理?是否應該揚棄或提倡?胡適曾寫過文章推崇吳語小說,認為頗為生動,但他仍以“國語”為重。但“國語”事實上只不過是北方的官話,和南方人的語言相去甚遠,而新文學的初期作家卻以南方人為多,他們寫的作品表面上是白話,但許多詞匯還是來自南方(譬如魯迅稱靈魂為魂靈;直到最近新加坡推行國語還決定不了用“宵夜”還是“夜宵”)。胡適不是語言學家,而以文學家自居,其實真正努力推行國語的是一批語言學家,后來他們還發明注音符號,并編輯《國語日報》,在中國內地和臺灣影響了好幾代的學生,然而他們的作法有時候也有點牽強附會,譬如在臺灣把“和”字一律念成“汗”音,嚴厲執行,求的是語言統一。
所以我認為胡適提出的“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的口號,與新文學的創作關系不大,卻適逢其時,剛好碰上民國政府要統一語言的政策。我們甚至可以說,五四運動和文學革命的大背景就是民族國家的建立,這一個過程除了建立政府和行使主權外,還包括制定教科書和語言的統一,我們從歷史回顧,這是一個很明顯的道理。然而,民族國家,這個模式卻是西方的產物,也可以說是現代性和民族主義的綜合結晶,但民族國家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一般人只看到政治上的表層,而沒有看到在政府和主權建立之前還需要經過一個文化上的想像過程,這個理論,出自研究東南亞的美國學者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其著作《想像的社群》(Imagined Communities)一書的第二章中,特別用小說和報紙作例子提出這一個集體的想像之所以可以成為一個民族國家的雛型,是由于一種“先時性”,使得一個社群的每一分子都感到他們同時“共有”同一件事情,這一個想像的空間是經由新聞和印刷媒體的發展而成立的,換言之,是先有文化和社會的空間,由此促成現代性新知識的傳播,然后才產生政治上民族國家的具體制度。所以,總的來說,五四的新文化運動,是這個過程的一部分,并非僅是幾位知識領袖登高一呼就得到萬眾響應的革命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