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完成的現代性(北大學術講演叢書.20)
- 李歐梵
- 2377字
- 2020-09-24 13:26:10
一、“現代性”的歷史背景
我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中國知識分子自晚清以來追求“現代性”(Modernity)的一部分。所謂“現代性”這個名詞如何定義?目前學界眾說紛紜,我也曾對此問題作過學術專論,在此不必重復。不過就五四運動的意識形態來看,當時的思考和論說方式是基于一個新和舊的價值分野和對立,用淺顯的話說,就是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對一切事物都要求新,而且認為所有新的東西都是好的,而過去的一切都是舊的,不值得遵從。這種思考方式本身就基于一種時間是直線前行而歷史是前進的觀念,認為現在比過去好,而將來比現在更好。而這種時間觀念,是經由西方的啟蒙傳統再加上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扭曲”而傳到中國的。(達爾文學說本身并沒有這種進步的時間觀念)在晚清末年,也就是上個世紀末到本世紀初,逐漸為知識分子所接受,所以“新”這個字,開始變成政治文化上最常見的詞匯,從“維新”、“新政”到梁啟超筆下的“新民”和“新小說”,一脈相傳到五四,遂有陳獨秀所辦的《新青年》(原名《青年》)和羅家倫等人辦的《新潮》,而后新的用語更多,諸如“新文化”、“新文藝”、“新時代”、“新生活”等等,比比皆是。到了30年代,特別是在都市文化發達的上海,“新”已經不足為奇了,甚至商界為了標新立異,干脆把英文Modern這個字直譯成“摩登”,加上了一層時髦的意義。
關于中國知識分子對于這個新的時間觀念的接受問題,我也曾另文探討過。始作俑者可能是梁啟超,他在1899年底由日本啟程到夏威夷游歷,途中所作的日記的第一天特別表明時間是“西歷十二月十九日,中歷十一月十七日”,并且力辯自己采用西歷是因為世界大多數國家已經采用,為了中國和其他各國交流方便起見,應該使用世界公用的東西。在這篇題名為《汗漫錄》的日記序言中,他特別寫道“余鄉人也,九歲后始游他縣,十七歲后始游他省,了無大志,懵懵然不知有天下事。曾幾何時,為19世紀世界大風潮之勢力所顛簸,所沖擊、所驅遣,使我不得不為國人焉,不得不為世界人焉?!彼恼Z氣之大,足可看出他的抱負非尋常人可比,也反映出他的想像空間已經推廣到全世界。
從此以后,中國人的時間觀念也開始逐漸改變。直到1912年民國成立后,正式公布使用西歷,雖然當時有人反對,但勢在必行,商務印書館還出版了幾本“新歷法”的書,以教國人。《新青年》雜志上也發表了支持歷法的文章。
最能夠代表五四初期對于這個新的時間觀念的態度的,我認為是陳獨秀在《新青年》發表的一篇文章,題目就叫作《一九一六年》,我時常引用。全文開端的幾句話,更是氣勢磅礴,較梁啟超尤有過之,現在再引如下:
任重道遠之青年諸君乎,諸君所生之時代,為何等時代乎,乃二十世紀之第十六年之初也。世界之變動,即進化,月異而歲不同,人類光明之歷史愈演愈疾。十八世紀之文明,十七世紀以為狂易也,十九世紀之文明,十八世紀之人以為夢想也,而現代二十世紀之文明,其進境如何,今方萌動,不可得而言焉。然生斯世者,必昂頭自負為二十世紀之人,創造二十世紀之新文明,不可因襲十九世紀以上之文明為止境。人類文明之進化,新陳代謝,如水之逝,如矢之行,時時相續,時時變易。二十世紀第十六年之人又當萬事一新,不可因襲二十世紀之第十五年以上之文明為滿足。蓋人類生活之特色,乃在創造文明耳。
陳獨秀的這一番豪言壯語,從世紀末的眼光看來,真像是在說大話,但在20世紀初卻代表著一種樂觀,對前途充滿了憧憬。對他那一代人來說,一切都是萬事一新,不能因襲舊制,這是一種開創者的心態,所以他說“必自負為二十世紀之人,創造二十世紀之新文明”,至于什么才算是“新文明”?如何開創?他在《新青年》所發表的文章中,并沒有講得很深入,只不過處處以西方——特別是法蘭西文明為依歸。其實“文明”一字,源自明治時代的日本,泛指西方物質文明,后來陳獨秀倡導的“賽先生”,即是這個“新文明”的具體精神表現(另一個是“德先生”——民主——但兩者都只是口號,不是學理)。陳獨秀的意圖很清楚;他不但要作梁啟超筆下的“世界人”,而且還要加上一個時間上的坐標:“二十世紀”的世界人。他的“現代性”心態,可謂十分昭彰。然而這種求新的開創心態卻連帶地引出“破舊”的徹底看法,也就是林毓生教授所說的“反偶像崇拜式的反傳統主義”(iconoclastic anti-traditionalism),這兩種心態都是全盤性的,而且把東西文化對立,前者都是因襲守舊,后者都是進步的與經過“新陳代謝”后的文明成果。這種看法聲勢很驚人,但理論上是站不住腳的,因為無論東方或西方文明都不能全盤一元化,二者都有各種內涵,而且充滿了內在的矛盾和張力(tension),這在林毓生教授的書中已經解釋得非常清楚。我不必再重復論述陳獨秀對中國傳統的全盤揚棄之不當,我在此想提出的反而是他對西方現代文明的全盤接受的態度,也涵蓋了他對于西方“現代性”的一種天真和誤解。
眾所周知,西方學者對于現代性的看法皆歸宗于韋伯(Max Weber),而韋伯對于現代性的發展的態度并非那么樂觀,他一方面看到自18世紀以來經科技發展而帶動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的過程,也就是現在我們所說的“現代化”(modernization),然而韋伯也看到這種所謂“工具理性”的發達會造成一個過度的制度化和官僚化的“鐵籠子”,非但限制了人類的精神領域,而且更造成一種精神上的失落和幻滅(disenchantment)。這個精神的領域源自宗教,科技的發展非但導致“世俗化”(secularization),而且更重要的是一種“神秘感”的失落,作為社會科學家的韋伯有此真知灼見,十分難得,因為他感覺到“現代性”對人類的精神生活的必然影響,而且這種影響是負面的。20世紀西方現代主義的文學所表現的正是這種幻滅和失落,和對于19世紀過度發展的工業文明的反感。換言之,陳獨秀完全沒有看到20世紀西方文明的陰暗面,他憧憬的是一個充滿陽光的美好世界(Brave New World),并沒有想到赫胥黎用這個名字所作的小說的反諷意義:20世紀的世界,將會被籠罩在集權主義之下,甚至導致人性的衰亡。
說到這里,我不禁想到五四時期的一場小論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