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大的鋁質餐蓋下放著一份犒賞——一大堆松軟的炒雞蛋，一根根油亮亮的香腸，還有堆放著的條條培根，真是一頓不折不扣的大餐。安娜貝爾用餐巾紙把幾個面包圈和松餅包起來放進背包里。這一招是她跟艾德外公學的，每次一起出去吃飯的時候，外公都讓她把吃不完的面包放到包里去。早餐中還有一堆切好擺成日出形狀的水果，她選了幾片橙子，還拿了幾小盒谷物早餐、幾小瓶燕麥片放進了包里。

豐富的食物讓她感受到希望，充滿電的手機，連同清早粉黃斑斕的晨光也讓她感受到希望。她尋思著：這將會是美好的一天。安娜貝爾快一年多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了。她才意識到，其實別的日子里也有這樣斑斕絢麗的晨光，也有這樣充滿希望的萬事萬物，只是，唯獨不包括她。她因為那些日子的錯誤而鄙視它們。而現在呢，就連停車場和其他州的車牌，以及遠處的連排商鋪都閃著希望的光芒。她覺得自己的內心漸開了一絲最細微的縫隙，她允許一些光照進來。這些話聽起來一股宗教的味道，不過她管不了這么多了。

安娜貝爾伸展下四肢。雙腿向上，漸次踢出。彎腰，觸地。昨天跑下來之后，她的身體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酸痛。事實上她感覺好極了。這種感覺就好像已經把某些東西拋在了身后。當然，不是那整件事，這一點她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僅僅是某些東西。根據她眼下的情況，是一件細微的小事，但大到足以爆發。

正是美好的三月間，空氣甜美又濕潤，她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氣。腳底下景觀區的泥土里，有一些尖尖的嫩芽露出頭來。一只冒冒失失的倫頓松鼠飛快地躥上了旅館游泳池的鐵門，現在這個季節，游泳池還沒有開放。春天，復蘇，生命！是的，這種——這種樂觀——當然跟剛剛吃掉的培根（她本不該吃那么多鹽）所帶來的喜悅不無關系，但是跟前方的道路卻有因緣。前方的道路，難道就是魔力所在嗎？終于讓她第一次不再往后看了？

她還在貝斯特韋斯特賓館的前面，在這里人很容易樂觀起來。

雖然，實際上從這一刻開始，她會很久很久都無法再這么樂觀。

雙腳踩在人行道上的聲音是那么熟悉。這種聲音可以追溯到很久之前，“混蛋神父安東尼”還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他會拿出那只一直放在健身包里的秒表幫她計時，讓她在后院里一圈一圈地跑。上小學時，她總是在課間休息的時候跑步，那時候滿心都是速度，只關心自己能跑多快，只關心馬尾辮在身后隨風飛舞的感覺。后來，上了初中，父親離開了，她的名字也從安娜貝爾·阿涅利·曼奴圖變得只剩下安娜貝爾·阿涅利，那時候有好多的事情想要逃避。錢的問題；馬爾科姆像中了邪惡的詛咒一樣總是尿床；爸爸開車回去接他們，跟吉娜大吵一番又開車離去；爸爸跟他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盡管很傷心，卻又覺得這樣或許更輕松一些。

之后安娜貝爾看到東西就數起數來——天花板上有多少塊吊頂，人行道上有多少塊方磚，單詞里有多少個輔音字母。從小碎步到大踏步，從速度到距離。自打上了初中，她就知道腳下的節奏可以讓她筋疲力盡，可以讓她得到撫慰，逐漸緩解內心的焦慮。如同開車載著哭鬧不止的嬰兒一圈一圈地繞行。

那時候，一場三英里的越野跑是件了不起的大事。現在也仍然如此——她在高中的時候參加了跨州的越野跑。不過越野跑的賽季在十一月初結束之后，剩下的時間她就只為自己而跑。除了保持身材之外，也為了領略外面無處不在的自然與科學相連接的美景，當然，也為了成為距離的超級挑戰者。她完成了多次半程馬拉松。就在她的生活燃起熊熊大火之前，又開始了兩次全程馬拉松。火真的燃燒起來之后，過了好幾個星期，終于可以再次從床上起身后，她又一次穿上了跑鞋。她走到門外，跑了起來。她一直跑啊跑，跑到筋疲力盡為止。她跑得那么快，快到所有的風景都在她的腦海中模糊一片。

沉浸其中的時候，她還學會了另一招。如果走得夠遠，跑得夠用力，她的身體會受傷。其實在這之前她就周而復始地這么做。她要讓自己的身體感受痛苦。這是種懲罰。雖然聽起來有些變態，但很遺憾，事實就是事實。她希望這種懲罰來得更劇烈，雖然眼下已經夠厲害了，而且拜塞思·格里高利所賜，這種懲罰還會越來越壞。除了懲罰自己之外，她還在做一件最想做的事：逃避。

今天，是她漫長旅程中的第一天，現在她又一次沿著華盛頓湖大道跑了起來，只是這一次是在湖泊的東側。湖水在晨光中泛著粉紅色的漣漪，不遠處就有一條高速公路，一輛輛汽車行駛在上班的路上。再過一個多小時就到上課的時間了。她的座位到時候會是空的。大家肯定會好奇，擔心，變得惴惴不安。反正她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學校里。她不知道他們為什么又允許自己回到學校去。每一個日子里，她都讓大家惴惴不安。他們看她的眼神活像她的胸口綁著一個炸彈。

向東望去，徑直穿過那片滿是常青樹的山丘之后，是她今天的目的地：華盛頓州普雷斯頓市。前方的路線充滿了《嘿，韋斯特沃德！》[5]小說里那些令人神往的名字：煤礦步道，布利特壁爐步道，雷尼爾步道。說實話，那邊看起來有些陰森森的，讓人有一種不祥之感，就像童話故事里的暗黑森林一樣。恐懼爬上了她的后背。

你不能懦弱。她告誡自己。不要理會塞思·格里高利和將來的事情。不要去想監獄和手銬。腦海中的這堂課漸漸演變成了一系列的戒律：你不要去數剩下的所有里程。不要害怕。你不要讓那個“賊”霸占你頭腦中的每一個沉默的時刻。車里的那個人，不是他。你，也沒有跑出來——

停下！

她的身旁有一座高大的建筑。標志牌上寫著：倫頓市圣經教會，教會專用停車場！違者將受洗！她得要注意了。突然間她意識到了第一個問題：導航。她不想用光手機電池，但又需要那個GPS女神。她們倆之間將要建立一種非常重要的關系。提到母親對這位女神所有那些侮辱，她幾乎認為自己應該跟她道歉呢。替別人的行為道歉甚至贖罪，就是安娜貝爾的若干掙扎之一。

“你跟我，我們倆從新開始吧。”安娜貝爾說，“我的母親大概不是這個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人，所以我很抱歉。她對你真的很過分。我會盡力尊重您的。”

“半英里后，右轉進入第十大街。”GPS里的女聲說道。

“我壓根兒不知道您是誰，不過您要跟我一起踏上這輩子最重大的一次旅程。”

GPS女神沒出聲。作為新的開始，她需要一個名字。安娜貝爾朝第十大街跑去的時候，在心里琢磨著那些可行的名字：奧立佛。卡什夫人。AJ。大玫瑰。

“洛雷塔。”她說。

“右轉進入第十大街。”

“好吧，就叫洛雷塔啦。”

剛從看似無窮無盡的900號公路上下來沒多久，安娜貝爾停下來吃了點面包圈和水作午餐，然后決定踏上煤礦步道。這條步道先是跟一條鐵軌平行，接下來是一片長滿蕨類的幽暗森林。她走過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木橋。橋上的苔蘚踩上去很滑，她不得不特別小心腳下的每一步。

從陰暗清冷的森林中穿過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多么孤獨。這里很危險，那些大樹伸出蒼老曲折的虬枝，仿佛會張開粗糙的嘴巴開口說話。她感到一種深深的驚恐。那是一種獨自待在停車場的恐懼，孤身佇立在無人的街頭的恐懼，是每一個女人每一天都能感受到的恐懼，她們對這種恐懼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已經忘了這種熟悉感本身是種怎樣的謬誤。潮濕的小徑上有些不規則的斑紋，甩起來的污泥在她的腿上留下了泥印。緊接著，她走出了林子。站在山坡車道上，她突然很震驚地意識到第二個問題。

山丘。

前面不止有山丘，更嚴重的是嚇人的下坡路。她對山丘并不陌生。她當然跑過山丘了！但之前的都是山麓，也就是說，在這些小山坡之后，她將要面對真正意義上的山路。其實，往山上跑的時候她已經開始減緩速度，身體前傾，就像住在向陽老人院的吉安卡洛先生走去餐廳的姿勢一樣。從胸膛，到雙腿，到腹胃，渾身都生疼。或許向陽老人院的吉安卡洛先生也是這樣吧，只不過他從來沒有抱怨過。吉安卡洛先生只會說：“把我房里的那個女人弄出去！”哪個女人啊？根本就沒有什么女人啊。吉安卡洛先生也被鬼魂纏身了。

安娜貝爾拖著腳跑著。她不能跑得太快，否則她之后會完全跑不了。她的狀態非常好，雖然她還沒意識到自己之前一直在為此刻進行訓練，但是如果不控制步速的話，每天十六英里的路程可能會要了她的命。學校的朋友們都已經上第五節課了。這次的行動拖的時間太長了，遠遠超出她的想象，所以也可能產生第三個問題。塞思·格里高利肯定不會一直等著她。

手機一直不停地響。哇！現在她人不在那兒，才看得出她有多受歡迎了。現在大家不需要面對她，不需要刻意處理自己的古怪和悲傷。當然，也有可能是隔兩秒鐘就要聯系她一次的吉娜。她不能停下腳步去看手機。今天是第一天，如果她停下腳步去查看手機的話，有可能就止步于此了。

I-90號州際高速公路一直在她的身旁轟鳴。路上有些急轉彎讓她心驚膽戰。她希望自己不要還沒跑出州去就被車給壓扁了。天哪，大家的車開得真快。第五、六、七、八個問題接踵而至！

最后，她終于看到了一個小鎮——如果這地方能稱得上“鎮”的話。這里只有一條街，街上有一家“真值”五金店、一家賽百味，還有一家普雷斯頓輪胎中心。她以前參加越野跑聚會的時候到這里來過一次，但現在一切看起來都很陌生。跑了這么久，她現在離家大概只有四十五分鐘的車程。

“洛雷塔，幫幫我吧。”

“兩英里后，左轉進入阿爾德街。”

“你不愧是真朋友！”

她的目的地是每晚四十二刀的“秘密花園民宿”。房間是那天早上訂的，到了民宿之后她本來應該立刻給家里打電話，好讓他們決定接下來的計劃。孩童時代的安娜貝爾很喜愛《秘密花園》，知更鳥幫助瑪麗·倫諾克斯找到大門鑰匙的場景至今依然歷歷在目。所以，好吧，她對每晚四十二刀的賓館期望過高了，但這也只能怪弗朗西絲·霍奇森·伯內特[6]。眼前的這座房子又矮小又衰敗，姜餅屋式的裝飾已經褪色了，門廊也斑駁脫落，需要重新油漆。廊道上有一個貓碗，里面的貓食干透了，屋檐下垂著一堆蜘蛛網，一只肥胖的蜘蛛絲毫不擔心自己會被趕走。門墊上只剩下“迎光臨”幾個字。然而安娜貝爾已經累得筋疲力盡，身上濺滿了泥漿，根本無暇理會這一切。她按了一下門鈴。過了好久好久，一個滿頭銀發直垂到腰際的嬉皮老嫗過來開了門。

“嗯？”

“我叫安娜貝爾·阿涅利。我早上打過電話來的。”

“哦！我原以為會是……”沒那么渾身是泥，渾身是汗？沒那么多負累，沒那么卑躬屈膝，疲憊不堪？不會是一個眼淚就要奪眶而出的人？不會是一個生命基本終結的人？“更大一些。年齡更大些的人。”

很顯然，這個秘密花園的老板在過去的九個月里沒有看過或讀過那條新聞。不過話說回來，也許根本就沒人能認出此刻的安娜貝爾·阿涅利，估計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了。

第九、十、十一個問題！她真是愚蠢，竟然以為這件事能一蹴而就，竟然以為一路上隨時都會有舒適的賓館和便宜的民宿。將來會有許許多多的鄉村地區連半家旅館都見不到。

這就是人們要計劃好幾個月的原因。她媽媽的話是對的——你不能就那么說走就走。杰森·戴爾有一整個團隊開著房車一路隨行。他有一名后勤協調員，一名司機，還有最重要的情感支持。他的一切醫療用品都準備齊全，他有專業的衣服和設備，以及專門為他準備的飯菜，此外還有源源不斷的蛋白粉奶昔、蛋白棒、水和零食，為他堅持跑下去提供必要的水分和無數的卡路里。最關鍵的是，有了房車，無論他人在哪里，晚上都可以睡上十一個小時的好覺。

此時已經很明顯了：這是一項注定要失敗的任務，單靠她跟洛雷塔是完不成的。